二元粗分之下,仍見藝術微光:再看《奔向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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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10
  • 涵柳

編按:臺灣作家、編劇瓊瑤於 2024 年 12 月逝世,其以華語言情小說代表人物之名享譽,對其作品文學價值高低,又反映出何種道德價值觀之提問,也持續受各界爭論。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涵柳評論一篇,其以 2024 金馬奇幻影展選映之瓊瑤小說改編作品《奔向彩虹》進行評論,由「三廳電影」前推義大利白色電話喜劇與古典好萊塢印象,並針對情節、色彩形式等進行分析。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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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愛的世界裡,相愛的男女必須是純粹的愛情體質,毫無凡塵牽絆,享受安逸自在的浪漫氛圍——這正是瓊瑤電影《奔向彩虹》(1977)中男主角羅靜晨所嚮往的愛情理想。

引述陳亭聿發表在《放映週報》的文章〈「愛」的靈光消逝年代:《我是一片雲》〉:「無論情感的質地是親情抑或愛情,瓊瑤劇中的主角個體,向來都充填了飽和而過剩的情感,擁有百分百純度的浪漫體質,使他們對世間凡俗事物都高度過敏。一生只求為愛而活去死,一身但無物念與肉慾雜餘。」

為了塑造理想中的純美愛情,《奔向彩虹》透過羅靜晨的男性視角,構築了一種精神與物質對立的情感辯證,並投射在愛人張曉虹的身上,試圖在二元對立中闡釋愛情的真諦。然而,這種理想極力否定現實,拒絕面對世俗的困境與責任,只能存活於風花雪月的烏托邦中,脫離現實的土壤。

或許這個故事由於瓊瑤個人化的情感自溺,難免存在不足之處。然而,若純粹從電影技術層面來看,或從其內化古典好萊塢商業片元素的角度分析,《奔向彩虹》仍有一定的藝術與敘事價值。

導演介紹

《奔向彩虹》被盛讚的優點之一,是導演兼美術設計高山嵐,他將瓊瑤筆下的流光溢彩化為真實影像。畢業於師大美術系的高山嵐,受平鑫濤的賞識,投入了皇冠雜誌的創作,包辦封面設計與內頁插畫,亦曾為電視劇《星河》及電影《幾度夕陽紅》(1966)、《菟絲花》(1965)等設計片頭。此外,在瓊瑤夫婦的栽培下,高山嵐還跨領域執導了電影《幸運草》(1969)與《奔向彩虹》,並親自擔任《幸運草》的美術設計,憑藉此作榮獲 1970 年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獎。

相比李行、白景瑞、宋存壽等曾執導瓊瑤電影的導演,高山嵐的風格更接近劉立立。他並未如前三位那樣在影像中暗渡導演個人對社會環境、家庭倫理或男女關係的見解與批判,而是中規中矩地將瓊瑤的文字世界轉化為影像,忠實地講述一個以愛情為核心的故事。

林青霞飾演的女主角張曉虹有句台詞:「聽說在那片山裡,有一塊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變成一個最好最好的花園。」高山嵐的任務,就是把這樣的人間樂土在銀幕上化為令人難忘的愛情花園。

引述台南一中校友會的網站描述:「欣賞高大師抒發內心風景的近作,自然而然地讓人感到他的畫、人與名三者融合為一:抒情、詩意、並且帶有神秘的飄忽,就像『高山』中的『嵐』氣。」其畫如同電影,《奔向彩虹》氤氳繚繞,似夢若幻的山水花林,充滿了詩意的流動感與朦朧的美學氛圍。

除了擅長捕捉自然美景,高山嵐同樣擅於描繪摩登女性。他曾在一期《皇冠》雜誌上創作了一幅描繪 1960 年代時尚現代女性群像的畫作,生動呈現了時代脈動。這種對時尚潮流的敏銳視覺掌握,也在《奔向彩虹》中得到了充分發揮。

歐美商業片的承繼與轉化

瓊瑤最被人詬病的「三廳電影」,實際上與好萊塢脫線喜劇、義大利白色電話電影血脈相承。(注1)

所謂的「三廳」──「客廳」、「餐廳」、「舞廳/咖啡廳」──是美國老式商業電影的文化輸出,在古典好萊塢時代,電影中的情節發展往往圍繞這些場景進行,不僅推動劇情,也將當時的新潮陳設、音樂、服裝融入其中。瓊瑤電影也延續了這種視覺語彙,經由時尚的視覺媒介,營造出一種酷炫而時髦的氛圍。

此外,曉虹離開深山,到都市夫家化名擔任時裝模特兒的情節轉折,乍似讓人啼笑皆非,但以商業電影的歷史來看,有其脈絡可循。選擇「時尚」這個題材,恰能向外延伸,與 1930 至 1950 年代古典好萊塢電影中的女性角色生涯相互呼應。(注2)

然而,這些職業、外在、甚至名字的改變,雖然表面上光鮮亮麗,但在瓊瑤式的情感宇宙中,卻往往暗藏著代價——為了追求愛情而做出的種種妥協,最終導致女主角自我身份的裂解與迷失。

在瓊瑤的作品中,女主角的「身份改變」與好萊塢脫線喜劇如《Vivacious Lady》(1938)、《淑女伊芙》(The Lady Eve,1941)、《Two-Faced Woman》(1941)有著截然不同的敘事目的。後者通常利用身份轉換來嘲諷社會性別框架,顛覆傳統的男女權力關係,並通過情節的反轉讓男性伴侶及其男性親人接受教訓,最終對女主角展現忠誠與接納。然相較之下,瓊瑤作品中的女主角在「身份改變」的情節中,往往背負著悲苦深愁,最終還是為了重新獲得愛,而難以擺脫父權的壓制。

例如,在《庭院深深》(1971)中,章含煙隱姓埋名化身為家庭教師方絲縈,但最後因為無法割捨母女親情、還有對丈夫的感情,不得不重回壓抑她的夫家,屈服於父權家庭以實現女兒的天倫夢;而在《雁兒在林梢》(1979)中,陶丹楓以曉霜的假身份接近男主角江淮的弟弟江浩,試圖為亡姐復仇,但她的計畫在姐姐真正死因被揭露後,變成了一場幼稚鬧劇,最終在一番轉折後,陶丹楓欣然作為死去姐姐的替代品,並在姐夫的愛情懷抱中尋得「幸福」,以長嫂身分為小叔尋找「曉霜」的替代品。這些情節顯示,瓊瑤筆下的「雙重女主角」在身份變換後,往往仍被傳統體制吸納、和解,最終回歸父權秩序的附屬品,在男女愛情的浪漫歌頌下,女性卻無法達到真正的自主與解放。

回到《奔向彩虹》,張曉虹的雙面佳人變裝計,起始於對夫妻身分懸殊的不安、及尋求夫家認可,最後卻在「以愛之名」的男性摯愛的道德感召下幡然悔悟、重拾真我,儼然成了一則浪女歸鄉的現代寓言,其中也埋藏著男性理想愛情觀的最終勝利。

純淨自然的山中之花

首先,我們先來看電影如何塑造「張曉虹」這個仙女般的完美人物。

從電影開頭和結束,男女主角在溪邊重複相同的問答。

男女主角初次邂逅的畫面充滿詩意:潺潺溪水上漂浮著玫瑰花瓣,四周被青山與嶙峋石塊環繞。由林青霞飾演的山中少女以白衣飄然、長髮披肩的形象在銀幕上亮相,儼然一幅仙氣十足的畫境。畫面下側,一道彩虹若隱若現,與她的名字「張曉虹」相互呼應。花、水、山、樹、石,以及白衣少女的剪影,構成了瓊瑤筆下典型的風花雪月,將浪漫情懷恣意展現於銀幕上。

羅靜晨:「妳是誰?」

張曉虹:「我是張曉虹。」

相近場景、分鏡、台詞、裝束,電影藉由這樣的問答儀式來確認女主角的身分。

白衣少女曉虹的形象,我見猶憐,帶著黛玉葬花的嬝娜氣質,片中還特寫一段花的影像,配上曉虹的內心獨白:「花開、花笑、花低語」,呈現出「花人合一」的仙女意象。影片中有一段情節,男主角提議帶著模特兒和攝影團隊上山拍攝時裝廣告。在拍攝過程中,花葉被踐踏折損,畫面交錯著攝影團隊攀折花枝、留下山林垃圾的過程,以及遠距鏡頭中曉虹的視角,她靜靜地旁觀這場人為浩劫,心中滿是惋惜與憂傷。待人群散去,鏡頭對準滿地殘花敗葉,再以曉虹傷感的臉部特寫、隱喻心在淌血的半凋紅花作結,強化她惜花傷情的「現代林黛玉」形象,烘托出她與自然花木相依相惜的情感。

酒綠花紅

彩虹與霓虹燈,作為仙境和塵世的對照。花與彩虹既象徵了張曉虹的純真與自然之美,又對比山下都市女性的戀物浮華。彩虹意象在都市中被扭曲為五顏六色的服飾與霓虹燈,花朵則褪去了生氣,化作冷漠的樣板模特,象徵自然之美被商品化、消費化,也暗喻了曉虹身份的迷失與異化。

在談到曉虹的改變前,我想先討論電影如何運用分鏡處理,捕捉男主角的心境,以及都市資本文明下的「美麗時髦女性」。


(圖/《奔向彩虹》電影截圖;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電影前段,男主角羅靜晨被父親叫到工作室,觀看女模們穿著新款時裝樣品展示走秀,並聽著父親與員工對成品設計品頭論足。二人意見產生分歧,父親認為其中一套設計過於單調,而員工則稱讚其風格瀟灑飄逸。然而,鏡頭並未直接呈現爭論中的服裝,而是重複聚焦於羅靜晨呆滯麻木的面孔。他愣愣地與假人模特對視,剪輯刻意忽略了二人僵持不下的具體焦點,僅以父親的評論作為畫外音,進一步突出了羅靜晨內心的空虛與當下環境的疏離感。羅靜晨抗拒父親的意志,不願繼承家族的時尚服裝公司。通過聲音與影像的錯置與分裂,羅靜晨刻意避免與父親出現在同一幀影格中,這種「框架」之外的分離,不僅讓觀眾直觀這對父子關係的裂痕,也象徵著他對父承子繼傳統模式的抗爭與否定。

此外,羅靜晨與假人模特的單向對望,還隱喻一種「監禁」的意涵。此段戲後半,心不在焉的他與失望的父親當場發生爭吵,畫面中,羅靜晨被一群假人模特環繞,象徵著虛偽與壓抑的環境。當話題轉向他在山林中與曉虹初遇的悸動時,羅靜晨在假人堆之間來回踱步,背景中鋼管交錯圍繞,宛如牢籠般將他禁錮。這一畫面設計,揭示了他的現實處境:深受家業重擔束縛,渴望自由卻難以擺脫的無奈與掙扎。

羅靜晨與外在環境的抗爭,從父親公司延伸到私領域的宅院。夜深雨落,羅靜晨站在屋內大窗邊,窗框如監獄般束縛著他。攝影機將他的身影縮小,視覺上顯示了他在原生家庭中的無力感。另外,電影帶出追求他的首席模特兒趙美文,特寫鏡頭聚焦在她削蘋果的手上,那塗著鮮豔指甲油的手指顯得格外醒目。她濃艷的妝容與浮華的裝扮,象徵羅靜晨生活中充斥的俗世氣息,與「山中芳菲、虹彩」的張曉虹天然脫俗、清麗不妖的特質形成鮮明對比。

羅靜晨戲謔地模仿盲人觸摸趙美文的臉,故意扯掉她的假髮、假睫毛和假指甲,試圖揭示這虛偽的外表背後的空洞。然而,對趙美文而言,這些矯飾卻是她認定的「完美真實」。這一幕揭示了二人價值觀的本質對立,也映射出羅靜晨對用虛華堆砌的完美世界的抗拒。

變質的彩虹與花

曉虹接受大姑的建議,徹底改造成為一位都會時髦女性。她換上俏麗的娃娃頭,穿上色彩鮮明的時裝,煥然一新。曉虹與大姑逛街購買時裝的身影,與夜間霓虹廣告牌交錯剪接,象徵她放棄了純粹的天然彩虹,轉向人工塑造的炫目光影。全新形象的她在大姑的引薦下,畫面大量以女主角臉部和彩色燈的光暈交疊特寫,猶如在「燈火闌珊」的佳人,緩緩走出影框,以化名「丁潔飛」正式登場,與公公會面,自願成為羅靜晨厭惡的時髦女性。

另一方面,鏡頭轉向山上家園的花朵逐漸凋零,寓意她與自然純真的心靈聯繫(以花作為比喻)已然斷裂,她逐步融入資本文明,被花花世界所浸染,無暇照拂自己最珍惜愛護的花朵。

在這段轉化過程中,導演安排了一幕人與假人的對照:同意到羅父公司擔任模特兒的曉虹,與羅父握手約定合作時,她的側臉與畫面前方的假人幾乎平行疊合。遠端試衣間鏡中映出黑衣曉虹的倒影,假人模特與鏡中破碎的疊影交錯、延伸,詭異地與她的身影交融。曉虹、人偶與鏡像的交疊隱喻她戴上假面、化身千面女郎,象徵雙重生活的開端。同時,曉虹的黑衣也暗示她的身份認同已動搖——否定了純真質樸的自我,取而代之的是對新身份「丁潔飛」的接納、依附。這一畫面既是角色心理的外化,也揭示了她游走在虛實之間的微妙轉變。

時髦改裝的結果,是「丁潔飛」的新生、「張曉虹」的消逝。導演以一張時尚雜誌封面,上面是披戴假髮、別著花束的黑衣女郎——丁潔飛,同時置入曉虹父親的感慨「曉虹是不見了!」來點出她把自己的麗質天生化為商品,她身上的花朵,亦不過是可妝點的陪襯,不再是心靈至寶。

結語

行筆於此,我認為《奔向彩虹》從運靜設計、古典好萊塢商業片的移植下,出色地透過流行時尚的影像運作,帶出張曉虹的轉換、羅靜晨的感情人生觀。

較大的問題是,故事初看似在讚頌人性純真的自然之美,但在「自然為真善美、資本文明為虛偽」的過度簡化對立下,張曉虹從單純到世故的轉折顯得蒼白而流於表面。更甚者,敘事以羅靜晨的視角反覆強調「自然為美、都市為惡」的說教,將女性角色簡化為二元分類:一為純潔脫俗的仙女,另一則是墮入塵世的俗麗之物。羅靜晨如同道德判官般,將曉虹身份與形象的改變解讀為精神墮落,譴責、批評,並藉由作者賦予的父系公理,試圖將曉虹重新拉回他理想化的愛情模式:純潔的仙境與仙女。

然而,這種父權式的道德要求卻顯得自相矛盾。羅靜晨一方面要求曉虹斷絕與俗世商業活動的連結,回歸自然與純真;另一方面,當他在新婚之際因小說屢次被退稿、懷才不遇而陷入對婚姻的動搖時,卻也暴露出他無法擺脫資本文明束縛的內心矛盾。他身懷作家夢,要的是用創作換取名聲與金錢,甚至追求「身後留名」的男性虛榮。這一點揭示了故事中父權道德規範的不公平與虛偽,羅靜晨對曉虹的要求,其實是他自己也無法實現的幻想。

另一方面,這種武斷的女性分化想像,忽略了鮮花/假花、彩虹/霓虹燈之間,牽絲萬縷的複雜面向——女性不應只有白與非白,而是如彩虹光譜般,可折射出多樣多變的風情樣貌。

引申到世人對瓊瑤三廳片的普遍評價,瓊瑤作品就好像是羅靜晨眼中的俗物,商業美學影像化之餘,缺乏可探討之處。儘管我無法完全接受《奔向彩虹》對於男女婚戀的意識價值,但透過對電影中諸多鏡頭的分析,可以看出它精確地刻畫了人物的內心。這些細膩的設計中,藝術的微光在俗麗的細節中閃耀,模糊了商業與藝術的界限。

隨著瓊瑤的逝去,瓊瑤電影的通俗和藝術之論仍在展開、進行,究竟是虹彩?或只是霓虹燈?猶如高山嵐先生的詩句回蕩著:「也不過是喧喧、揚揚、夢一場,低低、清清、境一轉,是是非非、對對錯錯、題難解啊!」
 
.封面照片:《奔向彩虹》電影截圖;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涵柳

台大中文、台大外文碩畢,業餘時間是城市漫遊的寫字匠,期望用服裝史的角度來探索電影的時尚敘事,亦書寫少為人知的文化歷史軼聞。作品散見各媒體,經營IG專頁:vintage vibe 時尚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