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金馬】當我們同在一艘船上──影展中顯現出的移民議題
編按:2024 金馬影展於 11 月結束,選映來自世界各地的精采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詹育杰評論一篇,以「移民」為題,串聯、評論本次分別在金馬影展「影壇新勢力」、「影迷嘉年華」、「酷兒新世界」等單元選映的三部作品,除了有臺灣參與合製的妮莉沃拉茲《睡覺時眼睛睜開》,還有波利斯洛金恩《借來的人生故事》和雷凡阿金《尋找彼端的你》。透過三部取材各異的影展電影,試圖梳理一條同是關於「外人」的敘事同質性。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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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美國總統大選中川普的二度勝選,無疑再度印證近年「移民、難民」危機對歐美社會政經廣泛深刻的影響程度,反觀文化圈除了今年剛結束的威尼斯當代藝術雙年展以「處處是外人(Foreigners Everywhere)」為題對焦處於邊緣的移民、原住民、酷兒等族群,這顯然也反應在映照現實的電影創作當中,不只是一貫關注弱勢的「人權影展」或政治敏感的柏林影展,不單單是片中以移民為人物角色、移民社群為背景(如年底院線的《艾諾拉》(Anora)中的俄國移民),而是金馬影展中各個不同單元,也大舉出現直接以移民為命題的話題佳作。
我們看到定居阿根廷德國女導演妮莉沃拉茲(Nele Wohlatz)關注巴西的中國移工、臺灣也參與的四國聯合製作《睡覺時眼睛睜開》(Sleep with Your Eyes Open)、法國哲學與紀錄片出身的導演波利斯洛金恩(Boris Lojkine)在第三世界打滾多年後將鏡頭對準巴黎非洲偷渡客的《借來的人生故事》(Souleymane's Story)、或是瑞典長大的喬治亞裔酷兒導演雷凡阿金(Levan Akin)追尋伊斯坦堡的喬治亞跨性別者的《尋找彼端的你》(Crossing),三部極為異質的作品,透過賣便宜中國貨的華人移工、騎單車外送的非洲青年,以及從喬治亞到土耳其討生活的跨性別性工作者社群等等置身社會角落的「非法」勞動,除了展現移民、外人族群多樣的面貌,更讓我們感同身受、同理體會他們沒有選擇的困苦艱辛、甚至是鋌而走險的人生,不只處處是外人,我們同樣都是外人。
誰的觀點,誰眼中的移民
放眼電影史,從盧米埃兄弟環遊世界收集各地風情,到好萊塢輸出全球的美帝文化殖民,再到當下後網絡時代的一鍵翻譯、全球即時的影視製作,眼前「移民、外人」的命題除了在地緣政治,種族、身份認同等議題的交匯處展開之外,也顯示出電影實則一直是種非常「國際」的文化產製。
這三部片導演的創作很大一部分都發自切身的電影「外地人」生命歷練,《睡覺時眼睛睜開》的導演沃拉茲在德國美院畢業後,又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深造」電影,2016 年在盧卡諾電影節得獎的短片《完美未來》(El Futuro Perfecto)就是以她在當地一位中國移民朋友為女主角,然而從新片中臺灣遊客與中國移工間的對比,可明顯看出她對自己身為白皮膚歐洲人的優勢地位是非常有自知意識的,雖然同樣都置身異地不斷迷路、怪異超現實遭遇的體驗,情勢卻是截然不同。臺灣女性 Kai 雖會說多國語言卻依舊感到孤獨和迷失痛苦,這使她與同在外地的中國移民不斷搭上線,但隻身一人初到巴西就輕鬆地「可以」在夏夜晚風中與陌生男子以西班牙語談笑風聲的人物角色,看來就是導演的分身無異。她以自身迷失在多語之間、不確定、不安、失眠和疲憊的體驗,「趨近」國際移工不穩定的生命狀態。
相較下風格更為接近比利時導演達頓兄弟,《借來的人生故事》的導演洛金恩也同樣是個長年在國外拍片的法國影人,最初名校畢業邊教哲學邊寫博士論文,之後毅然決然到越南拍紀錄片,兩部作品後的第一部劇情長片《Hope》(2014)中選擇將鏡頭對準一名尼日利亞女子和一名喀麥隆男子,兩名非洲非法移民前進歐洲的旅程。而《Camille》(2019)則講述中非內戰動盪中一名年輕女攝影記者的故事。在越南和非洲之後,洛金恩「回到」巴黎街頭這個混亂的「新大陸」繼續追逐社會邊緣的新移民,一探他們非法偷渡抵達法國後如何取得合法身份證件。
街頭非法打工仔的嚴酷現實,一方面似乎因為外送貼近我們的現實生活而吸引觀眾,另一方面喚醒習於剝削非法移民於無形的、我們一般人的良心。簡單、觸動時代神經的小人物故事延續紀錄片的初衷。而翻開移民背景的瑞典-喬治亞導演阿金的人生,他顯然是個經驗較「科班」的電影人。多年的影視職涯後,在 2019 年以喬治亞傳統舞蹈男同志為題的《然後我們跳了舞》(And Then We Danced)大獲國際注目,對焦伊斯坦堡「跨越」邊緣族群的《尋找彼端的你》也深受影展歡迎,兩部片都結合國族與性別身份認同議題,這看來正是他的壓箱寶題材。新片透過尋找親人的前提將這個歐亞大陸交接處的大熔爐城市當中,當前土耳其保守的政治風氣下,跨越國境的、跨性別的社會邊緣群體置於我們眼前。
越界人物、社群的影像
如果說《睡覺時眼睛睜開》中不會說葡萄牙語但是西班牙語流利的臺灣女子是導演的化身,孤獨而無畏地一個人在海灘、商店街、酒吧閒晃,那她巧遇的中國雨傘店老闆一夥人,雖然本質類似賈樟柯中期電影當中,中國境內離開內陸省份,到沿海大城市打工的農民工(成群走在異地街上的突兀違和感完全一致),但國際移工們卻是集體住在「中產階級」的高層公寓的行軍床宿舍裡,生活水平已然不同。
一方面,他們未能融入當地社會,也似乎不尋求改變這種狀況,當中也沒人奮力嘗試,只是在漂泊、渴望歸屬感之間一批批地來來去去。另一方面,這多少反應現實中,中國移工在世界各地的現實,輸出國際的不只是中國貨、中國建設的公路、高鐵,更是中國的廉價勞動力。影片裡試圖展現置身巴西的中國勞工身心苦楚,似乎可以平移到任何一個「國外」。然而,中國移工的思鄉之痛,與《借來的人生故事》中,主角來自非洲新幾內亞,冒生命危險偷渡到巴黎騎自行車送外賣的真實動人相較,則顯得極為中產與小資。
巴黎除了街頭危機重重,非法移民的男主角連外送 APP 的帳號,都因為他沒有身份而只能「租用」別人的身份。在此層層剝削之外,每晚暫時的難民緊急床位也都是每天黎明鬧鐘一響,就得立刻打電話搶著預約,如果沒趕上當晚 10 點的接駁車就得露宿街頭。主角積極準備中的庇護申請面談,為了獲得合法身份,花錢買假證明、請教練學著講「正確」的政治難民敘事,外賣工作之餘不斷背誦練習。在紀實的影像與節奏中,正是這一連串的窒息壓力下,最後謊言被看穿、被逼迫說出「真實」悲慘,卻不正確的人生故事,以看似寫實的語彙灑狗血地賺人熱淚,他是為家人生存、為母親買藥而戰。雖然說,近年挺而走險偷渡「走線」進入美國的中國「難民」人數因為疫情後的經濟局勢而大幅攀升,但相較於同路的南美偷渡客或片中的非洲非法移民,中國非法移工的經濟狀況與人生選擇顯然已經不在同一個水平上。
相較於動之以情的臺譯片名《尋找彼端的你》,原英文片名「Crossing」(跨越)更是點出跨境移工與外地「跨」性別性工作者間的共通之處。片中退休的歷史老師莉亞受過世的姐姐之託,從喬治亞越過邊境到伊斯坦堡尋找失聯的跨性別侄子。畢生未嫁、沒有親生子女的她,身邊還帶了一個同行到彼岸尋找失聯生母的青少年,搭著地標渡輪就要抵達目的地之際,鏡頭才緩緩介紹所有的主角,同在一艘船上,穿著火辣的跨性別人權律師和一對流浪樂手小兄妹,眾人的道路逐漸在這個城市走到一塊。
在如同紀錄片般、常見的敘事方式當中,隨著「尋找」逐漸展露出跨性別者從非常父權制的喬治亞家庭與社會「逃命」出走的不堪現實,幾乎是沒有選擇地過渡到伊斯坦堡,當地看似頗為團結的跨性別社群,也在導演創造的兩個能動性充沛的女性角色之間浮現。跨性別人權律師一出場就馬上讓人將他們的故事從兩頭牽上線,並逐漸編織出一幅跨界邊緣人的眾生相。正如暗中尋母的阿奇在跨越國境時脫口而出:「看起來完全一樣……這不是另一個國家嗎?」,微妙點出「跨過」的不只是國界,而更是將謊言與真理、幻想與現實分開的邊界。
面對他人的歧視、自己的謊言
《睡覺時眼睛睜開》裡中國移工與當地巴西人的接觸幾乎都是負面的經驗,被搶、被偷、被抱怨、被歧視,當地人似乎有一種潛在的種族主義歧視。即使是與派對中鄰居的對手戲都是非常不愉快的,只是在家炒菜,也有鄰居受不了油煙味;在泳池邊曬太陽時,更有人將整個西瓜扔下樓。驚險之餘,我們深刻諒解他們坐電梯碰到巴西鄰居為什麼都假裝滑手機,外地人的悲苦裝飾著導演淡淡的幽默感。這種莫名的、不確定的語言衝突,從整部電影的第一場就緩緩展開,字幕指示黃色字幕是葡萄牙語,白色則是西班牙語、英語和中文。可以想像導演更是對所有華語演員的台詞「有聽沒有懂」,再加上非職業演員的演出,可以說是「準確」體現迷失在多語情境中,誤會、歧視與謊言沒人說得準。
而《借來的人生故事》當中坑人的專業「求庇護身份」教練,與片尾「保護難民和無國籍人辦公室」(OFPRA)中再給主角一個機會說出自己真實故事的同理心女警形成強烈對比。教練用套裝的假故事和假文件,讓人自願花錢買一個成功尋得合法身份的希望,即使偷渡是單純因為要養家糊口、給彼岸遠方無依無靠的老母買藥,為求經濟上的一條生路,也都必須「借用」教練的政治難民版本人生敘事。而從外賣工作中巧遇到的無依老人、或請他吃糖的亞洲餐廳女、請他喝咖啡的快餐店老闆,對比幾位「奧客」(àu-kheh)和明顯不友善、甚至剝削他的十足惡人角色,觀眾很難不選邊站,最後看似被打動的女警正如同觀眾,在法官的位子上面對他的真實故事、思索他到底值不值得獲得庇護身份?當觀眾跟著他遭遇各種困難險境,一路走來,我們很難不代入角色、同理非法移民被逼上絕路的人生境地。
《尋找彼端的你》當中,導演也給跨海尋姪女的主角莉亞設計了幾個經典問號:「這就是她選擇的生活?」 面對眼前的跨性別性工作者,她也必須面對自己的偏見。「我不認為這是一種選擇」,身邊年輕的阿奇顯得更能夠諒解。另一方面,她對自己從來就不支持跨性別侄女而感到遺憾:「如果遇到她,會告訴她什麼呢?」這點出喬治亞大多數人從未能夠與老一輩公開談論敏感的性別議題。片中當地的跨性別者大都將心比心、打開門幫助來尋親的他們,顯然漂流外地的她們,也無不希望能有家人來尋找自己。導演藉著角色說出許多人想聽到的、大和解的話,更讓我們透過當中這位捍衛土耳其跨性別者的人權律師看見可能性,她幫助、服務的社會邊緣人,雖不斷受到醫生與警方的言語歧視(「您以前做過性工作嗎?您從馬戲團畢業嗎?」),但她一貫以性感的形象、有力的方式展現出自己的專業,對抗土耳其現下恐同、反移民的保守政權(2014 年上台至今的爾多安(Erdoğan)總統政府,禁止同志驕傲遊行、LGBT 安全問題高漲)。
尋找、再現一個社群
德國女導演沃拉茲最早關注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中國移民生活中的「語言」困難,新片中以雨傘、明信片等小物件連結遊客與移民的不同觀點之外,這部溫馨小品運用大量非常「體感」的敘事語彙:食物、身體的氣味,夜晚漂浮海面,在炙熱搖晃的公車上睡著,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被叫醒……這些很「個人」的經歷,在一定程度上又詩意、又很電影感地,反映了外人在異地的身心情緒狀態。相較之下,另外兩位導演則都運用大量的跟拍,以及讓人聯想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紀錄片風格:人物大量地不斷在城市中移動,與不同的人物相會,快速不斷運動的鏡頭形成敘事的張力,同時我們對人物的同理心也越來越明顯。
在這個高度非人性化、戲劇性的社會現實當中,鏡頭穿過巴黎、伊斯坦堡的大都會環境,城市大環境在此顯然也成為一個角色(突顯出伊斯坦堡作為歐亞非難民、移民流動樞紐的位置,超過百萬的外國人寄居在此)。雖然移民、移工們可能明天就得說再見、離開到其他地方,但在收拾行囊前他們在此形成了一個臨時社群、一個非法移工(包括性工作者)的社群,這巧妙地結合了個人命運和社會現實,體現出他們所遭遇的不確定性(同樣漂泊的外人之間形形色色的故事也呼應王兵、賈樟柯導演電影當中受西方關切的中國「國內」移工的群像)。
話說伊斯坦堡是一個「人們想要消失的地方」,去土耳其工作的母親再也沒有回來,或跨性別者在自己的祖國沒有安全的未來而情願留在異地。但對於「尋找彼端」的兩人來說,這個城市更像是找到自己、重新發現自己、換位思考彼此接納、大和解的地方,片尾他們似乎都能夠諒解留在異地的人生選擇(年輕的阿奇最後選擇留下來打拼),都沒能找到親人的兩人,在異地成為彼此的家人,他們都找到了一種社群歸屬感,導演建構、展現這個臨時的「外人」社群所形成的「非血緣」家庭。
他們是渡輪上的一群陌生人,鏡頭除了在他們的故事之間移動、將他們的邊緣敘事融合在一起,這個臨時的「同船渡」社群更十足體現在剛上渡輪的一個超長拍鏡頭當中。導演用在船上走了一圈、環顧眾生的鏡頭似乎是在說「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我們這些父權和資本主義的受害者。從幾個不同面向、讓人對「跨越者」產生同情的旅程,當這些角色都竭盡所能尋找失去的親人,最後卻驚喜地找到了自己和彼此。看來希望最終在於某種集體主義,更勝於傳統的、血緣的家庭。
訴說移民「自己」的故事
最後,就讓我們以《借來的人生故事》的男主角演員阿布桑加雷(Abu Sangare)戲外「真實」的人生作結。現實中,他正是幾內亞偷渡到法國的新移民,他當初真是為了生病的母親挺而走險,但母親卻在他終於抵達法國後不久去世。他也真的曾多次申請居留證被拒絕,即便當影片在坎城首映時他仍然在努力尋求一個合法身份。劇本中的人生雖然並非取自他的故事,但在虛構和真實之間,他成了努力尋求庇護、成千上萬移民的真面孔。總是與邊緣人、外人站在一起,總是被極右勢力視為敵人的電影圈,在川普再次當選、全球極右大抬頭之際,往後看來還有更多的故事「需要」述說。■
.封面照片:《睡覺時眼睛睜開》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