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61】溫柔是最有力量的──專訪《漂亮朋友》導演耿軍
編按:第 61 屆金馬獎八項大獎入圍,中國導演耿軍新作《漂亮朋友》獲得最佳男主角、最佳攝影、最佳剪輯,與會外賽觀眾票選最佳影片,共計四個獎項;以耿軍獨樹一格的文學性與幽默,敘述一段小城內的同志戀曲。本期《放映週報》刊載導演耿軍專訪一篇,在金馬獎頒獎前夕,耿軍與劇組成員共同在溫馨氣氛下暢談電影創作,由採訪者趙振江將錄音訪談整理為文稿,配合觀點梳理。請見本篇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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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表面看是一部愛情喜劇,耿軍聲稱這是一部「純愛電影」。金馬執行長聞天祥稱之為「華語同志電影天花板」, 「打破俊男美女的角色設定,卻呈現高明的幽默感、開放的態度,精彩的節奏讓評審看了嘆為觀止!」故事依舊發生在耿軍的故鄉黑龍江省鶴崗市,這個有 97 萬人口的東北縣級城市,曾經發生過一線城市年輕人花 20 萬新臺幣去鶴崗買一套房的熱議新聞。
不同於過往作品的荒誕疏離卻又飽含詩意,《漂亮朋友》講的是很「庸俗」的愛情故事——「在寒冷的冬天,人到中年的張志勇決意出櫃,隨後結識了與他年紀相仿並剛經歷失戀的徐剛,他們的相遇很快點燃了彼此的生活。另一邊,年輕的阿嬰和劉穎決定找一位男同志形婚(編注1),為雙方的家庭帶來一個共同的孩子。被冰封的小城不甘於停滯,那裡的人們似乎都在通過愛情尋找認同,炙烈的愛情故事背後是一齣身份政治的荒誕劇,共產主義的幽魂時而遊蕩在寂寞的人兒身旁。」
觀看電影的過程中,我時常有看歐洲戲劇的錯覺,這可能涉及到場景、視覺、音樂、台詞與表演等多方面的元素。但看完全片,卻覺得完成度極高,不由得說,幹得漂亮。《漂亮故事》不僅是鶴崗的愛情,也是寒帶的愛情,人類的愛情。我感受到了久違的人的體面、尊嚴與光芒,而不是刻板的性少數群體形象。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發現詩意,面對日常生活的捶打,把人托舉起來,活得像個人樣,是耿軍的電影一以貫之的特點。如果瞭解到「他在沒有任何電影學校基礎的情況下,從東北搬到北京開始電影創作生涯」,知道他的第一部短片是在網路上和陌生人借 DV 拍攝的,對他取得如今的成就就會更多一份好奇與敬意。他曾獲得日舞影展國際競賽單元評委會特別視野獎、獲得上海國際電影節最高榮譽金爵獎,及金馬獎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提名。
所有喜劇的內裡都包裹著一個悲劇的核。
《漂亮朋友》的場景幾乎是「真空」的,夢幻的,餅店、理髮館、飯館、無人的冰封的天橋,街道幾乎都是空曠無人的,大雪飄零。實際上,故事的靈感來自於 2020 年二月,回到故鄉鶴崗的耿軍,因為新冠疫情被困在家裡。夜裡九點之後才是他唯一可以走出社區散步透氣的時刻。他在導演闡述中寫到:「街上空無一人,走了很久,遇到一個人,跟他相隔幾十米遠的時刻,我會捏緊口罩的鼻翼鋁片,屏住呼吸,走出一條最大的弧度 ,遠離這個人……」11 月 21 日映後,耿軍提到這一經歷時,聲音哽咽,停頓了一會,身旁的主持人聞天祥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疫情期間經歷的這些巨大的、不得不的限制、困頓、甚至屈辱,是《漂亮朋友》出發的基點,面對巨大的殘酷與無常, 幽默與愛才是最好的武器。面對當地疫情及社會情狀,耿軍以卡爾維諾謂之的輕盈,以藝術的方式回應當代與當下,悲劇內核之重,愈發顯出導演耿軍之輕,之勇,這些都需要勇氣、才華與能力。
2017 年,聞天祥曾經問耿軍在臺灣最想見到誰,「孟庭葦。」耿軍回答。第二天「耿軍想見偶像孟庭葦」的消息就上了新聞,孟庭葦的團隊聯繫耿軍時,他已回到北京。七年之後的 11 月 21 日,《漂亮朋友》放映現場,耿軍特地對孟庭葦表示感謝:「亞亞姐也在現場,她的歌聲給了我們很多安慰,溫柔是最有力量的。」
11 月 22 日,在導演耿軍下榻的酒店,原本約的是導演專訪,他索性把《漂亮朋友》劇組的演員們都招呼過來一起聊天,「熱熱鬧鬧多好。」在場的演員有徐剛、薛寶鶴、張迅、王梓行,製片人王子劍。「鶴崗宇宙」班底裡,耿軍是當然的大哥,大哥要照顧兄弟們,兄弟們也給力,努力為大哥爭光,入圍金馬八項大獎,更凝聚了團隊的默契。
採訪中,徐剛拿起茶几上的香蕉,剝開,作勢要餵旁邊的張迅,這也是電影中的一個橋段。說起電影中的台詞,大家迅速來了一段接龍。東北人素以幽默著稱,號稱「不讓話掉在地上」。採訪現場,大家雖然嘻嘻哈哈愛開玩笑,但真正談到電影創作,每個人都變得嚴肅起來。
本篇訪談圍繞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選景、鏡頭設計,導演對台詞的「潔癖」等展開,試圖理解耿軍如何在「鶴崗宇宙」上演寒帶愛情(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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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漂亮朋友》時,我一直有個擔心, 電影的藝術真實與生活真實之間的距離拿捏,如果電影太高於生活則(讓觀眾)比較難建立起信任感,如果完全生活化,藝術性就不夠。其間的分寸簡直像高空走鋼絲。您在寫劇本到拍攝完成時,怎麼考慮生活的具體性與藝術的抽象性之間的關係?或者對您來說根本不是問題?
耿軍:我覺得是由審美趣味決定的。真實感、戲劇性、誇張的、戲謔的、荒誕的,怎麼把他們攏在一起。我覺得劇本寫出來後,我們圍讀,排練,這個過程是一個確信的過程。我們逐漸修正,讓它更精到。讓故事內部、單場戲更有意思,每一個細節都經得起推敲。這其實是我們前期籌備就已經做扎實的工作。包括演員的服裝造型,他們的小特點,留不留鬍子。誰吹口哨,吹口哨是什麼樣的。開拍前把這些事兒弄得很絲滑了,我們才開始搞創作。
我自己在電影院裡是喜歡看到有點陌生感的(電影),但這種陌生感也是一種好的感受,又是熟悉的事。因為這是人跟人之間,人類的事。我自己是希望能打得更開,這次打得就足夠開。
──您在導演闡述裡提到,《漂亮朋友》源於疫情間,您在故鄉鶴崗散步時,體會到人和人之間距離的隔離。您寫的第一版劇本是以當年的一個真實故事為原型的,可是後來推翻它了,然後有了現在這個版本的呈現,推翻第一個版本到目前的版本,您是怎麼考量的?
耿軍:劇本寫完,原型故事是一個悲傷的,有點兒讓人無奈的愛情故事。我覺得這個是現實敘述。當我寫完之後,審視我所在的 2020 年和 2021 年,我周圍的人,還有我自己,在這樣的年頭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情,什麼樣的狀態。我們很低落,很壓抑、很難過。在這樣的年頭,在這樣的年份裡,是不是需要變換一種方式,需要找到更恰當的跟人溝通的方式,找到大家更容易的溝通方式,我覺得那可能就是幽默和愛。
在影院裡邊,我們喜歡歡樂,我們在影院裡邊可以歡樂。我們也期待愛,我們在影院裡邊去感受愛。我覺得這是第一稿之後,再做轉變的一個基礎。
──接著請教,劇本是由您原創,但是因為您是跟老班底合作。所以有點好奇,劇本創作部分,是不是有一些大家的共同創作,還是說劇本是由您全權把控。
耿軍:我拍電影其實是還算嚴謹的一個創作方式。劇本寫完之後徵求大家的建議。誰有什麼樣的想法,我們可以聊。開拍前三周,我們帶著文學策劃劉兵老師、黃元櫻老師、製片人王子劍,攝影師王維華,還有我們的聯合製片人劉卓,包括我們眾位演員,一起一場戲一場戲、一句台詞一句台詞的去圍讀、去微調。找到我們此刻能力範圍之內最好的樣子。這一時刻很重要,就是認領角色,比如徐剛,你認領角色啊,薛寶鶴,你認領角色。我雖然都是以他們的名字寫的劇中人物,但他們要認領劇本裡、電影裡的人物,他要確信。這個過程是塑造電影前期籌備裡最重要的過程。
當時有一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我說薛寶鶴、徐剛、張志勇,這幾個人全是實名,但我告訴你們,我有可能是想讓徐剛演張志勇,張志勇演徐剛。所以你要熟悉你的對手戲。熟悉兩個人物,因為他們的對手戲太多了。但他們很爭氣,他們真的就能把對手戲演的這麼好。雙男主嘛,當然每一個角色都重要了。但是他們這兩個要確信,要真的有感受,真的能調動自己的能力發揮出來。我覺得現在的呈現就是他們努力的結果。
──您會為了電影中的同性題材,特意做功課嗎?還是只在日常中觀察?
耿軍:一共三件事吧。第一件事就是原型主人公,是我跟剛哥(徐剛)認識我們的上一輩人,那個大哥就是一個同性戀者。還有就是 2010 年,我跟趙亮導演合作,拍一個紀錄片《在一起》,這個紀錄片是關於 HIV 的,其實就是讓大家不要恐懼愛滋病。這裡邊就有血液感染,母嬰感染和性感染。我在北京和上海這兩個大城市拍攝紀錄片的時候,拍到了很多同性戀者。他們會講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經歷,當然裡邊也有非常淒美的愛情故事,這些其實都是重要的基底。
當回到演員這一時刻的時候,劇本給到他們,他們還羞於討論,還沒有跟這個劇本更熟,我們當時在群裡留了一個作文課。作文課是什麼呢?薛寶鶴、徐剛、張志勇,當時還有李伯耕,還有張迅,那時候其實就讓大家寫小作文。要寫他身邊的,和間接認識的同性戀者。他們跟你的交往是什麼樣的,你知道他們什麼樣的故事。大家都寫了,這個小作文時刻是最關鍵的時刻,其實小作文裡寫到的人就是我們的朋友,就是我們的親人,就是我們的哥們兒,就是我們周圍的人。
──《漂亮朋友》一點尷尬的感覺都沒有,沒有刻板的性少數群體印象。您會不會說這是一個同志電影,還是不考慮「同志電影」這個類型?
耿軍:這是一個愛情電影,它是一個愛情喜劇,我覺得這樣的概括是最準確的。不用去加任何標籤,我覺得那是不恰當的。
──在電影裡,感覺到大家相互的愛護和擁抱,感受到了愛。好奇在鶴崗實際生活中,大家對這些同志的反應和感受是怎樣的?是像您片子裡呈現的那種相對善意嗎,還是這是您的祝福?
耿軍:人跟人之間,既有祝福,也有埋怨。既有挑剔,也有寬容。我覺得這麼聊的話,可能更好。
──電影第一個鏡頭拍得很漂亮,看到了古希臘健碩身體的美感,這個鏡頭的靈感來源是什麼,怎麼和攝影師溝通?
耿軍:其實這場戲一開始就寫在電影劇本裡,後來也沒改過。拍那場戲的時候,剛哥重感冒。我說,「哎剛哥,你今天怎麼蔫巴了」,他說「我感冒有點發燒」,我說「那一會兒脫衣服行嗎?」他說「沒事,給我整個大浴巾就行」。
攝影師王維華,他確實是要拍出雕塑感,要拍出徐剛之美,因為他這個照片到後來要拿去給張志勇看,讓他流口水。當然我們可能會感受到那個照片對張志勇產生的化學反應。我覺得不單張志勇,就是我們作為觀眾看的時候,也知道這是人類美好的一面。王維華覺得要拍出那個雕塑感,膚色色澤,還有健康程度,這些東西我覺得其實都是我們大家喜歡的那個樣子。當然我們會想啊,這個人身材比我好,這就夠了。
──整體視覺的呈現方面,鏡頭非常乾淨簡潔,也有呼吸感。視覺上它呈現的有些偏冷,和相對熾熱的情慾、情感間有挺大的張力。您以往拍攝「鶴崗宇宙」會挑選一些和您情感記憶連接比較深的場景。這一部的選景是怎麼考量的?也是在鶴崗拍的吧?
耿軍:對,也是在鶴崗拍的。我們一開始也去過海南的東方市,那也是一個特別有特色的地方。我們之前就聊過,是不是可以去南方的東北去看一看,就海南(注2)嘛。
看了之後,我們就被吸引了,我們真的想在那兒拍攝。但到後來做決定的時候,我覺得還是需要雪景。人需要溫暖,尤其是雪景裡邊的人對溫暖的渴望,那種人的熱情,我覺得會更有意味。這些是一個環境的基礎。
而且電影裡邊提到的環境對我來說,沒有什麼所謂的陌生感。比如說徐剛的餅店,張志勇的舊物店,薛寶鶴的飯館,王梓行這個角色的理髮館,這也都是我精心挑選後內部做一些微調,呈現成了現在我們電影裡看到的樣子。這其實是美學上我們預想的東西,我們盡量去靠近。
──您的電影台詞一貫非常精彩,文學性也非常強,乾脆利落沒有廢話。人在生活中免不了說廢話。台詞過於文學性或者書面性,會不會影響人物的塑造?
耿軍:我跟你的理解恰恰相反。生活裡邊充滿了廢話。這些廢話在生活裡邊其實很少有用,除非那個功能性的,敲門、查水表啊,這是有用的。過馬路「您稍等」,這是有用的,這是命令和勸阻。剩下其他的,比如「咱們吃飯吧」,廢話,我還不知道吃飯嗎?桌子都擺上了,你都不用說話,坐下吃就完了。
我之前跟我所有的演員強調過。一開始的時候,演員會提要求,會說「導演,我的詞兒是不是有點少」。電視劇演員會提,就是「能不能夠加點啊,我能不能再發揮點兒」。但我告訴他們,他們也能接受,也能理解。演員在我們的電影裡邊,有一句廢話都是對角色的損失,這個角色就會衰減。所以,我們其實爭取每一句話都有質量。比如說我們的演員需要在這裡邊講廢話,那也是有效的廢話。
在寫劇本階段,對台詞這件事,我是非常非常在意的。寫完了一部份去散步的時候,就在想如何再修改和調整,讓它更有意思更好。回來之後迅速調整。當到了看完劇本圍讀的時候,大家提意見或者是我們再碰撞的時候,還有機會讓它更好。
──您聽到《漂亮朋友》入圍金馬八項獎項當時是什麼想法?
耿軍:我知道(10 月)二號那天公佈,但是那天我在處理其他的事兒,不一會兒製片人王子劍就跟我說,我們入圍了八項。我說哪八項?他就把那入圍的八項做了一張圖,信息就全有了。我說,「哎呀,可真好,我們努力的創作,努力的做後期,到後來就是收穫的時刻」。有這麼好的提名,音樂、歌曲、剪輯、表演、攝影、當然還有編劇、導演、最佳影片。我說,「我覺得提名真的太豐富了」,內心裡邊就是很溫暖。第一時間就去剛哥那裡聚。我的好朋友就拿著一個訂做的蛋糕過來(一起慶祝),蛋糕上寫著:「漂亮朋友,到你了」。
──同志題材在中國大陸上映不容易。您有點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會在拍的時候考慮這些嗎?
耿軍:創作哪有那麼多自己設想來的阻力。本來是一個百米,非得給設置成百米(跨)欄,我覺得這不是我做事的方式。你這個問題,我覺得這麼回答最恰當。■
.封面照片:《漂亮朋友》電影劇照;Blackfin Production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