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 61】《大醉俠》、《香江花月夜》、《臥虎藏龍》：終身成就獎得主鄭佩佩作品評論

編按：2024 第 61 屆金馬獎終身成就獎頒予鄭佩佩與林文錦兩位得主。其中，鄭佩佩為資深演員，自 60 年代進入邵氏工作為始，便在香港、臺灣等地多有亮眼作品問世，其中，又以導演胡金銓革新武俠電影歷史之《大醉俠》為其代表作。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蒲鋒評論一篇，以本次金馬影展選映鄭佩佩三部代表作品：《大醉俠》、《香江花月夜》、《臥虎藏龍》為基礎，為影迷朋友回顧鄭佩佩的經典作品。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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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馬獎這一年頒發終身成就獎給逝世的鄭佩佩，金馬影展也就選映了她的三部演出作品，分別為《大醉俠》（1966）、《香江花月夜》（1967）和《臥虎藏龍》（2000）。我在她逝世時已寫過一篇綜合回顧其演藝生涯和電影成就的文章，刊登在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的網站，本文會盡力不與前文重複來談談這次選映的三部電影。

鄭以武俠影后聞名，這裡先談她不一般的演出《香江花月夜》。《香江花月夜》是歌舞片，導演井上梅次是重拍自己的舊作《翩翩起舞的晚上》（踊りたい夜，1963）。影片是群戲，由鄭佩佩、何莉莉和秦萍三位邵氏力捧的新星分飾三姊妹，各有一條劇情線，鄭佩佩飾演的是排在中間的二姊娟娟。三姊妹中大姊翠翠（何莉莉飾）愛享受，三妹婷婷（秦萍飾）是小可憐，娟娟則是典型的賢浪淑德型。

她們的爸爸老尚風流，三姊妹賺來的錢都被他花在情人身上，於是三人決定離開。結果唯一不忍拋棄爸爸離開了又回來的是娟娟，最後爸爸淪落到要她演脫衣舞，她才無法接受而離開。愛情方面，她喜歡的作曲家陳子青（陳厚飾）偏偏喜歡大姊翠翠，於是愛在心裡口難開，甚至還幫陳子青向姊姊傳遞愛意，她都默默承受。到大姊去日本追夢，子青省悟娟娟值得愛，回過頭來找她，又出現子青富有的父母瞧不起她的表演女郎身份，最後作曲事業有成還要失事身亡。這種飽受命運摧殘的劇情是屬於典型文藝片女主角的戲份，也是當時女明星最愛演、最崇尚的角色，因為感動觀眾，令他們為主角的不幸一灑同情之淚是當時的華語片美學。

鄭很認真地演，偶然一些地方還演得不錯，像爸爸要她演脫衣舞，觀眾通過鏡子看到她反應，由錯愕、難過到心下惶然，便很到位。但從今天的角度，大姊翠翠由貪慕虛榮美夢破滅，自暴自棄，幸得到機會重拾光芒，甚至由她與父親的重逢和解，才是最能牽引觀眾、最可發揮的一條劇情線。鄭的演出也僅能是平穩而已。我最欣賞的一場反而不是她的文藝片式演出，而是陳子青向娟娟求婚，眾歌舞團成員一起來祝賀，變成歌舞表演的一場。沒有了何莉莉和秦萍，鄭和眾舞蹈員跳來顯出自信和光芒，那才是她激發出明星魅力的一場。

說回鄭的武俠演出，《大醉俠》是她的成名演出，但這不是幸運得來，而是胡金銓的慧眼看出鄭在武俠片的潛質，懂得挑適合的人材。香港武俠片的動作設計走向，是一種帶有節奏感的對打，所以最適合的人材不一定是博擊高手，而是戲曲或舞蹈訓練的人。鄭有相當好的舞蹈底子，便比絕大部分女同學優勝。但更重要的是，她還有一種內在氣質，外向而堅強，甚至有點「悍」的氣質。她擺一個定式，瞪一下眼，都有其他女星沒有的凌厲。

我們略為回顧一下影史，會發現鄭這些特點和優勢只有在適合的武俠導演手中才能夠發揮。在鄭之前，李麗華、林黛、樂蒂、李媚、周曼華都擔任過武俠片的女主角，因為那時拍武俠片的導演，覺得紅女星拍甚麼都合適。放在當年，好像還真沒有甚麼反駁這種觀念的例子。于素秋的京劇底子好，她在 1950 年代演的國語武俠片也不見得特別賣座。演開文藝片的女星手腳不靈便，對過去的導演不成問題，一到打鬥場面找替身好了。周曼華演《刀光劍影》（1960），林黛演《猿女孟麗絲》（1961）都是這樣處理。這是過去的導演對武俠片缺乏視野導致的結果。

到胡金銓，以其對武俠片的獨特視野拍攝《大醉俠》，它不單止在攝影、剪接和動作設計上有自己的一套，也包括演員的挑選。就以鄭佩佩在影片中前兩段的打鬥為例子，第一場是在客棧被笑面虎等手下圍攻。這一場比較著重氣氛，主要是靠步法爭取有利位置出手，由於對手不強，鄭揮劍多在一兩下之間。但是當中的俐落不是隨便一個女星可以做到的。另一場她扮作民婦探廣濟寺，再被圍攻，但今次加上了匪首白面虎（陳鴻烈飾），形勢比第一場兇險得多。我們認真看，將會發覺鄭不只是要有姿勢、眼神，由寺內打到寺外，由圍攻打到單對單的決戰，連番惡戰，對女主角而言還真是一份粗重的體力活，在身手之外也需要有種不怕吃苦的韌性。我很難想像林黛、樂蒂會這樣演，或適合作這樣的演出。樂蒂後來演過一些武俠片，打鬥從來沒有《大醉俠》片這一場那麼激烈的。

環顧當時女星，鄭在這方面大概獨一無二。也就不奇怪，邵氏女星李菁、何莉莉、秦萍、焦姣都有演武俠片，但卻只有鄭佩佩的武俠片最賣座。那是互為因果，她是專演武俠片的女星，其他女星是甚麼類型都演。但換過角度看，又是她最適合演武俠片，所以成為最熱門搶手的武俠女星。這情況就點像凌波之於黃梅調。對鄭而言，可惜胡金銓離開邵氏太早，她之後與其他導演合作的武俠片雖然賣座，如今回看，卻沒有幾部說得上出色。

許多年之後，鄭終於有機會演出一部優秀的武俠片《臥虎藏龍》，雖然僅是配角，卻是一次切合她地位的演出。和當時大多數觀眾不同，我那時已看過《臥虎藏龍》的原著，當鄭佩佩演的高師娘出場，我已知她與玉嬌龍的關係（雖然電影對原著有一定改動），也就是隱藏身份的碧眼狐狸。所以後來她現出真身時並不感意外。但即使如此，看著她由玉嬌龍下人現身為碧眼狐狸，先是劇戰蔡捕頭三人，再戰李慕白，還是有種興奮。

除了因為袁和平對整段動作設計照顧到每個角色的設定，還因為李安真的懂得選角，知道尊重和利用她的明星歷史。她作為過去的武俠影后，能夠讓她在銀幕上大展身手，來一場精彩紛呈的打鬥確是叫知道她歷史的觀眾會感受到這場戲的分量。另一方面，李安卻又不是叫她演一些位尊而沒發揮的前輩角色，而是叫她一反過去的正面形象演反派，只是這個反派是一個有深度的反派。碧眼狐狸與玉嬌龍雖是師徒卻各有機心互相算計，碧眼狐狸是玉嬌龍的心魔和誘惑。鄭佩佩的演出完全能擔起這個複雜的角色。剛出場時雖然是個下人，但陰沉的臉色為影片帶來一種潛藏的危機，到以碧眼狐狸現形時，則現出角色的陰毒和凶悍；然後與玉嬌龍的關係不斷變化，最後成為要殺玉嬌龍而後快。鄭從未演過感情層面這樣複雜的角色，難得她演得入形入格，雖是配角，比起她過去在很多武俠片的主角，其演出還要叫人印象深刻難忘。
 

金馬影展本次僅放映三部鄭佩佩的演出作品，難免教人有遺珠之嘆。她在周星馳作品《唐伯虎點秋香》（1993）中表現突出人盡皆知。另外一部值得找來看的是英國片輕輕搖晃》（Lilting，2014），她演一個不知道兒子是同性戀的華僑婦女，以為自己兒子把她遷到老人中心住是為了租房子給人，而不知那個租客其實就是兒子的同性戀愛人。劇情發生在兒子死後，講述鄭如何與兒子的愛人複雜的關係，鄭演守大兒子的寡婦，因而佔有慾特強，是她晚年其中一次最有發揮的演出。

另外一部是羅啟銳執導的《七小福》（1988），鄭僅是客串，演一個粵劇女班師傅，與洪金寶飾演的于師傅有一段似有若無的愛情關係。鄭演來含蓄自然。而我特別感興趣是鄭最紅時，洪金寶是剛出道的武師，在鄭主演的《玉羅剎》（1968）、《毒龍潭》（1969）、《龍門金劍》（1969）中都是飾演反派的嘍囉，總是被鄭一劍殺掉。想不到二十年後二人卻演愛情對手戲，具見影壇的變幻。■

．封面照片：《大醉俠》電影劇照；台北金馬影展執行委員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