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追尋,最原始的狀態──專訪《黑之牛》導演蔦哲一朗、主要演員李康生
編按:臺灣參與製作,日本導演蔦哲一朗新作《黑之牛》現正於院線上映中。本片由李康生主演,以禪宗「十牛圖」為概念啟發,敘述一名不多言語的男子,與一頭黑牛共生的故事;在時間進程中,又看見生命的循環。本期《放映週報》專訪《黑之牛》導演蔦哲一朗、主要演員李康生,請其分享電影的場景設計、攝影與音效思考,製片黃胤毓也從旁分享電影在臺取景軼事;共同從不同方面,看見電影構成的樣貌。請見本篇專訪。
※※
以底片拍攝、主角沒有任何一句對白,從黑白到彩色,直送給觀眾極盡純粹的美麗聲光。
在越來越強調「觀影體驗」的今日,為何選擇某一部電影進入戲院在大銀幕觀賞,彷彿已成宣傳上必備的話術。但之於《黑之牛》,「一定要進戲院看」的說法似乎還不精準,它打從創作發想的起點,就更像是一部為黑盒子電影院所訂製的藝術作品。清楚電影最終呈現於大銀幕的使命,心繫於觀眾將如何感受、將獲得什麼感受。
電影的開場是一段沉浸的黑,靜謐地可以聽見自己的、旁人的呼吸聲。進而,它緩緩的揭開一幅 19 世紀日本古城的景緻。就像掉入創作者量身打造的觀影狀態與空間的儀式──跟著在山中生活、沉默不語的主人翁尋牛的旅程,隨之展開。
睽違 10 年,以《祖谷物語》(The Tale of Iya,2013)驚艷影壇的日本導演蔦哲一朗,再一次獻出精緻又詩意的大銀幕之作,以最原始的拍攝方式,帶觀眾感受大自然的靈性,探問人類不斷發展終點。在《黑之牛》於臺灣上映這天,導演親臨臺灣,製片黃胤毓身兼翻譯陪伴在側,協同導演早早相中的最佳主角人選李康生,與我們娓娓道來他們的創作與表演思路。
——導演在什麼契機之下,開始想將「十牛圖」這個修行的歷程寫成電影劇本、影像化?這 10 張圖如何成為現在看到的故事?
蔦哲一朗(以下簡稱蔦哲):最一開始,我其實只是單純想要拍一部關於「牛」的電影。在研究牛的視覺並測試時,我們發現,牛非常適合用黑白底片拍攝。接著,我進一步搜尋要用什麼樣的故事拍攝,開始發想跟蒐集各式各樣關於牛的資料,並在這個過程遇見「十牛圖」。十牛圖背後的哲學思想十分龐大,跟我想要做的一部關於牛的電影,恰恰可以很好地貼合起來。這就是電影以「十牛圖」為起點的起心動念。
而「十牛圖」非常特別,它僅僅用 10 張圖片,談出思想哲學。這套哲學可以從不同的角度解釋很多東西,好比人的人生、宇宙的真理等等,這是十牛圖本身就具備的魅力。
影像化的呈現,最特別的部份大概是第八張圖〈人牛俱忘〉,那張圖就是「無」,一個甚麼畫面都沒有的畫。當我必須轉化成影像表達時,這非常具有挑戰性,而最後我在片中選擇用「純白」呈現。每次放映,我都特別期待,觀眾會怎麼去看這個所謂純白的畫面。
——為什麼對牛情有獨鍾,一開始就認定要拍牛呢?
蔦哲:其實最初構想是兩頭併進的,主要是我想用底片拍攝一部黑白電影,我便開始鎖定,有甚麼東西用黑白拍攝會好看?我在這個過程中發現了黑牛。黑白攝影可以呈現出黑的豐富層次,黑牛毛的細節,拍起來非常美。 於是,我跑去養牛的人家觀察一個禮拜,觀察牛的身體、牠表現的樣子,當下就決定,我可以來拍一部關於牛的片子。
——延續前面導演提到,在第八張圖選擇「純白」的呈現。這裡很有意思的一點是,它也是從黑白轉彩色的一段「留白」。導演這邊並非選擇黑畫面,而是全白,是否可再進一步說明,當初怎麼構思這段畫面?
蔦哲:我從一開始的對於「禪」的感覺就比較不是黑,而是白。此外,有一件比較幸運的事是,那一場戲的白,其實並不是直接放一個白畫面,是我們真的用底片在臺北陽明山實拍到的畫面。
那天很有趣,我們上陽明山拍攝時剛好起了大霧,我們把它拍下來的時候,你根本就看不到任何東西,它就是一團白霧。剛好,整部片到處都是霧,有淡的、強的,一團團的霧,這樣一團霧恰好跟我想呈現的概念緊緊連在一起。
當看見霧濃到一個程度,讓我們甚麼都看不出來的時候,它就會變成了所謂影像上的「無」, 我覺得這跟整部片那些飄來飄去的霧是相連在一起的,而我們最後進入的這個「無」就像是進入霧中一樣。
然後,慢慢地,這些霧散掉之後,你就看見了另外一個新的世界,那個新世界是彩色的,一個可能人類已經滅亡了的未來。這邊彩色的段落,則全部是用 65mm 的底片拍攝的,它呈現的畫面規格跟畫幅和前面的黑白不一樣,設計這個畫面橋段的想法大概是這樣。不過,拍到濃霧的白,算是拍攝大自然的歷程中,有趣的巧合與驚喜。
——這麼說,白畫面是預設好的,還是剛好拍到陽明山的濃霧?
蔦哲:我本來就打算用白色去呈現這個畫面,有了這個想法才在拍攝過程中遇見陽明山大霧,就放在這邊使用。
——呼應十牛圖的哲思概念,片中還有許多意味深遠的影像呈現,再請導演進一步談一下。像第七張圖的段落,出現李康生像是在冥想的狀態,接著就慢慢出現他的臉的疊影。這在大銀幕上的呈現很有意思,導演一開始就是這樣想這個畫面的嗎?為何做出這樣的選擇?
蔦哲:我最初的設定,其實就是拍攝一顆冥想的長鏡頭,我在拍攝當下,就拍了好幾顆康哥(李康生)冥想,而且是很長、很長的素材。一直到剪接的時候,因為這幾顆鏡頭都非常長,我才開始做很多不同測試,思考剪接可以怎麼處理,然後試著把好幾個不同的冥想鏡頭疊起來看看。當我把它們疊在一起看時,好像就有一種感覺,康哥的裡面,又生出了另外一個康哥,中間的一些瞬間彷彿呈現出一些奇怪的形狀、奇怪的一張臉。我覺得這一切都非常有趣,所以最後就決定用這個方式呈現。
——除了影像的設計,電影讓觀眾更沉浸在這個黑白世界,片中的聲音設計也有不少巧思。比如接近片末,有段搭著海浪畫面,聲音漸漸催大,噪音湧上的瞬間讓人頗不舒服,甚至坐立難安。請導演分享這邊的構思,以及是否還有甚麼聲音設計方面的巧思,能與讀者分享?
蔦哲:我們這部片有兩位聲音設計,一個是臺灣的周震師傅,另外一位是做過《邪惡根本不存在》(Evil Does Not Exist,2023)、《歡樂時光》(Happy Hour,2015)聲音設計的松野泉。在電影進入彩色之後的片段,一直出現很多的噪音,那就是松野的概念。比方,即使我們只是拍海,也故意放了很多噪音,其中他還放了一種人耳其實聽不太清楚的粉紅噪音(Pink Noise)(注1)。
至於海浪那一顆鏡頭,就我所知,松野想設計一種噪音的頂點。不過這主要是松野的感受,他這麼設計的理由,我也有點說不上來。但這裡最明確的效果大概就是:很多人在這顆鏡頭會突然被嚇醒來,能把大家嚇醒,應該也算達到我們的目的了(笑)。
——看片的過程,總是不時驚呼這些場景究竟要怎麼找到、捕捉到?請問導演在構思畫面時就已經想到景的樣子了嗎?還是團隊勘景後才選擇在哪拍、怎麼拍?
蔦哲:電影中的主場景,也就是有屋子的那個地方,我一開始是在全日本到處找。我想要的是一個前面有一片田,能做到一定氛圍感的景,但一直很難找到適合的。最後,我們其實是在我的家鄉四國的一個自然公園上搭景。
也就是說,大家現在看到的主景,其實是我們搭出來的,包含那個茅草屋,也是我們找建築工人在自然場景中去蓋起來的。而我之所以後來回到家鄉搭景,一方面是擁有在地人脈與資源,而自己搭景也可以掌握整個美術設計。另外,基本上我自己也很樂於勘景,能夠去找景,算是我拍電影一個很大的動力。我本身很努力地開發各種可以拍攝的景,也自認為自己是很擅長勘景的導演。
黃胤毓(以下簡稱黃):我補充一下,導演真的非常會勘景,有些點,我們光是看到都覺得:「天啊,這個車子怎麼開得進去?」可能會有生命危險吧,但他就是開進去。他總是能找到路以外的、沒有路的地方,在這方面他很會勘景,是非常勇敢冒險的導演。
——宣傳有提及,代表彩色、未來部份的段落都是臺灣的景,也請分享一下,這些景又是如何選擇的?
黃:臺灣的部分,我可以分享一下,導演當時給我們的指令,就是未來的部分要來臺灣拍,我們找景時候的方向,是去找自然的牛,不可以是農場的牛,以及有未來世界感,或說「末世感」的景去找。
那麼,臺北比較明顯就是陽明山上有一些牛,是自然生存在那邊的。另外,我們找到花蓮海邊的牛,那其實是阿美族原始放牧的牛,應該是臺灣僅剩的,完全沒有柵欄,原本就在海邊放牧的牛隻。我們通過當地原住民的協助,成功補捉到這個非常神奇的景,也就是大家最後看到的,牛自然地在海邊走動的畫面。
然後,還有一個特別的景很不像臺灣,就是最後看到的看起來像荒原的地方。那其實是一個位於澎湖東嶼坪的一個小離島,他們剛好因為遷村的關係,幾乎沒甚麼人口,看上去就很符合我們要的荒原感覺。
——片中有很多的長鏡頭,其中包含康哥的表演、牛的動作,與本來就充滿變化的自然環境等等。導演在設計這些鏡頭時,你的運鏡或者調度,都有辦法做出充分的事前準備嗎?有沒有哪些是原本覺得可以掌握,但在拍攝當下發生變化的?不可控的比例大概是多少?
蔦哲:當然,我覺得最難拍的其實是大遠景,它不可控的因素是最高的。不過就像前面提到,我們的主景最終是用搭的,我們為此建造一個房子,而那邊大多的景就圍繞著這個房子。原則上,選定這個房子的位置時,我們就已經考慮了旁邊的田、河流、後面有山,針對地理位置,霧會從哪裡來,這些在做設計圖時就都考慮進去。可以說,我們是以這個房子作為指標,在搭景的時候,就把自然環境的變化都盡可能計算進去。因此,這個房子對我來說就是一個穩定因素,讓我們拍攝能夠更好的做到控制。不過,搭景的方位非常明確,也讓片中的音效需要有很明確的相對關係,不能架空處理。這個部份就讓周震師傅比較辛苦(笑)。
另一方面,還有個特別之處是,我們搭景的地方就是在一個自然公園裡面,那邊都沒有外來物種,也很符合片中的時代設定。加上又是我的家鄉,在那邊搭景的條件算是蠻好的。
——導演提過,最初選角時想要找到一個不像現代日本人,甚至有點原始人狀態的演員,很早就鎖定李康生。請問康哥受邀演出時,是在甚麼情況下第一次看到劇本?起初看故事的感覺是甚麼?在演出前,又做了甚麼準備來揣摩主角?
李康生(以下簡稱李):其實並沒有很完整的劇本,我收到的比較像是故事大綱,它會告訴你第幾張圖是什麼。這個主角最後追尋的是一個「無」的狀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準備。
但是,可能因為我長期拍蔡明亮導演的《行者》系列,因為這個磨練,我本身應該可以說已經是一個──「走路大師」,也是「佛法大師」(笑)。我心裡也一直有這種狀態存在。我想,這剛好就很符合這部片本身,它談的也是一個禪修的狀態、一個尋找自我的狀態,而我因為演出《行者》很長一段時間,能夠很快地進入到這個狀態。
另一方面,我長期都在拍蔡導長鏡頭的戲,所以這部片的拍攝情境,對我來說也很得心應手。像以前拍膠卷,一卷最多就只能拍 10 分鐘(長鏡頭),蔡導大部分也都是一卷膠卷跑到底。後來,蔡導也開始用數位拍,然後可以拍 20、30 分鐘都不喊卡,我就是這樣被訓練起來的,因此《黑之牛》導演的需求,我幾乎都可以應付。
——這次的對手演員畢竟是個動物,拍攝這部片的過程,導演有沒有給過你什麼比較明確的指令?
李:導演最明確的指令就是請我跟牛培養默契。我在拍攝前兩週就提前到日本和牛相處,第一個功課就是每天陪她散步,散步完就幫她清身體、餵她吃東西、清理牛圈裡的糞便。基本的照顧做了三、四天後,才開始把犁具放在牛背上,學習怎麼綁在她身上,進到田裡等等。整個訓練過程中都是為了跟這隻牛培養默契。
——表演方面,有甚麼比較辛苦或挑戰的部分嗎?
李:體力活是比較辛苦的,因為牛一跑,我就要一直追,她其實有時候跑得好快,我還會抓不到。還有一段是我在大峽谷跳到石頭上,我也已經 50 歲了,還讓我做像跑酷的動作,但我沒有抱怨。
——片中的這一頭牛主角應該從頭到尾都是同一頭?導演怎麼找到這隻牛,又為什麼會選擇她?
蔦哲:當時我到處請人去放消息,開始找有沒有比較溫馴、適合拍攝的牛。同時,那時候已經確認是找到康哥來擔任主演,所以我也有特別選,必須找到一頭能跟康哥搭配起來的牛。最後這頭,可以說是萬中選一。
——康哥一個人基本上貫穿了全片,你自己在看到片子後來的成果時,有沒有什麼是與你拍攝時的想像不一樣,或可能很驚喜的呈現效果?
李:我在電影裡面幾乎占了 80 %,其實大概都知道導演想要用什麼鏡頭表現。主要只有後面那一段在臺灣拍攝部分,未來的彩色世界是我沒有參與的。那一段最終的呈現反而是我比較驚訝的。原本劇本的描繪,是那邊進入 AI 時代,因此耕田也都是使用 AI 牛之類的工具,有點像無人農耕機的東西。還有,後面像是火山爆發、核爆的畫面,給我一種「人跟地球可能就毀滅了,但『我』又彷彿是這樣誕生的」,一個循環的狀態。
——AI 牛聽起來是很有趣的設定,為何最終沒有這樣呈現?
黃:原本我們的計畫就是先拍下臺灣的實景,再看能不能把 AI 牛後製上去。但後來光是拍到臺灣的自然實景跟牛,似乎就已經足夠去傳達導演要的那種未來的、末世的感覺。當然,也有一些預算的考量(笑)。
——最後請導演分享,如果先知道「十牛圖」的原意,好像更有空間去聯想導演片中的編排與意涵。導演會建議觀眾帶著什麼樣的準備來看電影嗎?或者您認為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進戲院觀賞,更能享受這部片?
蔦哲:我不覺得一定要先做什麼準備來看這部片。我年輕的時候也經常看一些片,當下我也看不懂,但可能又到了某個年紀再看,就突然就看懂了。我覺得真的不需要特別做什麼準備。我認為,就直接來享受你和這部電影自然相遇的過程,那就是最好的狀態了。■
.封面照片:《黑之牛》導演蔦哲一朗、主要演員李康生;攝影/桑杉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