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棋局》:隨風捎來的政治寓言
編按:2024 年 10 月,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在「新的老電影:國際修復新選」單元,選映八部經典重映電影,其中包括「世界電影計畫」(World Cinema Project)於 2020 年與波隆納電影資料館基金會共同進行 4K 修復的伊朗電影《風之棋局》。在 1976 年首映至 2020 年重新修復之間,世界對《風之棋局》所知甚少,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蔡承頤投稿評論一篇,試以對伊朗近代史的梳理,重新理解並對位電影角色、物件背後的符碼意涵,望延續映演與討論之契機。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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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伊斯蘭革命(Iranian revolution,1978-1979)爆發前三年,為巴勒維王朝(Pahlavi dynasty)轉換至什葉派(Shia Islam)掌權之動盪時節,電影《風之棋局》(Chess of the Wind,1976)正巧問世,卻於德黑蘭電影節幾經差評而未有後續映演,致使最終僅只播映一場(注1),三年後革命爆發,又因什葉派主政者訂立之「頭巾政策」,要求女性須佩戴頭巾,而電影便因劇中女性未全程配戴而遭禁、並隨之佚失,直至近 40 年後,導演兒子意外於雜貨店中發現原始膠捲,方得重見天日。
日前,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選映,閱畢嘆為觀止,事緣各個角色間,看似表淺之通俗愛恨情仇,竟得套換波斯時代乃至近代伊朗,超過半世紀之政治經濟發展史;有感全片於社群討論甚少,且現存的幾篇評述,皆為概略式的推介而未及細究,雖立意良善卻稍嫌力勁不足,故此書寫,願於推介之外、引發更充分的討論。本文嘗試簡言劇情及設定,對照 19 世紀末至 20 世紀中葉之伊朗政治經濟,與片名提及之西洋棋(Chess)歷史,憑透梳理角色與物件四散、化約後的象徵意涵,試圖探究電影未受當時評論者所理解的設計,和於什葉派政權下、「頭巾」之外不由分說的真正禁演原因,以及導演阿斯蘭尼(Mohammad Reza Aslani)或有的言下之意。
表淺的愛恨情仇
靠金工致富的家族宅邸,於掌權老婦人逝(至片末皆未說明原因)後,除開其餘未有名諱的僕人角色,尚有宅邸內癱瘓(亦未說明原因)而僅得於二樓輪椅移動的女兒阿格達、負責照顧阿格達的女僕卡妮札克、出身男僕卻得嫁/娶老婦人而變作阿格達繼父的哈吉、哈吉的兩位養子拉梅宗與夏本。
哈吉明確表示奪取阿格達財產繼承權的意圖,使宅邸劍拔弩張,是以阿格達勾結拉梅宗與夏本,憑趁哈吉向真主跪地祈禱之時,用流星錘敲擊哈吉太陽穴,並令拉梅宗將遺體放入強酸、《絕命毒師》(Breaking Bad)般毀屍滅跡,可後續數日,卻不時聽見警察、僕人們見著哈吉的說法,或是意識曾與哈吉對弈之棋局被移動的痕跡,因此對哈吉存活與否心生疑懼。
直至片末,宅邸內的人們紛紛藉口離去,阿格達甚覺事有蹊蹺,因而攜帶早前由夏本提供、卡妮札克轉交之手槍,藉抓牢扶手與牆壁,《姊妹情仇》(What Ever Happened to Baby Jane?,1962)般磕磕絆絆爬行至一樓澡堂,見著沐浴中的哈吉邪笑,而後開槍賜死哈吉,自己也因心臟病驟逝,一旁的夏本旋即現出原形,公開與卡妮札克的地下情並自立為王,卻又馬上被同樣圖謀不軌的拉梅宗開槍賜死,最終拉梅宗離開後,卡妮札克亦輕取簡便行囊離開宅邸,畫面橫搖至宅邸外的現代建築後結束。
史實與「民族主義」
片頭哈吉偽造刻印、企圖竊取宅邸房契售予外人還債之時,先是以中景呈現,再行穿插菸斗、菸盒與菸灰缸特寫,似是刻意呈現「房契」之事件本身,以及「菸草」物件與哈吉之連結。
19 世紀前期與中期,卡札爾王朝(Qajar dynasty)當權之波斯,曾先後與俄國、英國進行兩次俄波戰爭(Russo-Persian War)與英伊戰爭(Anglo-Persian War),並於戰爭失利後,波斯與兩國簽署了《土庫曼恰伊條約》(Treaty of Turkmenchay)和《巴黎條約》(Treaty of Paris),前者造成割讓南高加索地區、後者則造成割讓赫拉特(Herat),兩條款皆可謂「喪權辱國」,隱約播下民族主義(Nationalism)之種(注2)。
19 世紀末,因憑前述和俄國、英國的戰爭失利,導致波斯政府不得不對外國列強作出讓步,是以時任卡札爾王朝沙阿(Shāh,波斯語古代君主頭銜的譯名)納札爾丁(Naser al-Din)(注3),同意將菸草生產、銷售及出口的「50 年特許權」予英國商人,僅換取每年 15,000 英鎊、扣除支出和 5%分紅後的四分之一之少許利潤。由於菸草在波斯是頗受歡迎的商品,在特許權被英國人壟斷後,地方商人憂慮失去經濟利益,因此串聯宗教領袖及不滿政治現狀的民眾發起示威,情勢後續愈發強烈,最終卡札爾王朝當局為免民意過度消散,繼而中止出讓特許權,並賠償英國 500,000 英鎊解約金,史稱「菸草抗議」(Tobacco Protest),於日後被學者形容為波斯「首次真正的民族主義運動」(注4)。
幾經切分、化約後的角色
無論是割讓領土的條約,或是「菸草抗議」,皆為外國列強之侵擾,導致在地居民的不滿,進而醞釀所謂的民族主義;以此為出發點回顧角色與各類設定:本為波斯金工鼎盛時期之卡札爾王朝,正好對照電影中倚靠金工致富的家族,而嫁/娶於外欠債且喜好抽菸之男僕哈吉的老夫人,亦得對照割讓土地之卡札爾王朝,甚或更為精確地說,則是出讓菸草特許權予外人、最終被暗殺之沙阿納札爾丁(若設定為此則暗示了老夫人的死因);槍擊賜死哈吉後心臟病驟逝的阿格達與被賜死的哈吉,可視為在外豪奢旅行而欠債、心臟病而死的下任沙阿納札爾丁之子穆扎法爾丁(Mozaffar ad-Din)(注5)之切分,或是將阿格達視作餘下幾任卡札爾王朝的沙阿集合,而哈吉則是納札爾丁在位時期,代行納札爾丁意志、後續遭暗殺而亡之首相阿里阿斯加爾汗(Ali Asghar Khan)(注6),又或是更概括性地化約「割地」、「菸草」兩者,變作「民族主義」之所指。
事緣穆扎法爾丁與阿里阿斯加爾汗的指涉推論,僅在於人物與角色的死因相同,解釋並不直觀,因此以餘下幾任卡札爾王朝的沙阿集合、化約後的民族主義,來將阿格達與哈吉各自作解會更為合適;而假使哈吉指涉民族主義象徵,則拉梅宗與夏本為哈吉之「養子」而非「血親」的刻意設定,彷彿意表兩者皆帶有與民族主義之間接關聯,須再行仔細端詳史實、物件或劇情的枝微末節,方能覓得蛛絲馬跡。
「菸草抗議」後,波斯歷經列強之諸多殖民掠奪,不斷租讓土地予外人,致使政府在民眾眼中成為殖民勢力的代理人,催化波斯的民族主義,於是 20 世紀初,民眾發起「波斯立憲革命」(Persian Constitutional Revolution),要求通過憲法、建立議會制度;儘管後續失敗作收,但透過控訴政府勾結外國勢力,波斯民族主義找到了定位,並讓卡札爾王朝政府徹底失去民意(注7)。
第一次世界大戰(World War I)後,不得民心而權力真空的情況下,卡札爾王朝被軍閥李察罕(Reza Shah Pahlavi)推翻,建立巴勒維王朝,落實「世俗化改革」,打壓宗教勢力、地主、部落領袖及少數民族,並改國名「波斯」為「伊朗」(注8)。數十年後,李察罕兒子李查(Mohammad Reza Shah)繼位,延續、加強父親之「世俗化改革」,並乘上贖罪日戰爭(Yom Kippur War)導致的石油危機,石油輸出之阿拉伯國家、對支持以色列之西方國家實施石油禁運,未有跟進的伊朗獲得龐大收入,大量熱錢湧進,基礎建設卻未及完備,造成嚴重的經濟過熱和惡性通膨,金流僅只流通於得以直接對外貿易的上流階級,一般民眾卻生不如死,繼而促成對於巴勒維王朝政權不滿的什葉派,批判其打著民族主義的旗號起事,卻依仍同卡札爾王朝勾結外部勢力剝削民眾,醞釀後續的伊朗伊斯蘭革命(注9)。
於是乎,回見率先顯露本色篡奪「王位」、提供手槍予阿格達的夏本,於全片從未如哈吉、拉梅宗語出對真主的信仰,便猶如推翻卡札爾王朝、軍閥立國打壓宗教的巴勒維王朝沙阿李察罕,而後續賜死夏本的拉梅宗,因電影未有強調其信仰特徵,難以直接連結什葉派,又加之其言及經濟改革(掌權後願將宅邸主要經濟產物「金工」改作「私酒」、宅邸出租給英國),宛如巴勒維王朝非以金工、而出售石油(另一種經濟產物)的二代沙阿李查。然而,李察罕和李查父子,非同電影中拉梅宗與夏本之強硬對立、取代關係,因此將夏本視作打著民族主義旗號起事之巴勒維王朝,而拉梅宗則為另一打著民族主義旗號起事之人者,又或是直接視作什葉派,只是導演阿斯蘭尼認為什葉派並無其口中崇高的宗教理念,其與巴勒維王朝的差別,僅只若有似無的宗教元素。
權衡調度策略後的言說
至此,觀者得意識角色設定隱約意有所指,卻無法直接套換,好似為規避某些觀者對號入座的行徑,因而刪減、揉雜不同史實與人物特徵,然而,倘若藉上述各類推敲後的結論,代換並重新聚焦調度上的種種策略,便得將暗號般的字詞,拼湊出完整的句構。
比如阿格達與拉梅宗、夏本勾結賜死哈吉,認為哈吉早已亡故,實際上拉梅宗與夏本卻是各有盤算,協助哈吉詐死,而哈吉則持續身藏宅邸某處,直至片末阿格達發現哈吉後開槍擊倒,自身也因心臟病驟逝;恍惚暗喻納札爾丁後的卡札爾王朝,勾結日後言出民族主義之人,撫平「菸草抗議」下的民眾情緒,便誤會民族主義氣勢已散,直至王朝末尾,方才發現民族主義的論調一直存在於波斯(注意宅邸樓間高掛哈吉的畫像、二樓房間亦持續擺放哈吉的菸具),縱然傾力處理菸草(經濟產物)之特許權問題,卻最終不脫王朝覆滅的命運。
又比如宅邸二樓的長廊,置放一尊女性的白色立像,卻從未提及身分,由於伊斯蘭偶像崇拜的恐懼根深蒂固,反對真主、信使、活物、人類的畫像與雕像,因此排除真主、信使穆罕默德的可能性,加之伊斯蘭普遍的重男輕女觀念,消弭了立像身為一般女性的可能,是以推導出該立像的身分,為前位宅邸女主人,即出讓菸草特許權予外人的沙阿納札爾丁,或意表卡札爾王朝過往沙阿的集合。當阿格達與卡妮札克於房內舞蹈、出脫一般關係認知的擁抱,透漏保守觀念下無法直言的同志情誼(電影亦曾提及哈吉與男僕的同志伴侶關係),兩人被限縮於門框內,而立像卻面向觀者、背對兩人,彷彿意指兩人(或阿格達單方面對卡妮札克)正於卡札爾王朝的條條框框內、遂行背離過往卡札爾王朝觀念之事,而觀者則身處「第四方」,旁觀著卡札爾王朝末尾,西方/現代化之進步觀念已於波斯發酵的既成事實。
西洋棋、沙阿身邊的大維齊爾
雖不時提及爭奪財產權的阿格達、哈吉和養子等人,卻少有關於女僕卡妮札克的解釋,事緣爬梳史實後,皆難以尋獲得以代換的人物與事件,然而,電影中卻令其擔任重要事件的關鍵人物,甚或在在置身重要事件,是以列舉後探問:為何負責推動阿格達的輪椅、轉交夏本手槍予阿格達、推倒阿格達與哈吉棋局等的人皆是她?又為何電影收束於她的離開?不妨將目光轉移至題名「Chess of the Wind」。
英語片名「Chess of the Wind」,早已點明西洋棋(Chess)之於電影的重要性,而西洋棋確實扮演劇情關鍵。追溯西洋棋的歷史,發源自印度的「恰蘭圖卡」(Chaturanga) 先流傳至波斯帝國,發展成波斯象棋沙特蘭茲(Shatranj),並隨波斯帝國後續的全球大擴張,於 11 世紀依序傳至西班牙、英格蘭乃至整個歐洲,並根據波斯君王的沙阿(Shāh)詞源,為歐洲西洋棋(Chess)作命名(注10)。
為因應歐洲戰事的實際景況越趨宗教、複雜化,或是戰爭節奏愈發快速,又或是時年歐洲性別意識「相對」波斯帝國更為抬頭,歐洲西洋棋於接續的數個世紀,幾經更改棋子命名和遊戲規則:比如將沙特蘭茲中的「象兵」改為「主教」(bishop),或是將被限縮於方格內、僅得朝斜向四個方位移動的棋子大維齊爾(Grand vizier,波斯語中的「宰相」,類同中國象棋的「士」、「仕」)改為王后(Queen),並將王后改成全能型攻擊棋子(mad queen),可朝各方位無限移動……等;而後,逐漸發展成現代西洋棋(注11)。
儘管如此,相較於歐洲西洋棋歷經了多次演變,沙特蘭茲卻長年維持既有的規則與命名;對照電影情境,彷彿憑藉沙特蘭茲未與時俱進的陳舊,反映時年波斯執政當局依仍不脫封建體制的落後觀念,卡妮札克即為沙阿(阿格達)身邊的大維齊爾,負責實行沙阿的意志,推倒棋局的意義,在乎推倒過往的封建體制,而片末走出宅邸的行為,意同走出封建體制。
波斯/伊朗人
除開釋義為大維齊爾,卡妮札克亦可解作「波斯/伊朗人」之象徵,事緣唯一身處全部事件,卻總非關鍵角色人者,僅只事件下的尋常百姓,假若再次套換其餘推敲之角色意涵,並回見轉瞬即逝的台詞與設定,導演阿斯蘭尼傳遞的「信號」便呼之欲出。
推動阿格達之輪椅,宛如波斯/伊朗市井小民推動著末尾陳舊的卡札爾王朝移動;阿格達語出的睡夢內容,關於交付手槍的異國模樣女子,銜接後續劇情之餘,更須注意不同於劇情發展的設定,即「卡妮札克是異國模樣女子」,好似說明儘管卡妮札克負責推動阿格達,阿格達卻從未仔細目視卡妮札克的面容,而若以此方向延伸,則代表陳舊的卡札爾王朝從未真正理解波斯/伊朗人的需求和心之所向,對波斯/伊朗人近似愛戀的情感,終究淪為某種一廂情願。
當具巴勒維王朝象徵意涵的夏本「竄位」後,卻不願視卡妮札克為宅邸女主人,也就點明了巴勒維王朝的景況:即使某群體以民族主義為號招推動革命,致使改朝換代,依舊無法翻轉身作僕人、大維齊爾之下層階級身分,更遑論這些所謂的民族主義份子,又往往於日後勾結外部勢力,是以倚仗某群民族主義份子,無可脫離原先的泥淖;扣連片末卡妮札克離去後,橫搖至一旁現代化建築的攝影機運動,走出封建體制之外,亦點明波斯/伊朗西化與現代化的既成事實,指唯有脫離陳腐的封建體制,擁抱、接納現在進行式的西化與現代化,才是現時波斯/伊朗該走的路。
結論
導演阿斯蘭尼敘寫阿嘉莎(Agatha Christie)般的類型懸疑,卻藉以神乎其技的編劇、調度功力,新添層層障蔽,講述看似陳腔濫調的故事、實則灼見真知,許是企圖模糊對於不同政治光譜的批判元素,規避禁演的結果,為的是講述對家鄉的關懷,卻被低俗的評論者錯判,又被後續的執政者,依憑雞蛋挑骨的方式對其刁難,導致這般警世寓言卻不見於世;好在現時電影得受世界影迷所見,正如觀者得眼見白色立像與背後門框的阿格達和卡妮札克,40 多年前的話語,也終於隨風捎來。■
.封面照片:《風之棋局》電影劇照;版權所有:Courtesy of Cineteca di Bologna;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