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影視技法之凝鍊,與文本中的女性心理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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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1
  • 涵柳

編按:1965 年,導演李翰祥完成電影鉅作《西施》,成為臺灣電影進行大型片廠製作之里程碑作品。2022 年,時長 155 分鐘之《西施》數位修復版於台北金馬影展進行世界首映,並於今年九月陸續上架臺灣串流平台。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涵柳觀影評論一篇,其試將《西施》與好萊塢 50、60 年代歷史鉅作、歐洲繪畫作品比較,談論李翰祥結合西方視覺意象所形塑之東方故事,也以性別角度切入西施的女性形象。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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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翰祥執導,1965 年電影《西施》,無疑是臺灣電影史上最浩大的作品,卻也有不完美之處。

1963 年,李翰祥在臺灣創立國聯影業不久,與臺製廠廠長龍芳一起拜訪蔣經國。會談中,蔣經國提到「句踐復國」這類歷史故事很適合改編成電影。龍芳當場靈機一動,向李翰祥提議拍攝《西施》,希望透過這樣的題材弘揚中國傳統文化,並且激發觀眾對春秋歷史的興趣。李翰祥深感認同,促成兩家公司攜手合作,這才有了《西施》這部電影的誕生。

《西施》不僅是李翰祥「四大美人」系列中的一部,從時代意義來看,這部電影更符合中國國民黨在反共復國的文教宣傳策略下,產生的電影類型。與之相似的還有 1960 年代張英與白虹合作的賣座臺語諜報片《天字第一號》。不論是以春秋爭霸、中日戰爭作為歷史背景,皆以美女特務作為民族解放的關鍵人物,透過她們的「為國獻身」,來向當時的臺灣民眾宣揚推翻中國共產黨暴政、恢復自由中華的主旨。

西式的影像敘事

除了是藉古喻今的政治宣傳片(propaganda),《西施》也是東方遇上西方所孕生出的臺灣影視奇觀。

在技術層面上,《西施》是李翰祥仿效好萊塢片廠制度、斥巨資打造的史詩電影。引述《國家文化資料庫》的記載:「本片於 1964 年 7 月 22 日正式開鏡,為當時臺灣最大製作的歷史電影,製作費高達兩千多萬新台幣,拍攝時間長達一年三個月,場景搭造由知名佈景設計師顧毅繪圖打造,例如『禹王廟』於 1965 年 7 月在淡水白沙灣用 30 個火車車廂運來建築材料,在沙丘上花 25 天建造 120 公尺高,長 400 公尺,具有三層高台階的巨大佈景,旁邊還有 400 多個大大小小的軍用帳篷,場面空前壯闊。而電影中所使用的服裝和頭套,皆特地從香港訂製來臺,共搭景 42 堂,服飾六千多套,大小道具三萬多件,戰馬八千匹,臨時演員 12 萬人,戰車 800 輛,底片 12 萬呎。」宏大的製作規模,彰顯李翰祥對史詩電影的追求與野心。

尤其是劇組在淡水白沙灣搭建的「禹王廟」場景,氣勢恢宏,海、地、天融為一體,營造出無邊無際的壯麗景觀,將場景擴展至無垠,讓觀眾感受到歷史的恢弘與劇情的磅礡。

而電影的宣傳海報設計中,右斜的巨大立體字體佔據大半版面,明顯參考了當時好萊塢豪華史詩片的風格,如《賓漢》(Ben-Hur,1959)和《萬王之王》(The King of Kings,1961)。這文字種設計使電影從視覺上,釋放出氣壯山河的態勢。

電影片頭,畫面帶出一幀幀的壁畫浮雕、帶有古老裂痕的小篆體演職員表,試圖藉由古色古香的氛圍仿造,帶領觀眾進入遙遠的歷史時空。這種呈現方式,無疑是對同時期的好萊塢電影的模擬和再造:《埃及豔后》(Cleopatra,1963)開場片頭的濕壁畫、《萬夫莫敵》(Spartacus,1960)中的大理石雕像和刻有文字的石板,以及《賓漢》中達文西的教堂繪畫「亞當的創造」。李翰祥的《西施》透過這些古遠、斑駁、卻宏偉的質地與色調渲染,使影片自一開場便強調了故事與大時代的交織共鳴,烘托出劇情的史詩感與震撼力。


(圖/《西施》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電影後段的黃池之會,影像忠實捕捉吳王夫差率領千乘兵車,一爭霸主之位。鏡頭上,萬千軍馬奔馳、揚起漫天黃沙的恢弘氣勢,還有費心打造的兵器、戎裝、車具目不暇給,媲美同時代好萊塢片場製作的史詩片中,古羅馬勇士們駕著戰車準備出征、或參加競技的盛大排場。

此外,虎皮的運用反映了西方文化的影響痕跡。虎皮象徵著富貴與權勢,這一近代文化印象主要源於近東殖民的影響。19 世紀至 20 世紀初,獵殺老虎成為印度殖民地的流行休閒活動。印度的貴族、殖民統治者和軍官常與賓客一同狩獵老虎,而老虎的皮毛則成為這些權貴用來展示財力與地位的奢侈品。當代的繪畫與攝影進一步加深了人們對虎皮與權貴,既野蠻又奢華的印象認知。

吳王夫差坐在虎皮椅墊上,威逼羞辱越王勾踐的畫面中,令人不禁聯想到法國畫家詹姆斯提索(James Tissot,1836–1902)的作品《耶穌在彼拉多面前的第二次審問》(Jesus Before Pilate, Second Interview)。在這幅畫中,強勢的彼拉多坐在椅子和虎皮地墊上,與身型清臞的耶穌形成鮮明對比,反映出彼此的權力關係,後者正等待前者宣判即將到來的磨難。這種情景與吳越兩國君主戰後的相見形成了有趣的對照:坐在虎皮上的吳王夫差象徵著握有權柄的一方,而被迫服膺於敵人威勢的勾踐,則如耶穌一般,成為受難者。

好萊塢史詩片中常見的基督徒受難群像,也延伸應用於《西施》中,刻畫越國百姓的集體苦難。服苦役的越國男丁,搬運巨石的勞動場景,讓人聯想到《十誡》(The Ten Commandments,1956)中希伯來奴隸建造古埃及金字塔的情形。就如同未曾放棄信仰的基督徒們,越國人民同樣懷念他們的精神領袖勾踐,甘冒性命之危在深夜秘密集會,聽取長老傳達復國的志願與祈禱,這一幕似乎與《暴君焚城錄》(Quo Vadis,1951)中聖彼得的傳教場景相似,只是將人民對基督宗教的信仰,轉化為對越王的忠誠與不渝。

東方女間諜的形象描繪

在超過兩個半小時的長篇敘事中,西施是勾踐復國主線下的紅顏陪襯。在勾踐歷經會稽之恥、臥薪嘗膽等漫長的復國歷程下,她的存在只是為了男性君王達成政治目的的棋子。

電影花費篇幅,透過伍子胥之口來評判西施:「色如夭桃而不媚,目如秋水而不斜,貌似莊而不重,神欲斂而彌彰。無周姜之德,卻有不朽之骨;有偃月之姿,而非夫人之相。真所謂,貴賤難分,貞淫不辨。老臣閱人多矣,倒未曾見過這樣的女子。」

接著,他仔細觀察她的步態和咳嗽,給出正向評論:「有龍翔鳳舞之姿,也不乏金玉之聲。」卻又把她與褒姒、妹喜、妲己看作一類,斷言:「褒姒一笑可以傾國,西施一顰也可以傾國。」

縱然電影透過吳子胥的眼光,點出了西施身上善惡難辨的人性矛盾。她既是奸細,又是忠良;既是寵妾,也是功臣;被視為禍水,卻也被譽為妖孽。但這種矛盾形象的背後,實實在在地反映出父權政治對女性身體的操縱與宰制,使她無法擁有自主意志,成為時局動盪下的犧牲品與衝突的集成。

相較於男性在外交手段上的血刃交鋒,女性的陰柔與卑弱特質,反而能巧妙瓦解敵人的防備,迂迴達成政治目的。西施正是在這樣的矛盾中,被迫成為一個強大的致命武器,戴上紅顏禍水的面具,推倒國家的敵人。


(圖/《西施》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以下,筆者依據膽識、巧言、色藝、謀略,來討論電影對西施這個角色的描繪,如何實踐愛國宣揚的政治目標。

膽識

西施此角一出場,便沒有個體意識。她的所言、所行,都是絕對的國家利益至上。頭髮梳成女娃髻,象徵她依然年輕,但卻擁有異於年齡的堅韌與決心。她一出場便挺身保護幼女,展現出肝膽赤誠的形象:她的存在、她的身體,皆為了國家而活,願意毫無保留地付出,毫不猶豫地捨身取義。

接著,在拜見越王勾踐時,西施極力表達自己雖為女子,但忠心耿耿,不畏艱難,無懼死亡的勇氣絲毫不遜於勾踐身邊的功臣良將。她想用行動證明:忠誠與勇氣不分性別,任憑風雨飄搖,也要無怨無悔地奉獻一切。

李翰祥鏡頭下的西施,充滿了國家至上的情操,成為愛國主義的模範典範。她的形象過於赤誠、過於勇敢,顯然是從男性主觀視角下對理想女性的制式化描繪。

巧言

西施的口才譏辯,也使她能駁倒敵手、收服夫差。

在初見夫差一段,西施在金殿上縱聲狂笑,毫不避諱地斥責夫差是昏君。她言辭犀利,毫不掩飾對朝政的輕蔑。面對伍子胥對她「紅顏禍水」的指責,西施巧妙應對,用機智的話語反駁,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他的疑慮。她更進一步說服夫差接納所有來自越國的姬妾入宮,讓夫差深感愉悅,對她信任有加。西施的言談之間,不僅化解危機,更巧妙地扭轉了局勢,展現出過人的智慧與膽識。

此外,在與吳王的調情對話中,西施巧笑倩兮,輕聲低語:「你是吳王,吳國屬於你,而你屬於我,所以,吳國本就是我的。」她言語間不僅巧妙撩撥,也顯現出無懼權勢的自信與從容,令人無法抗拒她的魅力。

電影中,伍子胥對西施的試探更是一場心計的較量。當伍子胥蓄意藉借糧一事揭發西施私心時,她以巧言反擊,說若她支持借糧給越國,便是被指為假公濟私;反之,若伍子胥支持此舉,則被認為是見義勇為。西施以退為進,利用這層反話,巧妙地消解了吳王夫差的疑心,暫時化解了越國的飢荒。她的言辭不僅解決了個人危機、國家之難,更將她在政治博弈中的智慧展現得淋漓盡致。

色藝

除了忠誠、勇氣、機智,電影中也展現了西施的美貌與才藝。在館娃宮的響屐廊上,她翩然起舞,足尖輕踏階梯,彷彿踏出一曲鐘鼎交鳴的樂章。鏗鏘之聲在廊間迴盪,如金玉共鳴,令人心醉神迷。取悅夫差,也娛樂觀眾。為了讓西施與妲己一類的禍國美人區分,李翰祥還著力強調:在以色事人的表象下,背後是西施血濃於水的愛國情操。

館娃宮內,越姬們在為西施梳妝時,藉機譏諷受寵的她,儼然愛上夫差而忘記復國任務。養尊處優的生活,使得她雙手越來越細滑柔嫩,不如在浣紗溪那般粗糙。同時間,觀眾可注意到,西施寢宮內的場景陳設,是白石磚壁面、台階、紗幔、甚至是西施的衣裳,皆瑩華剔透,呈現清一色的白。

女性活動空間的耽美富麗,如同西施容貌身體的白皙優美,是物質的、肉慾的;然而,院室內一塵不染的白也反之代表潔淨,映照著西施在寵妾外表下的玉壺冰心。在李翰祥的詮釋下,西施的才情美色簡化為視聽娛樂的展演,並以西施心地的純淨來盡力迴避涉及肉身情色的描述、想像,讓她與吳王的關係停留在表面的、精神上的情意關切,而不去揭開女性犧牲身體、委身男性,這些難以揭開檢視的男女愛慾、性別暴力面向。


(圖/《西施》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謀略

西施之謀,展現她不僅是一位絕色美人,更是一件致命、隱形的殺人武器。她在男性的干戈世界中,扮演著穿針引線的關鍵角色,善於利用夫差對她的關心與情愛,為達成政治目的精準布局。每一個看似柔弱的舉動背後,都隱藏著深謀遠慮。

以西施捧心來說,她慣以病弱之態一面引發夫差的憐惜,實則是為了暗度陳倉、掩護精心策畫的陰謀。像是吳王突然造訪館娃宮讓商議計策的西施和眾越女錯不及防,她的佯病鬆懈了吳王的防備,並給身旁的女伴鄭旦機會,趁亂撿起不慎落地的范蠡密柬,成功躲過了夫差的眼目。這一場景不僅凸顯出西施的機智,也彰顯出她深諳人心,能在危險的局勢中游刃有餘。

西施的每一個行動,都表明她深謀遠慮,並非單靠美色取勝。她懂得在權勢與陰謀的世界中,如何利用情感與心計來翻轉局勢。她的角色,不僅僅是美人,而是一位能夠運籌帷幄、以柔克剛的政治謀略家。

女性心理的文本空缺

綜合李翰祥電影《西施》對女主人公的形象描摹,反映了男性主述者凝望下,完美女性樣貌的極致投射:美麗的女人、愛國的女人、聰慧的女人。卻也使得西施淪為愛國宣教作品下,制式、僵化的樣板人物,缺乏對女性音聲的進一步探索。

但,值得注意的是,西施在故事尾段對伍子胥、夫差若有似無的心思同感,成為電影文本最曖昧的裂隙。

在西施教唆夫差賜死伍子胥的戲劇段落,越國宮女鄭旦冷靜站在高位看著大計得逞,身為始作俑者的西施卻眼眶泛淚,和步步退降、心如槁灰的伍子胥並列在台階下位,瑟縮地接受吳王冷酷的威嚇,彷彿她也和伍子胥一樣處於受迫者。從影像上來看,西施並未因為距離復國任務大進一步而欣悅,抑或對敵手的死亡命運無動於衷,而是不捨忠臣良將因己殞命。

西施隱約透露的悲憫,鬆動了漢賊不兩立的絕對愛恨,或許還有對自己身負復國使命、謀害忠良的矛盾與質疑。

同樣地,隨著吳國節節敗退,西施也不由自主地感到莫名的惶恐。她一身黑服、披散著頭髮,與逐漸陷入瘋狂的夫差在壓力下顯得異常孤寂。他們因為聯手謀害伍子胥,成為共謀者,在這份罪惡中建立了一種微妙的同病相憐。既充滿了彼此的依賴,又透著難以擺脫的命運捆綁,讓他們在國運崩解的過程中,愈加深陷於內心的恐懼與迷惘。

從竭心為國,到與敵人的共情共感,西施前後形象的轉折變化猶有諸多刻劃的部分,但這種幽微複雜的女性心理,和慷慨激昂的復國主旋律難以琴瑟和鳴。結果,李翰祥淋漓讚頌收復疆土、消滅敵人的勾踐勵志記,卻撇下了西施在群體理想與個人情感斷裂下,隱密、難以言說的陣痛經驗描述。

確實,李翰祥的《西施》在臺灣電影史上留下了精彩非凡的印記,他成功地把好萊塢史詩片的音畫技法轉化在東亞電影領域。然而,在干戈聲、金石聲的壯麗鳴唱下,西施被男性愛國主義所掩藏的女性真實情感,讓電影最終無法說出一個完整深刻的女性生命史。
 
.封面照片:《西施》電影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涵柳

台大中文、台大外文碩畢,業餘時間是城市漫遊的寫字匠,期望用服裝史的角度來探索電影的時尚敘事,亦書寫少為人知的文化歷史軼聞。作品散見各媒體,經營IG專頁:vintage vibe 時尚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