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作品的「聲音」中,聽見人間相遇的旋律──訪《彼方之聲》導演杉田協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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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3
  • 採訪
    馬曼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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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前作《他方的短歌》(Haruhara-san's Recorder,2021)之後,日本導演杉田協士再度於今年攜著其第四部長片作品《彼方之聲》(Following the Sound,2023)至 2024 台北電影節放映,這也是他闊別多年再度重回臺灣,感受城市巷弄的氣息,窺見角落的光與暗,用心體會人與人之間的相遇與對話。

《彼方之聲》故事,從帶著一卷水聲卡帶的謎樣女子為始,她前至未知的都市尋找一段埋藏其心中尚未癒合的創傷;穿梭於書店、茶室、影廳,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事物,和一名好心幫助她的中年女子,這也讓她聆聽到一段未解的人際關係。在這趟追尋水聲的尋音旅程,當她前往那無以名狀的未來與方向之時,也一同探問自己的真正歸屬和答案。

在杉田協士的作品中,總能感受到一股文學感的詩意氣息,他擅長短歌為基底,雜揉聲音和文字等元素,進而探視人心內裏的寂寞與孤獨。每每透過於城市中的愜意散步,開展一段段不預期的相遇。每一段人與人的際遇,雖是偶然卻能擊撞出對生命的共鳴,創造出一種即興卻又不失序的恬靜日常。

在即將於 10 月開始的 2024 關渡電影節,杉田協士的第二部作品《光之歌》(Listen to Light,2017)將與臺灣觀眾見面。本篇訪談,則以去(2023)年威尼斯影展「威尼斯日」首映的《彼方之聲》出發,延伸導演過去創作的核心母題,也從杉田協士曾與多位名導合作的經驗,一窺當前日本獨立創作的變與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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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電影的主題,是關於記憶以及對創傷的療癒。想請問,您為什麼選擇了這樣的主題?以及過去作品如《光之歌》、《他方的短歌》等,都是關於聲音這個主題,為什麼會成為你的創作核心呢?

杉田協士:我有個朋友,她並不是用文字寫日記,而是隨身攜帶錄音機,記錄她去過地方的聲音,並且經常放給我聽,這讓我覺得很有趣;因此,我選擇這個主題。這次的作品是在表達這種感覺,就好像是在創造音樂一樣,將我的一生投入其中,不斷唱著一首歌。這首歌是一種藝術形式,是我在一生中不斷聽到的旋律。


(圖/《光之歌》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們都有聽不到的歌。而我相信這世界上有一首歌,雖然其他人聽不到,但它就在這裡。這世界上有這樣的歌,透過電影、音樂或小說,我希望能將這首歌傳達給更多人。我希望通過我的創作來將它具體化,這是電影創作的本質。

──那麼,在《彼方之聲》當中,您如何完成對於音樂的選擇?以及為何選擇上田市作為主要拍攝地?

杉田協士:其實,許多導演都假裝自己控制著所有事情,但我覺得這是假的。大多數時候是潛意識在創作。我所選擇的東西,儘管我能「解釋」為什麼選擇它們,但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根植於我內心深處。這些聲音並不是單純的意識選擇。選擇河流的聲音,可能是因為它來自我生命中某個很深的地方。譬如,我母親曾經跟我說過,當她感到困難時,她會在夜晚走出家門,去看河流,只有那時她才能感到心靈平靜。

這些聲音在這部電影中出現,可能是因為這些回憶仍然留在我心中。我在製作這部電影前就已經感覺到,這部電影應該在某個特定的地方拍攝。電影中的上田市剛好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朋友,在一年多前帶我去的地方。我們一起走過上田的每一個角落,當時我就有了一種感覺:也許我會在這裡拍攝電影,特別是在我們沿著河流走的時候。

那位朋友對上田非常珍惜,她很高興地向我介紹了這個地方,這讓我感到非常感動。因此,這部電影的拍攝地點選擇在上田,與這位朋友有很大的關聯。

上田距離東京大約有三個小時的車程,位在長野縣。以前,這裡是個拍攝許多老電影的地方,最近年輕人也開始多了起來。

──在拍攝前,您是否有在上田進行長時間的生活體驗與準備工作?

杉田協士:過去的話,我可能會花很長時間在當地進行田野調查,不過,現在我有三個孩子,育兒讓我的時間非常有限,所以只能花最少的時間拜訪這座城市,與當地人進行一些交流。儘管我希望能夠長期停留,但目前無法兼顧電影和家庭。這也是我未來拍片面臨的一大挑戰,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過去我曾花很長時間做田野調查,但現在因為有了孩子,這變得相當困難。

──您的電影常常涉及一些生活中的小事,您能談談這對您的吸引力嗎?

杉田協士:我對它們很感興趣,儘管可能很微小,但往往被忽略。我認為我們的生活,就是由這些微小的事件構成的,所以我在電影中描繪它們。就像我就非常喜歡尋找有光和有風的地方,時而在街上走動捕捉這些細微的日常。至今我始終記得當初看侯孝賢《戀戀風塵》(1986)時的感動,當時的我看了一直哭,莫名地被觸動到;而我也記得侯導說過的話:「就算別人覺得沒什麼樣的東西,也會有觸動人的地方。」

──您在本片中趣味地放入《偶然與想像》(Wheel of Fortune and Fantasy,2021)的片段,而過去您的團隊也與濱口竜介導演有許多製作班底的重疊,能與我們談談其中的關係嗎?

杉田協士:濱口監督的《偶然與想像》,我們的攝影師飯岡幸子和錄音師黄永昌都是同一個人,飯岡幸子之前也是紀錄片導演,我向來非常欣賞她的作品,她總是在機位設計與構圖取景上有許多巧思,這次也是我們第四次的合作。我覺得這些合作的交集很有趣,尤其是在時空和音效上的混淆,感覺有點像一種「心靈魔術」。這樣的巧合讓我覺得很好玩,我很喜歡這之間的連結,尤其是同個攝影師和音效師帶來的相似感。電影本質上是一種虛構與造作的藝術,我不想掩蓋這一點。我很喜歡這樣的遊戲感,也是關於謊言和虛構之間的關係。看電影本身就像是一種虛假的體驗。


(圖/《彼方之聲》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接著,您能談談電影中的選角嗎?

杉田協士:這部電影中的兩位女主角都有特別的原因。主演小川杏曾經一度暫時退出演藝圈。我當時並不認識她,但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她在網上發來的非常長的訊息。她提到她看了我的第二部長片,感觸很深,還寫了非常多的感想,甚至邀請我去喝茶聊聊。我覺得她的訊息中帶著很多熱情。後來,她跟我說,這段對話讓她重新燃起了回歸演藝圈的意願。所以,我決定讓她主演我的下一部作品。

至於飾演雪子一角的中村優子,我在學生時期就是她的粉絲了。這次的預算比以往多了些,以前的作品是我自己籌集資金,並身兼製片人,而這次則是作為公司企劃的一部分拍攝。因此,我必須考慮使用一些有名氣的演員,而中村優子的名字很有分量,所以我決定邀請她。

另外,很有趣的是,在我決定邀請她出演之前,我已經根據她來寫劇本了。當時我正在東京給小學生做電影工作坊,結果中村優子的女兒正好在那個班上。課程結束後,中村優子來接她的女兒,我當時就覺得這是命運的安排,覺得一定要讓她來演出。這種奇妙的巧合總是出現在我拍電影的過程中,這些偶然的事件讓我相信命運,也為我的創作提供了動力。

當然,電影都是由各種偶然組成的。在拍攝過程中或拍攝完成後,事故總是發生。本來劇本中的首個場景,拍到年底時我才意識到開場應該不一樣了。於是我對大家說,還想再拍一天,拍完後,我們就修改電影的開場。在拍攝過程中,角色和情節都逐漸擴展。

──您在生涯中曾經跟許多著名的導演合作,例如黑澤清、青山真治、熊切和嘉等人,您是否能談談從他們身上獲得的經驗?

杉田協士:我從許多著名的日本導演身上學到一件最重要的事:你無法模仿任何人的風格。不管他們做了甚麼,他們都是在這方面做得最好的人。比如黑澤清導演,當他拍電影時,無論他有沒有發號施令,大家都會全力以赴,因為他們知道黑澤清的電影應該是甚麼樣的。沒有人會質疑他的決定。導演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我也決定只做那些只有我能做的事情。
 
.封面照片:《彼方之聲》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馬曼容

筆名 Pony。1995 年生於台北,從事影像評論、採訪、專刊編輯等文字工作,並致力於香港影像與亞際文化研究。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並為合作社 Collective 成員;2019 年起於台北電影節工作至今,現為節目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