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屬駁雜,而是萬花筒般繽紛:記 2023 Ji.hlava IDFF 伊赫拉瓦紀錄片影展
捷克重要的紀錄片盛事伊赫拉瓦紀錄片影展(Ji.hlava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ilm Festival, Ji.hlava IDFF),在去年 10 月下旬舉行第 27 屆。選進來自 60 個國家合計 357 部影片的本屆影展,觀看人數(實體加線上)突破上屆,創下近九萬人的佳績,而現場本身已有 88,000 人參與,更顯露觀眾傾向在戲院體驗大銀幕的熱情。
這次非競賽單元的規劃有令人熟悉之處也有意外驚喜,如大師講堂請來河瀨直美(Naomi Kawase)與貝拉.塔爾(Bela Tarr),並放映少量作品;而「The Méliès Brothers' Documentary Film」單元發掘喬治.梅里葉(Georges Méliès)創作的另一面,側重在他及兄長 Gaston Méliès 在 20 世紀之初拍攝的紀錄短片;「Translucent Being: Marguerite Duras」則是對作家、編劇及電影工作者莒哈絲(Marguerite Duras)的回顧,當中除了選進其導演之作如《夜泊》(Le navire Night,1979)、《卡車》(Le Camion,1977)、《恆河的女人》(La femme du Gange,1974)等,也選進少見的影像,例如她為女性雜誌《Dim Dam Dom》進行的電視報導。
至於跟捷克相關的非競賽單元,其一為「Translucent Being: Václav Táborský」。1968 年 8 月後移居加拿大從事教育工作,目前已屆 90 多歲高齡的Václav Táborský,可謂捷克的真實電影(cinéma verité)先驅,曾拍攝過 80 多部短片,多數屬於小品風格(feuilleton-style)、隱含諷刺的紀錄片,傳遞 1960 年代捷克民眾生活的艱辛。他的作品除在此單元外,也可見於本屆影展與捷克「國家電影檔案館」(National Film Archive,捷克文為Národní filmový archiv)所合作的另一單元「捷克電影小品」(Czechoslovak Film Feuilleton),這些電影小品,以幽默隨興的筆觸講述庶民生活片段,融進對社會的觀察,在不直接對抗當局的態勢下隱諱針砭時事。
另外,「Translucent Being: Pavel Koutecký」單元安排的,則是捷克紀錄片導演 Pavel Koutecký 從 1980 年代至今的系列作品如《The Dissolution of Czechoslovakia in Parliament》(1993)、《Seekers of a Fixed Point》(2001)、《Citizen Havel》(2008)等,為捷克在後共產時代下朝向開放自由與資本主義的政治社會轉變,留下珍貴的紀錄及思考。
造船廠的時代淚痕,看待物質的屬靈視角
本屆國際競賽單元「Opus Bonum」拿下最佳紀錄片的《Ship》(2023),出自克羅埃西亞導演Elvis Lenić之手,記錄烏雅尼克(Uljanik)這座超過 160 年歷史的造船廠繁華落盡的惆悵。烏雅尼克位於克羅埃西亞西側伊斯特拉半島(Istrian peninsula)上的普拉(Pula),早在奧匈帝國時期便是重要的海軍造船廠。1947 年南斯拉夫建國後,烏雅尼克被收編國營,它最全盛之時,造船出貨噸數甚至名列全球前五大之一。可以想見烏雅尼克在當時南斯拉夫國內是多麼重要的象徵,更不用說在人口僅有數萬人的普拉市,烏雅尼克的存在,幾乎肩負起境內大多數人的生計。
1970 年出生的導演 Elvis Lenić 也是土生土長的普拉居民,從小到大周圍充滿長輩同儕去造船廠的經驗(他自己也有一段時間曾在那邊工作)。在《Ship》當中,他以各種鏡位、構圖拍攝的造船廠景觀,搭配聲軌上的訪談和聲音檔案,營造平行對應的關係,流瀉韶光荏苒的抒情與感傷。烏雅尼克產出的高品質船舶,不僅曾凝聚工人階級對自身工作紀律、原則的驕傲與自尊,同時這些人際互動、協力的共同記憶,也聚合起社區的向心力,在一天充實勞動後心滿意足地返家。然而,隨著國營多年下來的管理沉痾,南斯拉夫在 1990 年代經濟政治的急遽崩潰,苟延殘喘的烏雅尼克最終仍在 2019 年宣告破產。
從影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樣曾經一度風華的造船廠的漫長死亡,那樣的死,暴露在現今廠區的凌亂、鏽蝕、破敗,也顯現在口述記憶裡那些逐步浮現的、人的變質,例如開始喝得醉醺醺地下午才來上班、使用的鋼材品質愈顯低劣、不重視工安導致職災頻傳等;此外,經常性的裁員導致許多人只能往外謀生甚至舉家搬遷,造船廠之死,同時也意味這些人際情感網絡的消散。當鏡頭遊走廠區間,瞥見老員工拿起積滿灰塵的工作說明文件憶起往事,人去樓空,更讓人浮現彷彿身處一隻龐大生物殘骸之內的惘然,精神已逝,前塵往事恍如隔世。
關於失落,從卡達導演 Hamida Issa 執導的《Places of the Soul》(2023)當中則展現另一種光景。本片緣起她處理生命中失去母親的哀傷,然而,除了運用母親生前拍攝的家庭影像緬懷逝者,本片敘事同時串接導演自身的旅行,從卡達的沙漠到南極洲冰原,這些走進杳無人煙之境的孤身壯遊,讓本片對「失落」的思考,被拉進更宏觀的面向,並在畫外音穿插進飽富她自身觀點的話語。
那些詩意的話語形成獨特的聲音,既回應視線所及,又外溢為思緒的浮想,比如在卡達的沙漠,她想起了卡達過去的採珠人傳統,採珠所衍生的與大地相關的生活哲學,在石油被發現、國家以此快速邁進現代化後,迅速地湮滅;而在跟隨科普考察團進行的南極洲之旅,她親見氣候暖化導致冰原融化,卻也沉思起這裡是否是所有靈魂最終的故鄉。本片獨特的詩意,令人在觀影時不時湧現複雜的情緒,一方面我們感到失落(導演親人、傳統、自然環境的死亡),但同時我們又因這些旅程上出現的景觀而感到昇華。肉體消滅的人,靈魂究竟寄居何方?是寄居在個人或集體的記憶?世間的其他物質?還是在不可言喻的美之中?
因此,《Places of the Soul》中進行的這趟旅程,一來就 Hamida Issa 個人而言,是她體驗到更大的存在而消弭悲傷,二來,這融合環境的過程也讓觀眾一同體驗到與自然的連結,這樣的連結更多是情感上細膩的呼應,使本片在觸及現代化、人類活動與環境破壞等原本宏大且連篇論述的議題,敏銳地提供一個更直觀理解的取徑,跳脫出單只有人和自然對立的架構。
家務事由小見大,巴勒斯坦的隔代鄉愁
將攝影機深入拍攝對象家庭之內,向來是不易的事。斯洛伐克導演 Matej Bobrik 的《Distances》(2023),不僅少見是在處理波蘭的南亞外來移民,也同時與他所拍攝的這一家人,建立出非常親近的關係,乃至他們在鏡頭前幾乎不會意識到要遮掩。本片的主人翁 Shiv 原居於尼泊爾東南部的 Joginiya,八年前為了謀求更好生活帶著妻兒跨越國境,最初希望能到富庶的西歐,最後卻停留在波蘭華沙,他開著 Uber 謀生攢錢,冀望未來有機會再西進,然而這個家中的成員,隨著居留時間愈長,也開始釀生各種問題。
看來是家務事的格局,但是《Distances》透過 Shiv、他的妻子、以及正值青春期的兒子三位家庭成員的互動,明顯呈現出不同性別、年齡,在移民過程當中各自適應遭遇的艱辛,當中鬱積的情緒如何造成關係的破裂。例如完全不通當地語言的妻子沒有社交,她的世界退縮到僅限於和老家親戚視訊通話;Shiv 為了支撐家計已無精力再顧及家人心情,後來還外遇尋求慰藉;而兒子已厭倦過去的奔波,渴望在此能擁有長久的友誼,卻又無法適應學校經常逃學。失能的父母、迷惘的孩子,移居要調適的大小事,具體而微體現在家庭成員對彼此的需求面臨的衝擊,Shiv 渴望能帶整個家庭在新國度札根,然而他的家卻反而可能在此當中加速解離。
從本片我們還可看到的細微之處在於,作為個體,身處異地的每日中如何悄悄造成質的轉變,以致他們想前往的目標不再同調,因而難以共同生活,反映在那些因細故導致的重複爭吵、翻舊帳的背後,其實是一種無力感,作為家人無力再彼此扶持、分擔對方心理上的重擔。這使得觀眾易於找到和這些人物共鳴的空間,畢竟,連久居同一地屋簷下的家人,都可能伴隨各自歲月的成長或老邁而感到相處的不易,更何況是片中這家庭從南亞到波蘭要跨越的文化及社會門檻呢?
以色列與巴勒斯坦於 2023 年 10 月衝突再起,再度引人注意這兩個民族過往不停的紛爭。多數關注此主題的紀錄片主要著重在歷史、現今的衝突、及失去故土的沉痛,而阿根廷導演 Maia Gattás Vargas的《East Wind》(2023)則提供了一個不太一樣的視角和講述方式。她的家族在當年戰亂時從巴勒斯坦遠渡重洋到阿根廷以來,到她本人已是第四代,然而父親在她幼年時意外溺斃,這樣的缺席,讓她對家族曾住在巴勒斯坦的印象,也因缺少親近的講述者而模糊不清,那麼,從出生起就一直生活在阿根廷生活的她,應該怎麼看待自己與那塊土地的連結?
Maia Gattás Vargas 在本片裡,以父親喪身的那個阿根廷海濱為起點,消化父親缺席在她心底造成的遺憾,然而,當她進一步嘗試描繪父親是怎樣的人,卻不可免地也必須追索父親生命中的遺憾,包含他曾經回到巴勒斯坦去了解自己的根源。理解逝者的遺憾何以形成銘刻其生命的一部分,遂成為導演自身也踏上巴勒斯坦之旅非常重要的動力,她需要理解父親的遺憾,才得以彌補自身的遺憾,重新擁有與父親相連的感覺。
這層迂迴的關係,使影片敘事在進行到巴勒斯坦之旅時,從導演講述的畫外音中她察覺到更多的是環境細節的感受,比如塵沙、植被、光、溫度,巴勒斯坦的一切,與她在阿根廷故居所感受的光影氣流、植物樣態截然不同。這些感知經驗的對照也是對話,我們可說,導演建構認知巴勒斯坦的方式,不是來自文字,而是一系列由本身熟悉的環境樣態過渡到彼方的歷程,因此產生的記憶也是觸覺性的、相當有著體溫的。
《East Wind》因內心的缺憾啟動,向外進行一場體感式的旅程,途中那些揀拾的線索(如請姨婆回想家族經歷和對父親的觀感),其實亦是為了一路堆疊出最後那豐沛的感受。作女兒不僅知曉父親的經歷,也感受到父親曾經感受過的、那份踏上巴勒斯坦土地的感官衝擊,雖是(家族的)故鄉卻又(體感上)無比陌生,而如何咀嚼這新舊並陳、令人迷惘又迷失方向的複雜情緒,最終也化為家族內無法忽略的傳承。
當代藝術的流星,巨輪輾壓個人的悲戚
知名藝術家的紀錄片經常可見,不過捷克導演 Štěpán Pech 在其作品《You Will Never See It All》(2023)所記錄的 Ján Mančuška,則讓普遍不熟悉這位藝術家的我們,得以一窺他獨特的創作和生命哲學。2011 年過世、享年僅 39 歲的 Ján Mančuška 最初是畫家,後來跨足裝置、錄像、戲劇、觀念藝術等領域,他是最常在國外展出的捷克藝術家之一,同時也在 2005 年的威尼斯雙年展代表捷克斯洛伐克館舉辦展覽。
另一方面,他在 25 歲罹患溶血性貧血,經常和病魔及死亡陰影糾纏,也影響他後來的作品核心,常在處理時間的轉瞬即逝,以及其中的感知。本片導演曾擔任他的助手為期三年,從而有極為貼身的觀察,《You Will Never See It All》一片精確呈現出的,並非在於藝術家獲得何等藝術成就,而是更接地氣地令人看見 Ján Mančuška 早年身處時代(正值捷克從共產向民主的轉移)如何影響他對當代藝術的摸索,乃至他後來更核心的、關於時間本質意義的探問。
在他開始得到國際關注、如流星般不到 10 年的輝煌生涯裡,Ján Mančuška 幾乎是如百米賽跑般,將以往在藝術學校即浮現的反叛性格,與他在媒材上愈顯大膽的採用,加速性地融合在一起。那樣炙熱地、想對公眾大聲說出意見的氣質,展現在一目了然、閃電般轟擊觀者的表現形式,例如對著一把椅子連續開槍,最後在牆上留下椅子的輪廓,展現了將視線、時間、痕跡這些視覺藝術的觀念瞬間融合在一起、毫無多餘的手法。Ján Mančuška 在藝術追求上的純粹,構成他在本片最具體的形貌,他的作品便是他本人跟世界的角力,不論是關於體制的桎梏,還是死亡的大限來臨。
1945 年的原爆常是創作的題材,而在華裔美籍創作者殷子靜(Chi-Jang Yin)的實驗短片《I Was There》(2023)中,她一方面將當時製造原子彈的檔案與解密的相關文件交疊,同時聲軌上穿插進一位目擊原爆而倖存的醫生旁白。醫生陳述的第一手經驗固然駭人,然而解密的文件內容,更顯示出美國軍政高層(甚至還有杜魯門的直接裁示),其實是蓄意要將投擲原子彈的行動,當作測試新武器威力的場合。兩相對照,更讓人覺得這個開啟潘朵拉盒子的事件,背後被某種難以抗拒(為了在將來繼續維持美國的獨強)且草菅人命的意念所驅動,更顯得恐怖。旁白與影像在片中呈現的相互牴觸,同時讓人感到某種歷史的巨輪輕易輾壓無力者的悲哀,這樣的歷史走向,往往是被握有權力者的一念所左右,不管這一念的外表是以國家、民族,或其他看似大我的理想為名。
前述這些作品此次對我個人而言,最大的收穫是在於,在伊赫拉瓦這個紀錄片影展不見得會看到製作上最精緻的作品,然而卻極有可能看到來自各種區域生活樣態的差異,這提供了在看待同一或類似議題上,視角的區別,而從這方面來看,身居東亞邊陲與經常在國際焦點之外的我們,與伊赫拉瓦的距離,或許比想像的更近。■
.封面照片:《Places of the Soul》電影劇照;2023 Ji.hlava IDFF 伊赫拉瓦紀錄片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