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恐怖類型成為免洗窠臼:談《鬼天廈》與《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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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31
  • 陳宏瑋

編按:近 10 年來,臺灣以鄉野傳說、凶宅,或既有恐怖文本為題材進行改編的恐怖電影大量出現。在市場需求存在的前提下,恐怖電影成為臺灣發展頗豐的電影類型,在各異的選材與製作成色中,也吸引不少討論。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陳宏瑋獨立評論一篇,以今年度兩部鬼片作品《鬼天廈》與《嘎啦》,評論其各自之成敗,也以對恐怖類型目前發展的綜觀來看,為此仍在成長中的商業方向留下評述紀錄。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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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以《紅衣小女孩》(2015)為起點,恐怖靈異電影(鬼片)是臺灣最熱衷,亦是最容易籌資與獲利的電影類型。自此,故事取材民間信仰與都會/鄉野傳說取材,這成為模仿和複製的典範公式。於是,製作公司前仆後繼快速攝製,幾乎逐年都會有二至三部的國產鬼片問世。當產製者發現了行銷宣傳操作比起劇本細緻雕琢來得有效時,連帶造就粗製濫造的當前局面。弔詭與現實的是,就算評價慘烈,觀眾口碑不佳,鬼片票房竟然多數都遠高於國片票房平均數。

因此,本文將以 2024 年國產恐怖電影《鬼天廈》與《嘎啦》為例,進行討論並分析其行銷定位。

《鬼天廈》:努力說故事卻力有未逮

《鬼天廈》故事講述進鑫大樓昔日發生大火慘案,而後鬧鬼傳聞頻傳。罹難者家屬佩芝憑藉乩身能力撫慰亡靈,並探尋母親自焚真相,過程中遇上任職保全尋覓創作靈感的恐怖小說家劭軍,而後兩人決定攜手合作挖掘當年真相。本片由陳妤、潘君侖、黃瀞怡、戴平雅(白癡公主)、高慧君、鄭茵聲主演,並由恐怖作家路邊攤參與編劇,是謝志文繼《乳·房》(2019)後執導的第二部劇情長片。

《鬼天廈》在開場隨即重現「燒肉粽事件」,這是臺灣自殺墜樓者壓死路人的著名憾事。本作改編為現代外送員版本,透過主角劭軍筆電小說文字與大樓環境的交互剪輯,用血腥屍體揉合靈異元素為故事調性來定錨。可惜電影在大架構中參雜過多零碎支線,企圖去延伸片長或豐富故事,像是:期盼與亡子破鏡重圓的回收業者、思念逝者以致精神錯亂的男住戶、遭逢債主性騷脅迫的女房客。主線則是 20 年前妓女戶大火,聚焦在雙姝情誼,用老哏到不行的施暴致死製造遺憾懸念。全片流於表面拼貼瞎湊,偶爾 Jump Scare(突發驚嚇),敘事刻板且煽情,即便最後有劇情翻轉,噱頭依舊重於內涵,難以打動觀眾。

此外,全片吐槽點過多讓人頻繁出戲。主角佩芝登場造型疑似致敬《大法師》(The Exorcist, 1973),是圓頂帽與長大衣,搭配民俗信仰的施咒儀式,衝突且突兀,讓人匪夷所思。全片充斥著免洗、大量即視感的老招,又出現萬年老哏「詭異女孩與布偶娃娃」,串場故事則宛如大愛劇般迅速溫馨作結,試圖賺人熱淚。角色人數設定,運用大量刻板印象去強化回收者與性工作者的慘狀,卻疏於建立情感骨肉,缺乏成長曲線去鋪墊。結尾關鍵的和解戲,只是拉扯、吶喊與對話,搭配廉價火焰與聖光特效,尷尬無比。雖然加入前期埋的道具哏要製作前後呼應,卻完全沒有出乎意料,以致無力回天。整體而言,看得出團隊嘗試訴說完整故事,但含恨而死化作厲鬼復仇的老哏設定,凌亂故事搞亂結構、節奏與戲劇張力,無從引起觀眾共鳴。 

儘管《鬼天廈》獲國產電影長片輔導金,以及台北市政府文化局電影製作補助;卻不若臺灣近年在類型電影上的多方嘗試,策略採取守舊的公式複製。首先,選擇以錦新大樓為命題,這棟位於新生南路的大樓 40 年內就鬧出 30 條人命,曾發生火災、墜樓與雙屍命案等,是聞名全臺的凶宅。此點承襲《紅衣小女孩》以降的公式,本作依真實存在的凶宅為 IP 進行改編,無須過度宣傳解釋,觀眾容易留下記憶點。再者,電影找來「白癡公主」戴平雅與「這群人」團員鄭茵聲參演,運用其百萬訂閱流量 KOL 進行新聞稿操作。除首次主演電影的新聞點外,行銷團隊更努力放送箱屍驚悚劇照,與 BDSM 遭綑綁滴爉施虐等名為「驚世駭俗」卻刻板常見的情節。這比照了女影星首次參演鬼片要角的行銷公式,創造話題攻佔娛樂新聞版面。第三點則是找來恐怖小說家路邊攤擔任編劇,一來挪用其自身經驗,二來可破圈觸及其讀者 TA。以上都可知悉團隊熟悉鬼片操作,運用前人招式取悅觀眾,卻忽略當前觀影口味的快速輪替,過度低估觀眾期待 ,最終票房 1,666 萬,雖為今年度國片票房第六名,卻不及賣座門檻。


(圖/《鬼天廈》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嘎啦》:成功無法被複製

然而一山還有一山低,《鬼天廈》至少說了完整的電影故事;《嘎啦》則是宣傳行銷能力遠遠超過內容與形式的電影。

《嘎啦》劇情描述直播主瑪菲司一家四口造訪即將開幕的度假村,事後卻宛如詛咒,詭異行徑愈演愈烈。兒子阿序為了探尋母親驟變真相,與好友天仁召集網友,組隊重返度假村探險拍片。

《嘎啦》是導演曾大衡首部劇情長片,電影原著小說獲得 2023 年國藝會第一期文學類補助,原著作者敷米漿(本名姜泰宇)兼任編劇。故事宣稱改編 1961 年雲南志願軍的「麻賴村見聞」,以及「儂萊渡假村事件」。看似靈感發想於真人真事,並穿鑿附會史實與信仰,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嘎啦》在跟風複製《咒》(2022)的總總套路。比方説海報上邪教惡靈的詭異母神祭壇,與《咒》大黑佛母高度相似,都是佛像水墨畫風。其次,大黑佛母紅布頭巾後是密集牙齒的排列,《嘎啦》的詛咒「恰巧」也是生者會皮膚潰爛、牙齒異常生長,不謀而合。就算多了磨牙聲的詭異聲響,但這是《咒怨》用過的老招。劇情面,主角都選擇攝錄器材紀錄,所以影像上都呈現偏「偽紀錄片」調性。邪教背景上,《咒》的佛母設定為雲南系附佛外道的秘密宗教,而《嘎啦》是緬甸少數民族麻賴族虔誠信奉的「阢牟哈」,兩部作品在邪教設定「幾乎」如出一徹。咒語文案上,《咒》創造出「火佛修一,心薩嘸哞」的八字咒語。無獨有偶,《嘎啦》劇情中神祕道士傳授的祈福語,也是八個字「阢牟哈拉,阿當嘎殺」。特效化妝上,兩部電影的特效指導皆為儲旭(儲榢逸),導致網路社群更有人誤認《嘎啦》是《咒》的續集。兩部原創電影,如此高度相似之處,是巧合或刻意為之,我無從得知。

然而,《嘎啦》遠不及《咒》的精彩、創新與細緻,堪稱畫虎不成反類犬。全片不僅場面調度拙劣,劇情漏洞百出,角色總是做出不合邏輯的舉動。舉例來說,明知度假村有問題,志願前來的敢死探險小隊卻是超怕鬼。角色嘴巴喊著流量,卻沒有呈現或說明角色為什麼如此想紅。或者是有人上一秒撞鬼、落水,下一幕竟又裝沒事恢復正常繼續參與行動。更遑論後段劇情號召百人參與,畫面上、劇情上卻毫無去說明呈現。所有的角色動機與行為在篇幅上缺乏說明,演員表演能力又無法補強說服觀眾,以致全片人物情感薄弱,敘事邏輯斷裂無法自圓其說。全片就是一再重複 Jump Scare、虛晃一招,無法建立自己專屬的敘事觀點,完全欠缺血肉與風格。不也難怪,《嘎啦》在國產電影長片輔導金提案連環槓龜。

不過,由於《嘎啦》預告氣氛妝容嚇人,讓人誤以為《咒》,並配合直播主自身大量宣傳,首週票房破 427 萬臺幣,拿下當周國片票房冠軍。不過,隨著上映後口碑炸裂、負評不斷,票房僅累積至 1,082 萬,是今年度國片票房第八名。這揭示了,無論品質粗糙與劇情缺乏邏輯,恐怖片只要行銷得宜,便宜行事依舊具備基本盤票房。這或許導致眾人趨之若鶩投身拍攝製作。

當恐怖類型成為免洗窠臼

恐怖靈異是臺灣少數可以跟好萊塢抗衡的電影類型,加上製作成本較低,較容易賣座與回本。好比,去(2023)年國片票房前 10 名裡就有《粽邪3:鬼門開》、《化劫》與《女鬼橋2:怨鬼樓》。然而,當鬼片開始週而復始推陳製作,是否成為了免洗窠臼呢?我想要把這些公式提出討論。

題材面,現今臺灣恐怖電影題材主要分為三大類。第一,恐怖鄉野傳說,《紅衣小女孩》、《粽邪》(2018)、《頭七》(2022)以及正在拍攝製作的《黃衣小飛俠》。第二,知名凶宅,《女鬼橋》(2020)、《杏林醫院》(2020)、《民雄鬼屋》、《鬼天廈》以及剛拿到輔導金的《辛亥隧道》。第三,則是恐怖文本  IP 開發,《返校》、《化劫》以及找恐怖小說作家參與的《鬼天廈》與《嘎啦》。


(圖/《嘎啦》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製作面,主題選擇如上,藉此縮短觀眾理解與開發期程。出品公司數量,看得出現今鬼片會選擇多出品方,甚至會考慮帶資進組的演員擔任主演等方式來降低成本。演員則會選擇首次主演鬼片的女明星,來製作話題或是宣傳新聞點。另外從《頭七》、《民雄鬼屋》、《靈語》(2021)、《化劫》與《鬼天廈》等拿到國產電影長片輔導金的電影觀察,製作方偏好找新導演(注1)來衝新人組,提升取得的補助可能。像《嘎啦》找首次執導劇情長片的曾大衡,應為同樣策略。

發行面,臺灣電影票房多集中在「農曆年節、四月、七八月、跨年檔」較賣。所以《鬼天廈》在四月上映,《嘎啦》則是暑期檔。後端串流方面,由於鬼片是全球觀眾熱愛的類型之一,像是《咒》曾經在 Netflix 非英語類電影觀影時數在榜長達五週,《女鬼橋》、《杏林醫院》、《粽邪》系列亦曾創下佳績。《民雄鬼屋》在 Disney+ 曾進入過香港、新加坡日排行榜,以上可觀察出鬼片相較其他國片,在串流與海外戲院上映版權較易販售成交。

綜上所述,臺灣電影今(2024)年出現《還錢》與《鬼才之道》等嘗試突破類型之作,無奈票房成績未如預期,這極可能造就投資方對市場悲觀或態度趨於保守。相對與費時、費財的類型電影開發;公式鬼片較於低成本、好操作,似乎就成為了萬靈丹,或是保守牌的製作選擇。但是,難道公式鬼片就只要考慮回收,可以著重命題與行銷忽略內容產製,而粗製濫造嗎?這絕對是捨本逐末的想法。從《鬼天廈》 與《嘎啦》的票房與口碑反應,這似乎就是個警訊。當鬼片成為免洗窠臼,觀眾只會愈來愈遠,這是臺灣影視業者必須面對的未來課題。
 
.封面照片:《嘎啦》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連續兩年以編劇作品《金魚缸小姐》、《我的媽媽是網友》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前者入圍第 61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青春影展初審。一直很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