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金馬經典】《莫負今宵》:一代名伶的失語焦慮
編按:2024 金馬經典影展以「巨星的誕生」為題,聚焦好萊塢黃金時代,以 12 位女性明星為主軸,選映共計 35 部,跨越影史不同階段的個別代表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涵柳評論一篇,透過電影《莫負今宵》,評論 30 年代有聲電影過渡階段,默片女星葛洛莉亞史璜生生涯狀態、戲外生活,如何在明星形象上,與劇中陷入生涯危機的歌劇女伶角色產生呼應,也隱隱成為其代表作《日落大道》狀態之前聲。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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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音樂評論家 John Ardoin 在《Callas : The Art and the Life》(1974)一書中,談到希臘傳奇歌劇女神瑪麗亞卡拉絲(Maria Callas,1923-1977)對角色詮釋的看法:「擁有一副美妙的嗓音是不夠的,這意味著什麼?當你詮釋一個角色時,你需要有千種色彩來表現快樂、喜悅、悲傷和恐懼。單憑一副美妙的嗓音,怎麼能做到這些呢?」
卡拉絲認為,光靠美麗的音質是無法締造完整深刻的演出,而是要能刻畫出文字和音樂底下的愛與恨、悲與喜,才能賦予人物血肉和靈魂,而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相對於卡拉絲情聲合一的音樂洞見,《莫負今宵》(Tonight or Never,1931)聚焦在情感匱乏的女高音。她空有美聲,但缺乏靈性,只是如機器娃娃般照本宣科地演唱,卻無法傳遞出歌劇人物的複雜心境。
這部電影由葛洛莉亞史璜生(Gloria Swanson)和馬文道格拉斯(Melvyn Douglas)主演。舞台劇演員出身的馬文道格拉斯,在《莫負今宵》的 1930 年百老匯版飾演男主角,並在電影版中再次演出這個角色,這部片也是他拍的第一部電影。儘管本片賣座失利,馬文道格拉斯的電影事業卻穩定發展,活躍長達半世紀;相對的,葛洛莉亞史璜生卻江河日下,只好黯淡地退出大銀幕。從男女主角在現實人生的起與落,這部電影同時也側寫出 1930 年代好萊塢世代交替的戲外一章。
本文將從電影史的角度出發,藉著女演員葛洛莉亞史璜生的演藝歷程之爬梳,對照到電影《莫負今宵》的女主角心境,以人物傳記的解讀路徑,探討本片如何藉由女主角 Nella Vago 的聲音與身體呈現,反映出一名女演員從無聲片轉型到有聲片的焦慮。
聲音的焦慮
首先,聲音的焦慮。電影開始,來自匈牙利的首席女高音 Nella Vago,在威尼斯鳳凰歌劇院完成一場差強人意的歌劇《托斯卡》演出後,歇斯底里地向她的聲音教師問道:「我的歌聲有什麼問題嗎?」Nella 的事業瓶頸,也是葛洛莉亞史璜生本人的生涯困境。Nella 無法唱出動人入心的《托斯卡》、葛洛莉亞史璜生無法用聲音對白游刃有餘的刻畫 Nella。如果當一個女伶無法駕馭自己的聲音,在表演藝術上登峰造極,那麼她的未來將如何前行?
在《男人女人》(Male and Female,1919)、《情海孽障》(Beyond the Rocks,1922)、《軍中紅粉》(Sadie Thompson,1928)等無聲電影中,默片女皇史璜生生動刻畫了風情各異的女性:鬱鬱寡歡的少婦、巴比倫王國的孔雀豔姬、洗心革面的風塵女子,她施展了無聲勝有聲的魔法,以華美的一顰一笑傾倒眾生。
可是,當有聲片的浪潮隨著艾爾喬森(Al Jolson)的《爵士歌手》(The Jazz Singer,1927)席捲大街小巷,使得電影有聲化的改革勢在必行。是故,葛洛莉亞.史璜生亦不得不迎合時代變化,藉此延續自己的演員生命,不在歌聲舞影的娛樂新世代中成為「失語」的那方。
葛洛莉亞史璜生的聲音危機,亦反映在人物的「去美國化」身上。 Nella Vago 的東歐背景,使她和英語系的觀眾有了距離感,不再是美國本位的一環,而是外於它的客體──一個局外人。另一方面,葛洛莉亞史璜生蒼白單薄、生硬呆板的聲音,在扁平的收音轉錄下,在銀幕上被放大突顯。在電影放送聲音的新美國社會,葛洛莉亞史璜生陷入了「默片世代失語」的生存困境,貫以沉默訴諸感情的表演者,在收音機的過濾下,一時間無法在銀幕上真實自然的說出人物的情緒體悟。正如同外國人出身的 Nella,葛洛莉亞史璜生也能說是文明變遷下,新時代美國/好萊塢的異鄉人。
其一,《莫負今宵》的匈牙利血緣。匈牙利作為電影劇本來源、女主角 Nella 的家鄉,也是電影對東歐的集合印象:純樸、傳統、渴望西歐美國的文明洗禮。在現實生活上,初次轉戰有聲片的葛洛莉亞史璜生和匈牙利音樂人也有意外的交會。1929 年,葛洛莉亞史璜生在她生涯的第一部有聲電影《The Trespasser》(1929)中初示聲嗓,吸引了出身自匈牙利的著名輕歌劇作曲家雷哈爾(Franz Lehár)的注意,讓堅持拒絕電影作曲邀約的雷哈爾,為她的同一年的好萊塢電影《凱莉女王》(Queen Kelly,1929)譜寫華爾滋(注1)。
這段合作,體現了二重跨越:葛洛莉亞史璜生從無聲到有聲、雷哈爾從歌劇舞台到電影銀幕。而啟動此二重跨越的,是電影聲音技術的革新,擴充了無聲電影的藝術表現模式、挑戰了舞台講求靈光乍現的現場感,讓史璜生和雷哈爾這二位在 1910、1920 年代歷經生涯顛峰的人物,成了這場時代科技變化下的時空異鄉人,在聲音複製的年代中,嘗試找到融入的方式。
其二,葛洛莉亞史璜生的僑居歌劇夢。在葛洛莉亞史璜生的早年生涯,歌劇佔居了重要的位置。她的童年夢想不是成為演員,而是歌劇歌手。在她 11 歲隨舉家短暫搬移到波多黎各的期間,她參與當地學校的舞台劇「The American Girl」的合唱,合唱演出──同時也是她第一場表演──這段異鄉經歷,讓這位美國女孩萌生了以歌唱為業的念頭,目標是成為波多黎各歌劇最高殿堂 San Juan Opera House 的首席女高音。史璜生在 13 歲回到美國後,她的「異國」背景、早熟的美貌,讓她在同儕之間被視為外國公主般的存在,此後在她初入電影圈時,也是冠以 the Cuban princess、the Spanish p:rincess、the Puerto Rican princess 等拉丁頭銜出席社交活動,被引薦給圈內人士(注2)。
她在美國、波多黎各來回遷移,文化形象也因此游移在二者之間:僑居異鄉的外來者、祖國眼中的外國人。無論是「美國女孩」(The American Girl)、抑或是「南美公主」;此外,有聲電影在好萊塢有聲電影掀起的改朝換代,讓葛洛莉亞史璜生一時之間也被歸化成過時的娛樂產物,與新時代的美國社會脫節。這些被他者化、異國化的個體經驗,使得她不純粹、不美國,時刻處在矛盾的情境下,但這樣的格格不入倒使得她能貼合 Nella Vago 的形象設定。
是故,歌劇、異鄉人,是葛洛莉亞史璜生年少時代的關鍵字。它們使得史璜生和 Nella 的形象分野變得模糊,互為彼此的影射,而非單一獨立的存在。由著這重關係,歌劇進一步代指電影,由 Nella 的戲中際遇作為葛洛莉亞史璜生及她周圍的生態之隱喻:大都會歌劇院是好萊塢、馬文.道格拉斯飾演的大都會歌劇院經理 Jim Fletcher 代表的是好萊塢製片;音樂教師、男管家、侯爵夫人則是觀眾的縮影。
身體的焦慮
其次是身體的焦慮。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中,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飾演的男主角 Joe 在死前對 Norma 說:「Norma,你已經 50 歲了,成熟點吧。50 歲並不是什麼悲劇,除非你還想假裝成 25 歲。」然而,Norma 並沒有把 Joe 的話放在心上,只是繼續被艾利.馮.史托洛海姆(Erich von Stroheim)飾演的男管家 Max Von Mayerling 洗腦,耽溺在自己是影壇「最偉大的明星」的幻想當中。亦如 Norma 的瘋狂囈語:「明星是不老的,不是嗎?」答案是,是也不是。
是的,真正的明星能通過歷史的淘洗、考驗,讓後世人們記住他們風光最盛的年華,影史地位如天上星辰般閃耀生輝、永恆不朽。然而,對於生在當下的演員來說,比起自身的歷史地位,如何克服障礙、迎合市場,以此保持在事業巔峰,才是切身之急。1931 年,年過 30 的史璜森為了要在《莫負今宵》中巧扮年輕、未經世故的 Nella,用蒼白窄亮的聲線、念詞,來呈顯她的脆弱敏感和純情無機。然而,她太成熟、太穠豔的化妝,以及過度執著於默片時代所練就的表演方式,來刻意呈顯僵硬誇大的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
這樣不諧和的風格化演出,使得 Nella 的角色難以成功形塑。聲音的青春生澀、外形梳化的老成矯飾,在聽覺與視覺詮釋上的矛盾衝突,呈顯了葛洛莉亞史璜生的身體表演上的困境。這些身體上的焦慮,除了身體上的老化(青春流逝)、思想體悟的老化(演技過時僵化),還有她懷孕的身體。
為了替電影增加賣點,時任聯影的總裁塞繆.高文(Samuel Goldwyn)重金禮聘來自巴黎的香奈兒,為電影增添華麗氣派的視覺效果,脫離美國經濟大蕭條的現實壓抑的生活景象,同時還特地在開頭的文字介紹,鄭重介紹女主角的時裝行頭:「史璜生小姐的服飾由巴黎的香奈兒設計操刀」。(Miss Swanson’s gowns designed and executed by Chanel of Paris.)
然而,在時尚花都呼風喚雨的香奈兒女士,無法適應好萊塢片場的生態,甘心成為服務電影製作人的「員工」。在投入《莫負今宵》的服裝準備時,她還迎來了更重大的考驗:擔綱女主角的葛洛莉亞史璜生懷孕了。葛洛莉亞史璜生的意外懷孕,是她和第三任丈夫 Henri de la Falaise 仍保有婚姻關係下,與拍片時偶然結識的上流男寵 Michael Farmer 私相來往的結果(這段露水姻緣,也恰好與歌劇名伶 Nella Vago 和「男妓」Jim Fletcher 的兩情相悅產生戲劇與現實的巧合。)(注3)。
為了藏匿史璜生日漸隆起的身體,加上史璜生不便對外公布私生子醜聞,香奈兒便要求她在戲服底下穿上緊身搭(girdle),在拍攝過程中維持身材苗條的假象。以電影成效來看,史璜生的體態未有明顯增長,但是觀眾仍可從電影宣傳的黑色斜裁緊身晚禮服上,瞥見約束身體的內衣肩帶的痕跡。
香奈兒的緊身衣物,可以暫時藏匿史璜生的腹中胎兒,卻無法遮掩紅男綠女的風流韻事。她所設計的華美戲服,刻意裸露史璜生的白皙身段,彰顯她的女性誘惑力,在片中煽情惹火的男女調情戲的催化運作下,更顯得大膽、放蕩。然而,香奈兒這些散發嫵媚風姿的服飾妝點,同時卻曝顯出葛洛莉亞史璜生在《莫負今宵》中的雙重失格:電影當中,Nella Vago 冰冷無情感的嗓音,無法刻劃出托斯卡如火焰般的強烈愛恨;另一方面,史璜生在影格之外的浪漫不羈,反倒使她在心境上、身體上無法體現 Nella 的不食人間煙火。
以男女主角挑戰「海斯法典」(Hays Code)的臥室調情段落來說,香奈兒所設計的白絲緞禮服,在視覺呈現、台詞敘述上,創造了信息的矛盾。Nella 為了得到心儀對象的注視,拒絕穿上黑色禮服,選擇穿上白色絲緞禮服、還有全新的法式內衣,營造純潔可人的氣質。她說:「我一定要全身潔白閃亮。」(I must be in all white and glistening.)
從對白來看,Nella 選穿的純白裙裝,象徵處女的青春和純潔。除了潔白的衣服還不夠,她還要求用兩打的梔子花,做成花環、綴在皮草外套上,錦上添花地彰顯她未染濁世的純真之美。此外,Nella 所說的「潔白閃亮」(white and glistening),源自於《新約聖經》對耶穌衣著的描述。《路加福音》第 9 章 29 節:「正禱告的時候,他的面貌就改變了,衣服潔白放光。」(As He prayed, the appearance of His face was altered, and His robe became white and glistening.)
在視覺上,Nella 的白絲緞禮服,卻是極盡展現性感,毫不含蓄、毫不保守。
首先,禮服胸圍上醒目的鑽石鑲綴,使畫面被聚焦在史璜生的乳房上,讓人聯想到她在《男人女人》中驚世駭俗的鑽石比基尼上衣,同時間她未被衣縷遮覆地頸、肩、手臂也在光輝四射的碎鑽映照下,格外地裸露、挑逗。隨著史璜生的轉頭、舉手、抬足、聳肩,讓時髦衣著下的情慾流動,更辛辣、更露骨地被彰顯。
1930 年代,法國高訂師 Madeleine Vionnet 開創了斜裁(bias cut)技法,將之運用在女性時裝上,風靡整個歐美。此種斜裁女裝使得布料看來更富延展性、柔軟度,更能襯托女性的婀娜身材,使之如纖纖楊柳般。在 1930 年代的好萊塢,片廠設計師們如 Adrian、Travis Banton 等人將此種斜裁技法用在絲緞面料的處理上,創作許多外型近似於女性緞面細肩帶睡衣(lingerie)的斜裁晚裝,穿戴在新崛起的大牌影星 Jean Harlow、Joan Crawford、Carole Lombard 身上,以極度貼合細膩肌理的曲線、未著內衣的女性胴體遐想,成功塑造出 1930 年代好萊塢的麗人形象,艷麗、性感。
是故,斜裁晚裝的崛起背後,也連結著好萊塢自無聲到有聲片的浪潮下,女明星的世代更迭。由此來看,Nella 穿上香奈兒打造的白色斜裁晚裝,展現了葛洛莉亞史璜生在克服姙娠的身體限制外,亟欲轉型求生的野心。與其琢磨人物的純情無瑕,她想藉著新式華服的媚誘烘托來迎合市場品味,繼續奠定葛洛莉亞史璜生的在新世代的時尚女神地位,永不過時。
結語
在電影《日落大道》中,葛洛莉亞史璜生透過默片女星 Norma Desmond 的台詞,表達對一生星海血淚的恨與怨:「曾經,我在這個行業裡得到舉世矚目!但對他們來說,這還不夠。哦不!他們還得讓全世界都聽見。所以他們張開大嘴巴,開始說話。說話!說話!說話!」
如果說《日落大道》是一部默片女伶傳記、葛洛莉亞史璜生的往事追憶錄,《莫負今宵》則可視為它的前傳,它記錄了史璜生將從巔峰下墜之際,迴光返照的最後美麗。同時,歌劇、華服、異鄉的交織影射下,呈顯出一代默片皇后的生涯焦慮,隨著銀幕魅力逐漸喑啞消聲,如何用力舞出自己的欲望、困頓、和心痛。
Nella Vago 就是葛洛莉亞史璜生的電影重像,因為境遇的相似,使虛構和現實彼此交映、疊合。■
.封面照片:《莫負今宵》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