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北影】《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從加拿大魁北克「轉」大人的吸血鬼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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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11
  • 詹育杰

編按:2024 台北電影節於本月落幕,國際新導演競賽首獎最佳影片,由瑪瑞亞・裘博執導之突尼西亞電影《屋簷下沒有煙硝》獲得;本屆入選之 10 部電影,也不乏精彩出色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現居法國作者詹育杰,撰寫國際新導演競賽入圍電影,加拿大導演亞希安.路易—塞茲電影《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評論一篇,從本片如何借用吸血鬼敘事,代指焦慮又尷尬的魁北克年輕人,也大書吸血鬼影史,為這個逐漸走向族群與性別敘事的奇幻生物留下註記。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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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移民兒童和社會邊緣主題的瑞典片《血色入侵》(Let the Right One In,2008)、賈木許鏡頭下自殺傾向的迷幻音樂家(Jim Jarmusch)《噬血戀人》(Only Lovers Left Alive,2013)和伊朗女性主義電影《女孩半夜不回家》(A Girl Walks Home Alone at Night,2014)、又或者朴贊郁充滿哲學辯論的《蝙蝠:血色情慾》(Thirst,2009)之後,一系列跨界、轉型的吸血鬼「類型」電影當中,我們可以很確定地說,不死的吸血鬼敘事,在逐漸催生堪稱大眾青春文化現象的「暮光之城」偶像系列電影之際,從 1994 年《夜訪吸血鬼》(Interview with the Vampire)成功復活、20 年代德國表現主義電影中確立的這個類型幾個世紀以來從民間傳說到文學、到電影、再到美劇……不但持續變身轉型,也更成為作者電影頻頻挪用的類型框架語境。我們在此藉著今年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當中,加拿大導演亞希安.路易—塞茲(Ariane Louis-Seize)執導、加拿大法語區魁北克黑暗輕哥德的「轉」大人成長喜劇《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Humanist Vampire Seeking Consenting Suicidal Person,2023),來回頭看看這個非我族類、跨越時代、生死、族群與電影類型的「他者」命題人物。

加拿大青年的成長電影

操著連法國觀眾都需要字幕的魁北克法語,以及對自己成長變化中身體的難以認同,加拿大新進導演的首部長片《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讓筆者馬上聯想到今年另一部幽默動畫片《When Adam Changes》(2023)當中,同樣深感「受困」在自己身體和這個充滿怪胎的邊緣社區,卻無處可逃的魁北克青少年。動畫片中,「癟四與大頭蛋」風格般的尷尬人物,在此換上「阿達一族」(The Addams Family)黑色幽默的青春成長片濾鏡。吸血鬼一族已經足夠社會邊緣,然而青春期的女主角薩莎更是一個不肯「殺人、獵食」,長不出利齒的哥德青少年吸血鬼(像是當年的薇諾娜瑞德)巧妙捕捉到魁北克年輕人特有的焦慮和孤獨(也讓人聯想19 歲便自編自導自演的加拿大同志鬼才導演札維多藍),吸血鬼類型,與「發育、(性)成熟」出問題的成長電影青春期命題,在這部電影完美結合。

以醫學觀點而言,吸血不死一族的關鍵特性在於他們的飲食習慣,影片以一個黑色喜劇場面開場:女主小時候的一場慶生會,N 代同堂大家庭請來小丑表演,但當眾人要她把禮物大快朵頤時,她卻因為與人類過度共感同理而張不開口。理性的家人帶小小年紀的她四處求醫,吸血鬼兒科、牙醫、神經醫生都沒能治好她的毛病。在父母的溺愛下,直到多年後的青春期,她都是從冰箱拿出像果汁的血袋飽餐,而不是出去打獵。在一次受到對吸血鬼有毒的人類食物吸引而差點送命之後,被逼加入了憂鬱症自助團體, 在那認識頻頻想自殺、到哪都被霸凌的蒼白高中生保羅,兩人都覺得自己完全受困在自己的生命當中,他迅速主動提出建議成為她的第一位受害者,一箭雙鵰的解決方案。

一個外表古怪一身陰氣,一個臉色蒼白充滿矛盾,兩人看起來尷尬卻又恰到好處地湊在一塊,害羞地相互凝視。實際上 68 歲的吸血鬼體現了所有青少年可能的焦慮,尋找自我身份認同、重新認識自己不斷變化的身體,和因為甦醒咆哮的慾望而遭受的痛苦煎熬,導演並沒有過分沈溺在呈現這些人形變身動物的身體恐怖「形變」,或陶醉在大量賀爾蒙與調情、慾望、「發現」身體和其他成長過程令人不安的酸甜刺痛之中。一對小情侶像處男處女一樣緊張,但兩人圍繞的重大事件是「咬」一口、是「跨越」生死、人與非人,是變身、成長。兩人之間的許多場面都是沉默或簡短對話,或一塊分享一首歌曲時暗示著某種程度的同步,超越了兩個角色初次見面時的興奮、莫名衝動,這也使他們與「主流」社會男女青春期的「(性)衝動、好鬥」頗為不同。


(圖《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想死想自殺的保羅有個護士媽媽,厭食不肯殺生的薩莎要面對吸血鬼家族逼她變「正常」的壓力。在生死邊緣,兩人才開始意識到他們有多麼相似,一同踏上尋找生命、自我價值的旅程。類型電影令人耳目一新的詮釋,描繪憂鬱、自殺、霸凌等病態暗黑邊緣主題,從吸血的恐怖事件中找到同理心,一種受害人與加害人之間的大和解。原則是可以逆轉,界線是可能跨越的。薩莎不需要殺人,保羅也不用尋死才得以解脫,他們從死亡開始重建世界的可能性。最後,兩人把死亡作為給人類的最後禮物──兩個孤獨的邊緣人找到彼此,一同過渡人生的關鍵階段。

這對另類中的另類年輕人,映照出加拿大魁北克基於家庭出生的尷尬身份認同,如同紐西蘭原住民出身的導演塔伊加維迪提(Taika Waititi)第一人稱大談雄性哥倆「情誼」的幽默吸血鬼偽紀錄片《吸血鬼家庭屍篇》(What We Do in the Shadows ,2014),或「混搭」同志喜劇與臺版鬼片的《關於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2023),創造出更接地氣、更日常生活的類型版本。以不那麼可怕的、更人性化的吸血鬼角色,試圖打破與族群、與外表相關的膚淺刻板印象,並顛覆我們看待世界的這些虛設侷限,並在某種程度上轉化為一種「另類」族群對抗社會壓力的敘事。另一方面,吸血鬼銀幕形象傳統慣例中,與(性)慾望結合的吸血「力比多」(Libido),兼具恐懼、痛苦和興奮等極為戲劇性的面向,也同時因為喜劇的類型而顯得較為其次。

吸血鬼的類型神話

論源頭,吸血鬼神話傳說繼承了希臘和美索不達米亞等地的古老敘事 ,之後在中歐中世紀時期的黑暗中確立下來。謠言首先在飽受戰爭和流行病蹂躪的國家的亂葬坑間傳開,不死生物的敘事在 18 世紀的科學著作中「出現」,然後在 19 世紀英國哥德文學、愛爾蘭人布拉姆斯托克(Bram Stoker)1897 年出版的《德古拉》(Dracula)一書中完整體現。喜好催眠術等神秘學的他,創造了一個複雜的角色,令人恐懼但同時讓人著迷。難以捉摸的德古拉能夠變成動物(蝙蝠、狼),更是一個不死的異教徒,害怕十字架,只有以陽光燃燒或以木樁刺穿他的心臟,才能夠殺死他。斯托克不但「創造」了今天大眾熟知的吸血鬼,還塑造了吸血鬼獵人等一干人物原型。

而 1922 年,德國導演穆瑙(F.W. Murnau)奠定銀幕吸血鬼形象,並間接批評維多利亞社會的表現主義作品《不死殭屍—恐慄交響曲》(Nosferatu)正是根據斯托克的小說改編。這位德古拉公爵身材高大,彎腰駝背,牙齒鋒利,兼具貴族和修士的氣質,謹慎的紳士卻也如動物般突然沖向獵物,一個善於型變的「嗜血」怪物。對血的無限渴望是絕對的瘋狂追求,他一切的詭計都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滿足巨大的衝動。但他也並非純粹的野蠻,而是墮落所致,生前是一位博學的煉金術士。因此,他貴族出身的社會地位更使他肆無忌憚地追逐血腥慾望。

德萊葉、波蘭斯基、科波拉、賈木許等許多大導演,也都與他有過密不可分的關係,自吸血鬼在銀幕上誕生,他的形象在電影史近 100 年以來發生過極大轉變。例如以活躍於「魔戒」等好萊塢賣座大片的曾祖父級「反派」克里斯托弗李(Christopher Lee)無非是扮演吸血鬼最有經驗的演員,他曾在 1958 年至 1976 年間 10 次扮演德古拉伯爵,有時還會稍稍改變已成為陳詞濫調的吸血鬼角色形象。而羅曼波蘭斯基 1967 年的《天師捉妖》(The Fearless Vampire Killers)正是利用了這些陳詞濫調來大作文章,吸血鬼變成了他自身的戲仿,他的意象特徵已經進入了我們的集體潛意識,除了異教徒和晝伏夜出等外族非我族類的邪惡化身,吸血更如同是以吸食工人階級的生命力為生,時而也暗喻崛起的資本主義。

尼爾喬丹 1994 年賣座的《夜訪吸血鬼》成功改編自安妮賴斯(Anne Rice)的同名小說,一個幾百歲吸血鬼從 18 世紀到當代的自白,之後吸血鬼類型顯然變得真實、更貼近當代生活,而且橫跨各類型電影。改編自漫威漫畫的動作片《刀鋒戰士》(Blade,1998)中,半(獵)人、半吸血鬼的「黑」劍客獵殺夜間生物為去世的母親報仇,這個角色二分之一的人性,再次表明了吸血鬼形象一點點變得人性化。斗篷或利齒不再是吸血鬼的必要條件,如以高中生為背景的美國影集《魔法奇兵》(Buffy the Vampire Slayer)中,他們完全融入日常生活,可以與人類一起過正常的生活,如凡人般開敞篷車兜風。

持續不斷轉變再轉變

如果說《暮光之城:無懼的愛》(Twilight,2008)這類「主流」吸血鬼電影的角色人物和敘事命題更討好主流市場,吸血鬼類型近年卻也是移民、種族等族群命題、或是 LGBTQIA+ 性別議題等社會邊緣人「怪物」角色偏好的類型。如瑞典片《血色入侵》中剛抵達斯德哥爾摩郊區的阿拉伯裔移民小女孩 12 歲的 Eli,或《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中「轉」大人的魁北克少女薩莎,她們這些鄰家的吸血鬼,無疑更加貼近我們日常生活中歐洲移民危機,或者加拿大魁北克法語區身份認同的問題。

另一方面,這些奇妙生物不可抗拒的性吸引力,力比多的絕對化身,如在吸血鬼角色典型中德古拉壓抑嗜血的衝動,反而揭示一種隱藏在表面下顛覆性的慾望。《德古拉》等不同文本中,吸血鬼的「性取向」也一直是無數分析詮釋的主題,催眠般的迷戀、情色的酊咬、藥癮醉血、排斥和慾望,都提供了大量情色小說般的線索。相當明顯地表現出、可能必須在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中暗藏偷渡的同性戀色情維度。這個孤獨而沉默的角色一種壓抑浮躁的慾望,並透過暴力的肉體接觸來滿足。然而,當下,正如近年跨種族、跨性別、吸血鬼與她的獵人之間的同性戀情,被搬上 Netflix 影集,吸血鬼德古拉具有潛在同性戀傾向的假設到底是否屬實,似乎早已被他的後輩們拋諸腦後。
 
.封面照片:《人道主義吸血鬼徵求自願獻身者》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詹育杰

旅居巴黎十多年的自由筆者,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文字散見「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等。早期曾於台灣電影圈工作,作品並曾參與鹿特丹國際影展,近期研究以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為方向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