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愛是內觀,是肉身菩薩的自我救贖──楊雅喆與二十一世紀的《破浪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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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6
  • 採訪
    謝璇
  • 謝璇
  • 攝影
    古佳立

編按:2024 台北電影節世界首映,《女朋友。男朋友》、《血觀音》導演楊雅喆第四部劇情長片,吳慷仁、劉主平、梁湘華、柯煒林共同主演,以「性愛」為題的《破浪男女》,不再僅僅將「約砲」看作都會人的寂寞表徵,更要直面它本身的樣貌,看到後頭與生命緊緊扣連的愛與慾。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楊雅喆導演,分享本片的創作源起、角色生長出的寓言性質,還有如何在當前臺灣產業環境,拍攝這部直面情慾的電影。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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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滂沱,不消幾刻大水浸滿城市街道,濕氣瞬間盎然;巷弄裡的咖啡店陽台外,一株闊葉植物沾上雨水,生機突然勃發,葉脈好似張牙舞爪。「像極了水漫金山寺。」民間傳說《白蛇傳》中最精彩的一段,為了解救被法海誘騙的愛夫許仙,白素貞招來東海大水,吆蝦兵蟹將吞沒金山寺──好個淒美壯闊的鬥法場面,在楊雅喆的第四部電影《破浪男女》中,幻化成絕頂升天的高潮境界。

50 歲,楊雅喆甫交出改編自吳明益經典小說的同名劇集《天橋上的魔術師》,終究被夷為平地中華商場、世代消融、記憶崩解,《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核心緊扣「消失」,作品付出去,那份壓力還積在心裡。但還是想拍,楊雅喆鎖定輕鬆、幽默的題材,打算以網路約會為基底,動筆寫滿是奇觀的小品故事。故事到了與他合作超過 10 年的監製劉蔚然手上,「結果命格不合!」楊雅喆笑稱,故事被一退再退。兩人從楊雅喆的第二部長片《女朋友。男朋友》(2012)搭檔至今,楊雅喆總是逃不過監製的靈魂拷問:「這是你真心想要拍的嗎?」回想起這個大哉問,楊雅喆邊說邊用右手成刀狀往左掌心切,一言一字、粒粒分明的問到他心裡去,像木魚不卑不亢地向靈魂裡敲。「什麼叫真心想要?」楊雅喆回頭問自己,這回才發現,50 歲的自己想談性、想談性可以帶人去哪裡,來自 20 年前種下的因。

第二次「性啟蒙」,埋下年過半百才解的哉問

30 多歲,楊雅喆在拍人物紀實影片的年紀,他遇上了跟他年紀相仿,領有重大傷病卡的男人。還在壯年,身體卻逐漸癱軟、萎靡,面對逐漸失去動能的身軀,只能接受,等待終究躺平那一日到來。楊雅喆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無能騎兩輪摩托車,生活拮据,還有小孩要養。蹲點採訪久了,楊雅喆看見了對方的生命狀態;他則從楊雅喆的眉宇之間聽見了那個不敢問出口的問題──「怎麼活得下去?」生活處處是阻礙,拖著一具逐步邁向瓦解的身體,一了百了是不是輕鬆多了?楊雅喆沒問,但他自陳自己每個月努力存個 2,500,到住家附近的菜市場,某個隱身二樓或三樓的地方,按摩。楊雅喆不覺得他還有性能力,他求的是身體被撫摸的觸覺,值得用這裡存那裡省攢下來的 2,500 換來的親密感。「那是我活下去的動力。」看看同樣 30 多歲的自己,從來沒想過「打炮」居然牽動生命的意義,煞似壯年才經歷的另一種的「性啟蒙」,原來性不只是打打炮而已,性,可以是推動生命的重要力量。


(圖/年過五十,楊雅喆回頭探索自己擱置已久的創作題目:性;攝影/古佳立)

當頭棒喝的啟蒙沉澱了 20 年,楊雅喆年剛過半百不久,被退件退到生無可戀,繞了一圈空谷響起回音,聽見當年的自己。他回望自己的創作歷程,往自己、往過去找,找到了當時種下的啟示,現在才開出花。他撕掉網路交友/約炮的表象,撥開肉體奇觀迷霧,沿著肌肉紋理感官刺激,抵達靈魂深處。

但挖開自己的經驗不夠,破土後要開疆,他的田野調查從網路交友軟體做起,符合設定。「我絕不說謊!」楊雅喆在當紅交友軟體上放上本人照片,專業攝影師拍的,比較帥,「但沒有前戲直接要人聊性主題,誰理你?」要在交友軟體上「釣魚」並不容易,他離開文字 App,轉戰音訊平台,在茫茫網海上當「海王」,狂刷 twitter(現為 X)、潛水 clubhouse。掛上一張蘭花照片,聽取浮沉男女的心事,與性事。

嗨,你找什麼?剝開肉體內裡,愛愛內含光

「大約週四、週五的下午,最多這樣的群組」,楊雅喆說,一個聊約炮、以性愛為主題的音訊空間,會由一個在圈內稍有知名度的人開起,聚集一百多個帳號收聽、暢聊,有人說、有人聽,穿插互動遊戲,楊雅喆混在裡面。「反正看不到臉,男男女女都講;有些看得到臉的,也很敢講。」生來是生理男,做個潛水夫,好似可以鑽進陰道瞧一瞧、看一看。女孩們無畏訊號那一端傳來一個「大哥」的嗓音,相對穩重、有點熟悉,楊雅喆沒特別說他在為了電影做準備,但也沒人在乎,聊得來就聊。他在那裡見證生理女性辯證高潮、如何解暈、交媾如何發生或結束。《破浪男女》講的「南天門」,絕頂升天那般的性高潮,是從脊椎一路延伸爽到腦門、或是漫天大水?楊雅喆說都不是:「當性探討到極致,其實都在找愛。」

他看了太多光鮮亮麗、身材姣好的人在慾海裡浮沉,遲遲不上岸,這成了他在性之外的第二層疑惑。「不是不想上岸,而是還沒遇到。」他被 twitter 上的女孩們訓斥了一番,若不是為了愛,自我滿足如此簡單,為何要大費周章約炮?就連宣稱自己是不要束縛的海王,在楊雅喆的眼裡仍然渴望愛情。「性的驅動力可能源自缺憾,慾望是表層,真正要的、最深層的追求,是愛。」


(圖/《破浪男女》劇照;台北双喜電影提供)

《破浪男女》中的四個男女各自懷抱著疑惑與缺憾,肉體在浪尖馳騁,心靈還在躊躇。片中的「白Q」執著購買「Uberdick」提供的 BDSM 性服務,陷在舊夢的泥淖裡始終無法脫身,性帶她回到過去那個始終過不去的崁,一再重訪、不斷毀壞,往心裡的黑洞一次又一次深掘;「小綠」則反向地往未來摸索,向未知探詢,在愛裡迷茫。「這都是性在推動大腦的運作」,楊雅喆說的性驅動力,在《破浪男女》裡成為心靈探索的燃料,每個角色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歷程,只是在肉體市場上相交。

性是內觀,缺乏的、渴望的,都在身體裡

性的主題離自己這麼遠又那麼近,長在基因裡的題材,終於迎來了對的時機準備落地。楊雅喆除了向外探索,也回想自己與片中人物年紀相仿時候的狀態。他當然也有過沐沐泅(bo̍k-bo̍k-siû,載浮載沉)的年紀,這回《破浪男女》反而讓他找到了自己的結論或答案。「性,其實是內觀你自己。」對他而言,性的需求正映照了自我缺少的那一塊,以及最真實的追求。

於是《破浪男女》在愛的純粹前先鋪滿了華麗的性。在浴池邊、倉庫裡、甚至在水下就是不在床上行魚水之歡;有綿密濃厚的交纏,亦有愉虐痛爽齊發的 BDSM 情節;兩人三人行不足為奇,甚至未成年性行為議題也沾上了邊。《破浪男女》推出屬於臺灣、只有臺灣這塊土地能養出的瑰麗花朵,總匯式地毫不保留大放送,卻不顯獵奇;反而更趨近於虛實交融、夢幻迷離,楊雅喆會說那是「妖」,「氣質很妖,但並不是怪。」網路世代無奇不有,早已沒有純粹的奇觀足夠駭人聽聞,所以他選擇在呈現怪奇的表象之餘,更完整的揭露真實過程。例如繩縛性愛不只看結果,而完整從試探、觸摸、約定 safe word、一針一線的綁縛都解析攤開,「看懂了,就不獵奇了。」

越當代、越傳奇,海王捕撈青白雙姝

《破浪男女》提煉了極致的當代性,係為 21 世紀,或當下才綻放的出的一朵煙花,同時卻蘊含了古典氣質。這般當代與古典的交鋒乍看衝突,卻兩相映照出不同韻味。在寫劇本前,楊雅喆先著手寫下四個主要角色的小傳記,各自成立。銀幕上看到 Uberdick 如何與女嫖客接應互動,關起門來穿上膠衣彷彿化身超級英雄,無人能敵;也看到他在女友面前尊嚴盡失。但沒有看見的則是楊雅喆寫他是個被阿嬤帶大的孩子,有屬於自己的完整故事。意外地,朋友看了「白Q」與「小綠」的段落,點醒了楊雅喆:「她們根本就是白蛇與青蛇啊。」他這回才意識到,原來自己被童話、傳說影響深遠,寫著寫著突然可以追本溯源。好似《白蛇傳》裡白蛇青蛇穿越到了現代,化身「白Q」跟「小綠」,千百年後同樣以人身四處獵豔、尋找陽剛的男體。「Uberdick」倒成了楊雅喆口中沒用的許仙,「單親霸」則是想操控一切的法海。


(圖/《破浪男女》劇照;台北双喜電影提供)

引經據典為結構是巧合,四個演員同台則是緣分,正如《破浪男女》的那句在「Uberdick」外送背包上閃耀的宣傳詞:「是緣分派你來的」。「白Q」、「小綠」、「單親霸」三個角色都得在大銀幕上「全見」,兩位女演員大膽赤身裸體上陣,影帝吳慷仁雖有多次銀幕「獻身」經驗,但也首次正面坦承相見;反而是香港演員柯煒林大多包在黑色膠衣中,跟對手角色「白Q」不到關鍵時刻沒以真面目示人。劇本寫好雛形,楊雅喆邊琢磨邊開始尋找演員,一演就相中還在等待大鳴大放、知名度與演出經驗都還在醞釀的劉主平、梁湘華。「但我就是 casting 的海王,花心啦!」看中了還不夠,楊雅喆仍然約了上百個演員參與試鏡,就連早就自投羅網的吳慷仁都免不了等待的命運。但緣分終究回到了四位演員身上,讓劉主平、梁湘華兩位新銳演員首次挑大梁,楊雅喆也早就在寫劇本的時同步偷偷地為她們量身訂做角色,「肩膀、腰圍都量好了,我知道她們可以做什麼。」

「因為我們有共同的夢」,一部國產愛情動作片的誕生

「《破浪男女》可以說是臺灣電影史上最艱難的『愛情動作片』」,楊雅喆這樣形容的時候,自信大過遲疑,「沒有人拍過愛情動作片加上奇幻的,但這部片裡什麼都有了。」的確,《破浪男女》綜合了想得到跟想不到的性愛動作場面,包藏對愛的追求,引來洪水熬煮一鍋濕黏濃郁的蜜汁高湯,再以綺想傳說提味,說愛情動作片是不為過的。

為了成就一部意圖突破台灣影史標竿的愛情動作片,《破浪男女》集結了業界頂尖人才,由杜哥(杜篤之)操刀聲音設計,標榜「ASMR 顱內高潮」的精神,讓所有的鹹濕談話如雷貫耳、直衝腦門,耳鬢廝磨穿透五感。BDSM 有繩縛專家「束室」參與,刺青設計、花藝設計都有專門團隊。而楊雅喆認為一部愛情動作片,動作設計自然不可不提。親密指導不可少,偏偏俗稱的「床戲」離開的床鋪,對親密指導就是挑戰。俗話說的「性癖可以冷門,但不可以邪門」,《破浪男女》簡直是「邪門」,不用上刀山下油鍋,光是泡進溫泉就足夠挑戰人體極限,還直鑽水下。

《破浪男女》不負其名,開場戲始於湛藍泳池。劇組自然找來水下攝影團隊,更特別安排水下動作團隊。一場水中雜交的戲,找到幾個願意裸露的自由潛水教練參與演出,也是專門扮演「人魚」的翹楚。有了鏡頭有了人,性愛動作則由舞蹈老師編排。光是一場戲的動作設計,就動用了專門的三組人──攝影、潛水教練演員、舞蹈老師,最後還得特效合成。


(圖/水漫金山,楊雅喆在濕濡的夢境中,打開另一種探索想像;攝影/古佳立)

針對不同的場合、不同場戲,就有一個不同的組合。不同組別兜在一起也不至於落成一台拼裝車,五花八門、看不出個所以然。楊雅喆說:「我給出了一個很明確的夢,雖然夢其實很難明確的,但卻是因為這樣,所有人就能往同樣的地方去。」

終究是愛情啊

一部電影使盡了洪荒之力,在楊雅喆終於準備好的時候,接回一直埋在自己身體裡、藏在基因深處的主題。他知道自己遲早會處理這個主題,從性出發,找到了愛。30 多歲埋下的因,被緣分派來現在結出了果。他希望《破浪男女》至少是一部爽片,聽起來爽、視覺也飽含刺激。但在感觀刺激之餘,更期待帶領他人踏上一場內觀之路;甚至理解他人的黑洞。無論是在過去裡掙扎,或面對未來迷惘,他都希望《破浪男女》可以讓還在沐沐泅的人找到港灣,或已經上岸的人就能成為港灣。

「每個人都在找愛。」楊雅喆和一群裹在性愛泡沫裡的海王海后,格外純情地,真正要談的是亙古不變的愛的渴望。
 

.封面照片:《破浪男女》導演楊雅喆;攝影/古佳立

謝璇

長於南方、活在北部。中文系的叛徒、電影所的混混。看電影為主,寫電影為輔,報導、評論散見《報導者》、《新活水》、《釀電影》、《放映週報》等。雙眼視力1.5,喜歡烈酒跟啤酒,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