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北影】匈牙利新浪潮,或後革命電影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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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6-24
  • 趙正媛

編按:2024 台北電影節「焦點城市: 布達佩斯」單元,重探 1960 年代匈牙利新浪潮,選映多部經典作品,為臺灣影迷補上少為人知的影史浪潮一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專題評論一篇,細緻梳理本次影展聚焦之匈牙利新浪潮,從 1956 年匈牙利革命,卡達爾政權登台、1958 年貝拉巴拉茲製片廠成立等事件切入;細察其時創作者的群體表現,如何在其獨特的政經背景下散發創作光采。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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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年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城市」單元,聚焦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收入多部製作於匈牙利共產政權時期,貝拉巴拉茲製片廠(Balázs Béla Studio,以下簡稱 BBS)(注1)及其同時代的重要電影作品。從新浪潮(New Wave)、布達佩斯學派(The Budapest School)、新前衛(Neo-Avant-Garde)至新感性(New Sensibility),一位影人選出一至兩部作品,且讓國際能見度較高的電影,搭配導演早期短片的策展形式,可說是誠意滿滿地為觀眾勾勒,在匈牙利電影中不同時間、位置及影像思維,所組成的電影星系(constellation)。

不過,我認為在直接進入作品前,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在匈牙利,沒有不准拍的題材,只有不准說的觀點。」(注2)事實上,60 年代以降至民主化改革之前,作為在冷戰中分屬共產主義陣營的中歐國家,匈牙利享有的電影資源和創作自由,難以想像的多元與開放。早在「焦點影人」貝拉塔爾(Béla Tarr)享譽國際之前,電影導演如伊斯特凡.沙寶(István Szabó)、米克羅斯.楊秋(Miklós Jancsó),即以數部反思匈牙利社會與革命歷史的作品,加入歐陸藝術電影行列。或如佐爾坦.胡薩里克(Zoltán Huszárik)和稍後的加博.柏迪(Gábor Bódy)在實驗電影的開創性地位。

這和布達佩斯是否真為「小巴黎」無關,而所謂的「新浪潮」也是基於面向西方的宣傳和概括目的。然而,常見將匈牙利電影和西方藝術電影典範進行類比,甚而放入壓迫與抵抗的二元框架,都難以說明,相較於波蘭、羅馬尼亞、捷克斯洛伐克的製作環境,匈牙利電影何以看似無所禁忌,實則直接涉及周圍的政治與社會動盪,亦受不斷轉型重組的電影產業,和執政者的文化政策影響。基於上述考慮,本文將把「匈牙利新浪潮」的討論,放回匈牙利 60 年代的政治與文化脈絡,闡述作品內部的美學之餘,試圖呈現電影外部的事件及產製背景。

電影學院與 1956 年革命

首先,一個較少被提及的參照點,即是這群跨世代影人共同的學院背景:自巴拉茲和同儕於 1946 年,在演藝學院成立電影導演部門,幾年間更新增電影攝影部門,並改名為布達佩斯電影藝術和戲劇學院(SZFE)以來,不斷擴張、改良的電影製作學科,逐漸發展為匈牙利重要的藝文教育體系之一。伊斯特凡.沙寶曾提及自己於 1956 年,在 600 取 10 的激烈競爭中獲得入學資格。收到通知不久,他與其他同屆錄取的同學,如導演尤迪特.艾萊克(Judit Elek)和胡薩里克,相約在咖啡館見面,而他們向彼此許下諾言:在電影製作中團結一致、互相協助,拒絕瀰漫在產業裡的「狼性」心態(注3)

負責指導這群日後自稱為「小組」(the Group)的人,即是時任系主任的資深導演費利克斯.馬里亞(Félix Máriássy)。在幾年後的訪談中,時常可見他們提及馬里亞豐富的文學電影知識,和作為導演的實務經驗,並且從不強加個人觀點,更鼓勵學生共同創作、自由探索的教學態度,如何影響小組成員日後的的工作邏輯(注4)。此外,馬里亞最重要的作品《Springtime in Budapest》(1955),有時出現在情節激昂推進間,忽以長鏡頭延伸的曖昧、沈寂時刻(注5)。這樣以富有彈性的節奏與風格調度,迴避「英雄史詩」和左翼圖示主義(schematism)典範的作法,可見與這些影人創作傾向的關聯性。

當「小組」正要投入五年緊湊的專業訓練,同年十月,卻爆發了後世稱作「1956 年匈牙利革命」(注6) 的大規模抗議,所有學生都迅速捲入革命。然而,經歷了抗議、交戰與全面鎮壓,接著是親蘇領導人卡達爾(János Kádár)上台後的大舉清算,以及數年間的蒼白與壓抑。1956 年是匈牙利歷史的分水嶺,接下來的幾年同樣關鍵,那是一段不管資歷多寡,任何人都難有作為的時間。例如,很早就從學院畢業的米克羅斯.楊秋,1959 年低調發表了首部劇情長片《The Bells Have Gone to Rome》,社會上卻是無聲無息。

即便如此,參與抗爭的學生並未就此逃亡海外,他們不捨放棄辛苦經營的學業,幾乎都留了下來。較為年長的影人,如桑多爾.薩拉(Sándor Sára)和伊斯特凡.嘉爾(István Gaál)革命隔年便從學院畢業,「小組」則是 1961 年才離開學院(注7)。 難以預料的是,當年輕的創作者先後來到電影產業,匈牙利的政治風向亦發生重大轉變,從壓迫趨向開放的一系列舉措,令他們得以開始透過電影探問,曾經在匈牙利歷史和他們生命中,發生破裂的重大時刻。


(圖/《青春暗流》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在時間上劃出切口

橫向位移的全景長鏡頭,大片敞開的水鄉天際線之間,成群結隊的少年少女,輕盈自信地移動奔走,用無止盡的遊戲和玩笑話,掩飾內在的迷惘,和難以捉摸的人際界線。伊斯特凡.嘉爾的首部長片《青春暗流》(Current,1964)是如此以比例精準的構圖和運鏡,來打造恣意穿行的空間感,和此起彼落的動態。直到中斷青春頌歌的事件發生:一位少年失去蹤影,任人揮灑的地景頓時變成不安的來源,無所不見卻也一無所見。首次出現的主觀鏡頭,讓觀眾注意到水面下的混濁不清,攝影機運動亦不再絲滑,不同焦距的鏡頭頓挫,放大河岸上無助的孩子,他們之間也流轉起猜忌的目光。

一件事件發生,時間與記憶彷彿就此斷裂,有了先後、新舊之別,失蹤少年的形象也因「缺席」,而從模糊的群體中脫離出來。在這裡,事件作為敘事和形式上的切口,電影幾乎略而不談意外本身,反而聚焦在人們的反應,和就此展開對自我、他人和世界的思索過程。例如,透過專攻數理的拉齊(Laci),和熱衷藝術的琉亞(Luja)之間的辯論,我們看見面對劇變的兩種思路:拉齊提出以社會責任和邏輯論斷的封閉史觀,某程度影射當局急於用「國家大義」為革命定調的修辭。與之相對,琉亞以素描來比喻,在線與線的交疊中,緩慢、重複卻更有意義,逐漸迫近真實圖像的紀念形式。此時他們身後的窗外景色,是稻草堆間執鋤勞動的人,回歸古典農民的形象,充滿言外之意(注8)

另外,片中一組分段運鏡,穿插於拉齊在房裡沈思的側臉特寫之間,鏡頭掃過英國雕塑家亨利摩爾(Henri More)、立體主義畫家保羅克利(Paul Klee)的作品相片和複製畫,帶出藝術物件組成的象徵形式,也反映拉齊並非單純遵從主流價值,而是擁有多種觀點的年輕思維(注9)。相對的,在畫室一景,由現代主義藝術家門高曼.喬翰尼(Kálmán Csohány),一面做著泥塑,一面向琉亞道出藝術家本質的對話,都表明了嘉爾認同以廣義的藝術,指涉他從事的電影創作,作為一種抗拒遺忘、質疑政治修辭的記憶工藝的可能性。

如同他們經歷了生命的轉捩點,驅車離開童年鄉村,前往大城市布達佩斯的結局,這群青年電影創作者自學院畢業後,亦乘上社會轉向開放的浪潮。事實上,自 1959 年首次特赦以來,卡達爾政權便逐步放寬社會控制,提出對外開放的經濟計畫,更顯示其試著提升物質生活,來提高大眾對當局的敬意,進而導向更加消費主義、虛無主義的社會觀感,以及「去政治化」的公共環境(注10)。文化政策方面,亦從全面壓制,轉往柔性拉攏的策略,此時出現了所謂的「三T審查制」,將所有文藝作品分成禁止的(tiltos)、寬許的(türes)、支持的(támogatás)三種(注11)。看似僵化的規定,實則同時為政府和創作者,保留一定程度的操作與妥協空間。

卡達爾的立場是,只要不直接觸及對當局的檢討,過去的「路線錯誤」都可供檢討,這也是沙寶得以在《我的千面老爸》(Father,1966)中,觸碰多項禁忌題材的原因:不停捏造父親身份的幻想故事,作為自我膨脹的養分,來取代現實的空缺,最終導向對權威的盲目推崇,實則源自戰爭的暴力歷史(注12),為無數失去父親、背負屠殺記憶的人,留下無法抹滅的跨世代創傷(注13)。當中最敏感的題材仍屬 1956 年革命的描寫。如同沙寶一入學就捲入抗爭,片中主角儘管恐懼,仍緊緊追隨同儕冒險犯難,渴望成為他幻想中身兼動作明星及民族英雄的父親形象。同時,革命的影像紀錄取代虛構情節,呈現抗爭之初,學生湧入街道示威、拉倒史達林銅像的短暫勝利時刻。

然後,幾乎是刻意的轉移話題,電影完全不提革命如何走入尾聲,卻以更為浩大激昂的幻想場景,來無盡延長民族解放的光明幻象:人們跟隨父親,推動在山林間停放的路面電車,推車的人愈多,跑動速度就愈快,如同從戰爭廢墟中重啟現代社會的象徵。車上也出現童年時期的主角,時空錯置地加入正義的夥伴,期許人民的團結與重建得以解救所有受苦之人。不同於前段高舉史達林頭像的行軍典禮,人群簇擁著畫面中心的電車和英雄,堆滿笑容與揮舞雙手,如同一種力氣用滿、全心全意的快樂,以絕對的明亮填滿所有諷刺可能藏身的孔隙。


(圖/《我的千面老爸》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今日回過頭看,如此男性中心的歷史觀點,不免留下許多可疑之處。有趣的是,相較於主角不停出入現實、戲仿間諜片的浮誇幻想,一段女學生安妮的獨白特別動人,沒有多餘的裝飾圖示,畫面裡僅有她走在河岸的身影,喃喃傾訴自己的父親死於集中營,使她長年對猶太人、受壓迫者標籤的無所適從,直到今日才有找回自我的決心。本片一反當時常見的反法西斯敘事,比起強調苦大仇深的歷史,更強調戰後匈牙利猶太人的心理危機。安妮如此乾脆清澈的心聲,不僅一時中斷主角的虛妄,再者,她也說中主角始終不敢面對的現實:他最大的恐懼是被人發現,他和他的家人都是猶太人,那位被他神格化的父親,也很可能是因此喪命(注14)

《我的千面老爸》有太多值得細細品味的段落,熟悉藝術電影的觀眾,也能馬上辨認出法國新浪潮,特別是楚浮的《四百擊》(The 400 Blows,1959)、《夏日之戀》(Jules and Jim,1962),還有雷奈《廣島之戀》(Hiroshima Mon Amour,1959)的影響。這裡要再次提及電影學院的特殊性,根據讀到的資料可知,學院被視為文化菁英的教育機構,對文藝的態度十分開放,學生也是國民裡最有資源,最可能接觸到歐洲各地新片的群體(注15)。此外,在匈牙利從事電影創作,便有機會出國參展和外國影人交流(注16),特別是鐵幕內國家的電影圈,如捷克斯洛伐克新浪潮、莫斯科電影學院的塔可夫斯基,及波蘭的華依達都是同期創作者。不過,最終仍看個人機緣,無論是在學時間點或政策差異,還是從產業及社會上的位置來看,他們對文藝思潮的接收,都不是全然平均的。

再者,藉由這次焦點城市單元的策劃,我才明確注意到匈牙利新浪潮世代,一方面具有共同對歷史和道德責任的反思傾向,更具體而言,他們探索匈牙利不同時代的歷史,是為了暴露主流敘事的盲點,而不是迴避當前的政治情形。另一方面,這些電影在敘事結構、場面調度和運鏡處理上,意外地有不少雷同之處,彷彿隱約存在一種命題作文的基本格式,而我感覺這不僅是由於他們多以同一群人組成劇組,像桑多爾.薩拉(Sándor Sára)擔任了多部電影的攝影師。

例如,比起清楚的語言陳述,更常以遠景固定鏡頭,凸顯畫面中細小的人物和延展的自然地景、城市空間的關係,無論是作為心智狀態或權力機制的隱喻,都是推動敘事的關鍵,而並非單純的故事背景,像是楊秋的重要作品《圍捕》(The Round-Up,1966)的畫面處理,是最極致精彩的。另一點則關於聚焦角色的人格特質,時常出現由靜照、剪報、藝術品或生活物件,組成的蒙太奇或分段運鏡,陳列有待觀眾逐一拆解的符號線索。若是在開場,則可能會搭配旁白或引文,進一步為接下來的情節定調,就不只是單純的姿勢或態度展示。

難以在此勾勒全貌,但確實有許多可納入考量的因素,例如攝錄器材輕量化,讓全外景的拍攝愈來愈常見,以及真實電影、戰後歐陸現代主義和蘇聯前衛電影典範的發酵,或是更單純的,基於電影學院的當代同儕,某種用影像說故事的共通習慣。不過,誠如薩拉所謂「用影像思考及說話」(注17),或許這也說明社會走向開放之際,一代創作者對電影本身的信仰,不僅足以繞過當局對劇本的審查,更示範了影像足以比擬、甚至超越語言的表達能力。

實驗與否認:給予歷史一個答案

另一個重要參照點,即是焦點城市單元的策展重心:貝拉巴拉茲製片廠(BBS)。1958 至 1959 年之間,在編劇哲爾吉.帕拉斯(György Palásthy)主導下,一群從事電影製作的年輕人成立 BBS。最初的性質,是讓不滿只當副導的年輕人互相交流、觀看電影及映後討論的非正式社團(注18)。當局很早就注意到 BBS,但對他們的聚會和放映活動保持默許的態度,直到新的文化政策,確立了支持學院畢業生創作的方向,也讓年輕影人進入政府的監控範圍(注19)

與此同時,為了提高電影製作的品質效率,政府逐步調整過去國營的集中式管理,將原本的組織分成多個製作單位,並開放不同單位的創作者,自由跨組簽約、進行不同計畫的權利(注20)。在產業轉型的背景下,BBS 於 1961 年重組為國營公司底下的片廠,每年可獲總額約莫一部長片的製作經費,不過,有鑒於 BBS 一直以來主張的獨立精神,當局也不干涉他們的運作,BBS 的管理層便將經費拆成三至四部短片的預算,於是,在 1957 年度的畢業生(包含薩拉、嘉爾)與學院裡的高年級學生(也就是「小組」成員)加入片廠之後,便開始以 BBS 之名進行創作。


(圖/《我眼裡的妳》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由於 BBS 自我定位為「實驗」單位,意味著他們製作的電影作品,沒有公開發行的義務,也就沒有商業考量的問題。BBS 的多數決策都是經過成員共同討論,包含要做什麼主題、誰負責導演,以及拍完之後是否要公開上映(注21)。為此,他們也租下一間電影院,專門放映他們製作的電影,也會進行觀眾與創作者的映後討論(注22)。可以說是以實驗之名,越過片廠內的經歷與資格限制,也暫忘「電影要為國服務」的心態教育,鼓勵創作者將熱情投入形式美學的實驗,和主題的創新開發。

這個階段 BBS 製作的電影,多是關於現實中的不同視點與節奏,之於影像的抒情性和音樂性的研究,例如沙寶的《我眼裡的妳》(You,1963)當中隨女孩高度自覺愛人視線的每時每刻,特寫下的回眸、仰起臉,鏡頭拉開距離,姿態又再次變化,與背景中的莫札特鋼琴三重奏和諧相襯。此外,也有作品從前衛派及實驗電影傳統取徑,如以抽象化、混合媒材或時態錯置,或改變膠卷質地、單影格拼接等不同製法,建構思想運動一般的電影,來自「小組」的佐爾坦.胡薩里克,即是此類翹楚。

「這個時代正需要如此,我們不只是拆解,而是將概念組合起來。每一種前衛、每一種主義的本質,都在於以特殊的角度,來將指派的問題推向荒謬的境地。現在,也許有必要來創造合成(synthesis)……」(注23)翻開胡薩里克的生平紀錄,便能注意到他的人格形象,放在學院同儕中也顯得格外殊異。他的求學歷程也是波折不斷:1950 年即錄取電影學院,兩年後卻因「階級敵人」的背景,被強制退學。期間他曾從事不同工作維生,直到回到學院,過人的才氣即令他備受矚目。對他來說,藝術沒有固定不變的本質,也不是為了審美,而是關乎一種創造,「就像農民耕地或木匠製作椅子一般」(注24)。他毫不妥協的創作態度,對生死學、衰老和反自然題材的興趣,也使他被貼上「反社會」的標籤,而 BBS 的存在就如同庇護所,讓難以在一般片廠謀職的他,也能有透過創作自我表達的空間。

本次選映的短片《良駒輓歌》(Elegy,1965),是奠定胡薩里克方法論的重要作品,啟發自同代的前衛詩人拉斯洛.納吉(László Nagy)的詩集《馬說再見》(Búcsúzik a lovacska,1963),並與攝影師亞諾什.托特(János Tóth)、作曲家佐爾特.杜爾科(Zsolt Durkó)共同打造陰森譎麗的世界。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以多變的影格間距組合方式,並穿插壓克力板、曲面鏡等不同媒材的過濾反射,使電影自一開始相對自然寫實的連貫性風格,時刻受靜止的圖像、蒙太奇和縮時壓縮的效果介入,而無預警展開扭轉變形的過程。

即便如此,胡薩里克並無意故弄玄虛,觀眾仍能從電影中的馬,之於人類社會關係的更迭演變,而逐漸理解到,這是一個關於受宰制生命的存在與死亡的故事:原野上體現生命自然之美,在壁畫中點亮心智的崇高存在,在人類文明的發展變革下,先後淪為生產力工具、裝飾性財產和娛樂剝削的對象。片中,不同構圖的馬的側臉特寫,頻頻與檔案圖象交錯閃動,如同從馬的主觀視點見證歷史的進程,然而,其間散亂扭曲的天空與街道、黑暗中發出陰森光暈的窗口、拍翅撲騰的飛蛾,卻是在潛意識中浮沉的創傷記憶,直到走向在鮮血中倒臥凍結的終局。

擺盪於超現實與現實、古典或現代、象徵圖騰與寓言故事之間,《良駒輓歌》不斷商榷、校準影像的可塑性,之於現實形象再現的角力,此外,即使電影的形式複雜多變,胡薩里克仍是以連貫的主題,有效地將不同美學傳統變形合成。在他的另一部短片《白色奇想曲》(Capriccio,1969)也能看到不同時間感的調度,讓生命或被賦予生命形式的無機物,隨社會中自然季節的演變,消逝、遺忘和新生的循環過程。在這裡,影像不只是反映外觀或心理現實的工具,更是一種可被感知的世界構造(worldmaking)的方式。


(圖/《良駒輓歌》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另外,早期的BBS也製作了許多紀錄短片,卻不同於新聞及紀錄片廠的報導和政宣性質,而是著重詩意、抒情性的主觀表述,或是對私領域和社會忌諱的主題進行觀察,桑多爾.薩拉(Sándor Sára)1962 年完成的短片《流浪者藍調》(Gypsies)即是一例,而這部短片又在幾年後,變成他的首部長片《導演流浪指南》(The Upthrown Stone,1969)的前行參照,放入薩拉拍攝前者時的真實經歷,也以更清楚的方式,展現他對電影創作者的角色的思考。

薩拉第一次申請電影學院時不幸落選,如同《導演流浪指南》中的主角,他先去做了一年土地調查員的工作,也在這時拜訪了整個國家最落後的地區,才得知山林間羅姆人聚落的存在。之後在吉普賽人協會的請求下,他製作了一部關於羅姆人的紀錄片,提交給黨中央委員會,來說明他們的生存問題(注25)。幾年後,當他再次回到這個主題發想,他參考了新聞報導、社會學研究和吉普賽傳統故事,再比照他的經驗,而漸漸認知到浪漫化的民族誌元素,潛在的歧視與社會偏見。同時,當薩拉與剛從義大利留學回國的嘉爾,一起籌措《流浪者藍調》的拍攝計畫,政府也開始推動政策,促進吉普賽社群融入匈牙利社會,從增加教育、就業機會上著手,以改善他們的生活條件(注26)。薩拉的短片恰好貼合官方鼓勵的方向,但他並不打算就此成為政府的傳聲筒。

短片以關於「吉普賽人」的剪報開場,斗大的標題說明大眾對議題的關注,建立在將他們均值化為「社會問題」的觀點。然後,數幀在羅姆人社區拍攝的相片,以精準的構圖和曝光,捕捉他們直視鏡頭的眼底,閃動著「人性」光輝。接著,影像動了起來,一首吟唱吉普賽命運的歌曲,隨攝影機穿越他們的村落。人們不再看向鏡頭,而是垂下眼睛或看著天空,眼見體現匈牙利現代化社會的飛機與汽車,頭也不回的呼嘯而過。畫面呈現他們困難的生活處境,然而,在隨之而來的訪問片段,受訪者說的卻是如何因其身份,而受到社會的排除與拒絕。

光是開場後的三層次變化,就足夠興味盎然。一方面,典型的人道主義攝影,抗拒報導居高臨下的教化意味,但動態的電影卻也以社會壓迫的觀點,婉拒某種本質化的、含糊的「人」的概念。薩拉曾在訪談中提到,不以當時流行的觀察式風格製作,是因為他認為創作者有道德責任「放棄對完整性的要求,並接受某種特定的『偏見』:秉持著作為他們的哀悼者的精神,和他們一起發牢騷。」(注27)這個想法延伸到長片《導演流浪指南》時,更具體化成關於電影導演如何參與歷史,並給予歷史一個答案的責任。

可以說《流浪者藍調》以不同元素的並置對照,來構成幽微的批判意味,這在電影後半更加明顯:兒童到學校接受教育,表現清潔、守秩序的形象,甚至背誦蘇聯詩人的詩作、描摹馬列維奇晚期風格的美術課。這些片段呈現出基於共產主義思想的教化成果,無處不在的政治宣傳意味,看似貼合著政策。然而,在迎向夕陽的放學路上,當孩子們如士兵一般,步伐齊整的走過,卻在一個跳接之後,他們赤著腳走過的路,從整潔的柏油路變成軟泥爛土。如果只追求表面成果的政策,是基於對羅姆人現實處境的否認,那否認這樣的否認,就是此時此地的薩拉交出的答案。

幻滅之前,高飛之後

匈牙利電影學者約翰.康寧漢(John Cunningham),曾以「一種謹慎的樂觀氣氛」(the mood of cautious optimism),來描述 60 年代前期的匈牙利電影(注28)。儘管革命後的陰影仍悄悄追在身後,模稜兩可的審查制度對特定題材、價值的偏好,也決定了多數資源的去向,整體電影創作者與社會大眾,仍對當局所擘劃的全面民主化藍圖懷抱希望。但是,當匈牙利國民見到 1968 年的布拉格之春,如同 12 年前的惡夢一般,手無寸鐵的人民被蘇聯坦克再次無情碾壓,加上卡達爾所謂的「新經濟體制」,也在政府重新收緊權力下,徹底變成泡影。巨大的挫折感和不信任感,幾乎吞沒了整個社會(注29)


(圖/《導演流浪指南》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不過,我想像著當時的女性導演是否早就幻滅?也從未享受到什麼時代紅利?在一眾男性導演紛紛離開短片規格,拍出長片代表作時,自 1959 年就拍攝了數十部紀錄短片的瑪塔.梅薩羅什(Márta Mészáros),直至 1968 年才拍出了首部長片《逝去的一天》(Eltavozott nap),而這也是匈牙利第一部由女性導演執導的長片(注30)。緊接在後的是尤迪特.艾萊克(Judit Elek),在 1969 年拍出了她的首部長片《寂寞換換屋》(The Lady from Constantinople)。這部電影的匈牙利文原標題,其實是「大陸上的一座島嶼」,而艾萊克作為「小組」和 BBS 的元老級成員,本也是新浪潮世代的一份子,但她卻要到下一個時代,才有展翅高飛的機會。

早在 1963 年,艾萊克便在 BBS 製作了個人的首部短片《愛在下午邂逅時》(Encounter,1963),如真實電影般著重手持跟拍的現場感,她以平淡甚至有點反戲劇性的口吻,呈現一位從事護理師工作的中年女性,有天和筆友見面約會的經過。一如所有約會的開場,他們互相接著對方的話題,分享自己類似的經驗,再一路銜接下去。然而,觀眾很快就能發現,雖然兩人都想擺脫悲劇性的孤獨,但在社會經驗、思考模式和對伴侶的「需求」上,卻有不少的代購。於是,當女子回到醫院值班,在深夜長廊上踽踽獨行的身影,那份孤獨感也顯得更加深邃。

故事是虛構的,對話卻有部分是即興演出,因此他們不可避免地互相搶話,或不小心陷入沈默的尷尬瞬間,都成為最有趣的部分,這樣現實與戲劇的混合形式,在當時還不多見,甚至不怎麼受歡迎。事實上,早在艾萊克有電影可拍之前,更常被定位為編劇和作家,由於她已經出版發表了幾篇小說,直到她在 1968 年拍出 60 分鐘的紀錄片《How Long Does a Man Live》以及隔年完成的《寂寞換換屋》,至此,她才真正被視為一名「導演」,真正屬於她們的革命時代才要到來。(注31)
 
.封面照片:《青春暗流》電影劇照;2024 台北電影節提供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nobidak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