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是「時間」裡,讓你存在最大的意義——專訪《環南時候》導演李鼎
編按:曾執導作品《愛的發聲練習》、《到不了的地方》,臺灣導演李鼎以同志愛情、時空穿越為題,打造一部集結夏騰宏、宋柏緯、王渝屏、初孟軒、單承矩等演員陣容,為「環南市場」量身的劇情長片《環南時候》。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李鼎,從接觸環南市場攤商的第一線經驗開始說起,連接到創作構思、故事逐漸建立的過程,緩緩在對的時候、對的地點,為臺北訴說一則西城故事。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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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時,夜裡騎摩托車經過環河南路,李鼎總覺得空氣中有一道血光。車子還沒有開近,河上的風就吹過來,那是牲畜死亡的味道。當時的他們都不敢靠近那個地方。那時候的李鼎大概想不到,數十年後,他會拍一部屬於環南市場的電影。
取材萬華在地的真人實事,雜揉穿越、同性等元素,集結演員夏騰宏、宋柏緯、王渝屏和初孟軒,李鼎推出劇情長片新作《環南時候》,追憶一段屬於「環南四少」的青春時光。而這部電影說的,卻是關於留下來的人如何向生的故事。
這是臺北的西城故事
《環南時候》的緣起和常規電影不太相同。三年前,適逢環南市場將以嶄新的建物樣貌落成,邀請藝術家以公共藝術的形式為市場留下紀錄。所謂的「公共藝術」,指的是放在公共空間、面向公眾開放的藝術作品,舉凡巴黎羅浮宮的玻璃金字塔、臺北南港展覽館外佇立的「天人境界」,皆是大眾耳熟能詳的裝置藝術。但嘗試以電影來為公共藝術表達,則是臺灣公共藝術史上的首例。
導演李鼎笑說,他至今不知道自己當時以高分拿下標案的緣由為何,但他在看待事物時,確實常帶著獨有的銳利與感性。初次造訪環南市場,是在人聲鼎沸的年節時候,很有市場的感覺。然而,他還是特意挑沒人在的時候復訪環南市場,只因他想看到市場「真實的面貌」;閱讀前人的田調資料,也常看到關於市場人如何被厭棄、如何與附近里長經營人際,又或市場鼠患肆虐的記載,但他真正讀到的卻是:「這個世界充滿差別性」。
某日傍晚,他登上環南市場頂樓,這才發現,原來這座市場就位在城市最西邊的角落。以環南市場的高度,站在屋頂上完全可以平視整個台北盆地。那一刻,他感覺太陽就在自己身旁,整座臺北市被夕陽的光籠罩。他望著這座城市逐漸變暗,直到將要沒有光的那一刻,馬路上的路燈和霓虹啪地亮起來。「那天我突然很想我爸」,李鼎說,「你好像終於可以面對面地看一個人。」這是他成長的盆地,那感覺就像是看著一個人離去時最後的面容,幫他洗最後一次臉。
而李鼎也在那個時候意識到,這絕對會是一個臺北的「西城故事」。「你根本不用怨嘆,因為全世界每個首都的西城都是最後被建立的。左岸都是另一種文化,右岸是執政文化,因為人都向著光亮的地方走。每個首都都有一條河,臺北是淡水河,環南市場是淡水河和新店溪交界的地方,艋舺(萬華)是新店溪和淡水河衝積出來的三角洲。」在那個異常感性的黃昏,彩霞染上天際的魔幻時刻,李鼎決定,他一定要拍一個,「我們可以沒有差別地、面對面看著彼此的故事」。
環南市場的 1991 年
「穿越」是後來才突然萌發的創想。在《環南市場》裡,電塔是構成穿越的奇幻元素之一。李鼎說,他小時候便對電塔懷有好奇心,後來去看都發局的空拍圖,才發現臺北西城很多地方的電塔、樹與河岸幾乎 50 年未變。這讓李鼎對片中的歷史營造更有信心,幾乎不用太多特效,僅要注意冷氣機和街道招牌,便能建立起今昔兩個時空。
至於為什麼恰恰是 1991 年?李鼎形容,那是臺灣流行音樂的黃金年代,娃娃金智娟在那年推出〈飄洋過海來看你〉;而氾濫全臺的大家樂也來到頂峰;最重要的,當年的環南市場也如同現在一樣,正在經歷一個注定要改變的時刻。過去的環南市場有近八成的食材皆是供應國軍,但在那個夏天,國軍決定全數撤出市場,這也意味著攤商們為謀生計,必須為食材的去向另尋出路。如果沒有當年的那個轉捩點,就不會有現今環南市場如此多元口味的食材和小吃。
而對於環南市場裡的人,李鼎也有著相當細膩的觀察。不同於大眾對市場人普遍懷有的刻板印象,他說環南市場裡的每個人都很潮。而他與他們的破冰方式也很特別,從與市場裡的大姐聊口紅色號,到問大哥去哪裡修指甲,日子久了,彼此也越來越熟。聊起疫情期間最讓他們煩心的事,竟不是沒有生意,而是不能出國,因為如此一來,他們就不知道國外在流行什麼,要進什麼貨。在李鼎看來,這些生在環南市場裡的人,其實是很懂貿易、了解世界脈動的一群人。
飲食、宮廟與環南「時候」
既然是在市場,總離不開飲食文化。李鼎說,「飲食文化的頂峰是『天地人』的關係」。他回憶,曾與一名獲獎無數的大廚聊起食材如何料理最好。對方告訴他,不是煎煮炒炸,「食材最棒的料理方式,就是吃在一種對的時候。」李鼎紅著眼眶,復述著大廚的話。當時聽到這個答案,他的眼淚都要流下來。那名大廚小時候住在山裡,父親不會做菜,卻從山下弄了一碗泡麵來泡給他吃。他永遠記得,那碗泡麵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食物。這也是李鼎執著於要將片名稱作「時候」的原因。
而在蒐集素材的過程中,李鼎也有新的發現。他驚覺環南市場是全臺灣市場中,廟最多的地方,三座土地公廟,正好落在三個角上。而萬華更是全臺北市宮廟比例最高的地方,在萬華散步,五步一小宮,六步一大廟,甚至可以在民宅看到宮廟燈籠,這裡就宛如神明匯聚地。初一十五,總少不了麻油麵線上桌,與鄰里一起享用。「神明吃什麼,我們吃什麼」,是在地人的生活方式。而飲食與神明,也是在勾勒環南市場的生活圖景的過程中,必不可少的在地拼圖。
備齊了故事元素,李鼎找上「好故事工作坊」編劇團隊完善劇本,編劇何昕明、周克威、陳怡慧三人正好各相差 10 歲,在李鼎口中是「奇怪的配搭」,但也與他在商業情節與藝術性之間,拉鋸出有趣的平衡。從「要去掉所有導演風格的東西」,到「還是可以很有導演風格」,他自陳在斡旋故事的過程中,「我們都有很大的改變。」
而「讓每個人和情節都踩在不對的時候,最後就是對的時候」,也成了在詮釋「時候」時的一種創作策略。只是一開始探究故事,要在精神上讓每個人都發自內心理解「時候」的意涵,仍是不容易的事。
直到去見乩身老師那天,李鼎回憶編劇周克威非常激動。一開始,他以為讓編劇動容的是「乩身老師的身體是神明,但還是喜歡男生」這件事,沒想到真正感動編劇的,是乩身老師的一段分享。老師說每次要和另一半見面的時候,神明常會上身。神明上來身體前,最重要的是時辰,有的時候是時辰未到,氣先到,周圍的磁場已經到了。這些都是關乎「時候」的事,與「時間」不同。那一刻,編劇周克威說他終於懂了,為什麼是「時候」。
這段分享聽在李鼎耳裡,也有不太一樣的體會。他從情感角度出發,聯想到的是等待一個人時那充滿想像的、浪漫又焦灼的過程。每個人的解讀不盡相同,但在那個當下,參與這部作品的每位創作者,也都找到了接住作品的「那個時候」。
每部片都是對自己的練習
在每部作品裡,李鼎都有一些變與不變。比如,每回思考故事時,他總會在第一時間先想哪個演員更適合。而在故事初現輪廓後,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約宋柏緯。在創作故事時,宋柏緯的面容總是浮現在他的腦海中。他向宋柏緯描述了劇中的兩個角色,一個是作為故事主角、穿越兩個時空探尋父親過往的陳耀華,另一個則是擁有乩身身分、但也掙扎於同性情緣的陳保定。李鼎問宋柏緯更希望選哪個角色?結果宋柏緯想爭取的是陳保定,與李鼎心中所想不謀而合。
後來,李鼎又請宋柏緯推薦在片中將與他出演同性對手戲的男演員,宋柏緯推薦了初孟軒。李鼎在觀看《天橋上的魔術師》(2021)時,就明顯感受到自己被這名演員吸引,唯一擔心只有這兩個角色都身處同一個年代,會不會對演員來說沒有突破?但慢慢地,他理解到張安健這個角色將會非常不同。李鼎形容,張安健是一個「強迫性很強」的角色,他活躍、熱烈、率真,卻也不可避免地將在最後付出代價。最終片中的這對同性情侶真的由初孟軒和宋柏緯來出演,他們也在片中激盪出蓬勃的火花。
與此同時,這也是夏騰宏第一次擔綱男主角,在片中飾演陳耀華一角。他與宋柏緯幾乎同時出道,兩人關係甚篤。李鼎說夏騰宏告訴他,只要出演的戲中有宋柏緯,他就會有奇怪的安全感。這不禁讓李鼎好奇,「那個安全感是什麼?」他也因此更想看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這也是李鼎第一次沒有在尋找演員時啟用選角指導。
《環南時候》的故事從始到末,其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最伊始的故事是這樣的:陳耀華的父親突然失智,留下食譜。兒子藉由一道道菜餚,期盼喚起父親關於「環南四少」的記憶。後來開始田調之後,才陸續加入同性、神明等元素。然而這當中唯一未變的故事核心,即是父子關係。
為什麼這麼專注於刻畫父子?李鼎解釋,在每部片裡他都想找一個對自己的練習,這也是他對自己的療癒。到了《環南時候》,他想拍一個「我們真的練習不了」的故事——真的有可能和父親成為朋友嗎?尤其是在知道他的秘密後,還能做朋友嗎?
「我一直覺得沒有永遠的全貌。」李鼎說。如同在人際相處中,青春時那個會打你的人,可能在 30 年後是最好的朋友;而十幾歲時說最愛你、最挺你的人,也可能就是將來背叛你的第一個人。「時候到了,時間到了,有些事情會自然發生,所以每個東西的練習我都會把它放到作品裡。」這可以讓將來的他觀看他在這個時代所思考的事,而這個時代的他也可以再多思考一些事,以面對將來的自己。
李鼎笑言,其實不知道所謂的李鼎風格到底是什麼,但他的每部作品在潛意識裡,都有著對自己的問答。前兩年府中15辦了一個他的回顧影展,當他重看《愛的發聲練習》(2008)和《到不了的地方》(2012)的時候,突然有「這是我嗎」的感覺。他覺得當時的自己好辛苦,但好在一切都已過去了。如果當時沒有將這樣的心情放進作品裡,如今再看就不會有這種感覺。
《環南時候》尾聲的那場父子洗澡戲,也是李鼎堅持加的。大疫三年,他第一次面臨到母親要急救的狀況,甚至要幫母親洗澡。現實的經驗很強烈,他說自己多少是將當時的感受移情到了片中。而現在的他,其實還比劇中的父親年紀來得大。
拍攝時大家都擔心這場父子戲會很沉重,但與此同時,演員單承矩和夏騰宏也都很期待這場戲。現場拍到一半,李鼎和攝影指導李鳴對視一眼,決定先出去抽根菸。「好像有蔡明亮電影《河流》的感覺?」在人物之間那幽微流淌的父子同性情愫,兩人都感受到了,但他們應該不是要這樣?李鼎記得當時李鳴抽著菸的手還有些發抖,兩人反思著,「不是光太美吧?」
那根菸很快結束,重啟拍攝時,他們決定不要移動攝影機,不要運鏡,冷靜一點觀看,甚至不要怕穿幫,最終拍出了如今片中瀰漫出的情感,那是「很真」的感覺。他說《環南時候》的主創團隊都很喜歡這場戲,調光師黃怡禎更是愛這場戲,每次一格一格地看,邊調邊流眼淚。「這兩個男人表情這麼淡,但他們的肌肉是有在抽動的。」李鼎追憶著拍攝這場戲時所營造出的特別的氛圍,一下子又像是回到了拍戲當下的時空。
每個時候皆有用意
《環南時候》拍攝期間正逢疫情,李鼎形容這三年是「全世界對彼此最不平等的時候」,而他的腦中也常冒出「為什麼所有磨難都在這部片發生」的詰問。殺青倒數第二天,跟了李鼎 20 年的狗狗離世了。當天晚上在天臺拍攝俞康敏(王渝屏飾)竭力穿越的那場戲時,李鼎也真的要哭出來,他心裡知道狗狗已經最後命危,他應該快點趕回去。
殺青完的第一件事,是處理狗狗的告別式。因為當下有專注的事,倒也解決了他平常會有的殺青憂鬱。李鼎也這才回過頭來問自己,「時間如果造就了我們有這麼多情感,為什麼是這個『時候』?」他開始以更珍惜的態度思考,「每個我認為對我不 OK 的關鍵時候,在最後是有用意的嗎?」
兩位劇組人員的分享,讓李鼎對這個提問有了更進一步的體悟。那時副導發了一封訊息給他,「狗狗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是因為他知道有人陪你,整個劇組的人都陪你。殺青你會很難過,你又會是一個人,可是告別式會陪你。」還有另一個助理也給李鼎發來了訊息,助理是第一次拍藝術片,從小被父親打到大,當他第一次看到片中父子的家暴戲,感覺所有可怕的回憶又湧上來。但他非常喜歡宋柏緯那個角色,這段拍攝經驗也讓他不禁想到,會不會父親當年也有他不知道的難言之隱?殺青之後,他決定回到屏東老家看看父親。
人們在爬梳和定義過往的事件時,常會以對的時候或錯的時候形容。但是真的有所謂的對錯嗎?就像是食材,一定要吃新鮮的嗎?李鼎說,「有些食材吃的不是新鮮,是發酵。」
「重點是接下來怎麼活下去,在活下去的這些時間裡,怎麼去處理每一個你以為是對的或錯的時候?」這是李鼎希望給現在的自己的提醒,「『時間』沒有對任何人不公平,我們都是往前走。可是『時候』是『時間』裡面,讓你存在最大的意義。」
創作是永無止盡的思考,而這不斷的體味與反芻,似乎也已成了李鼎生活的一部分。昨天的他還寫下了一句話:「你以為那時候你是跟那個人很好,過一段時間才發現,其實是那群人。」他衷心期盼,大家在看《環南時候》時,都可以看到那住在時光裡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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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照片:《環南時候》電影劇照;CATCHPLAY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