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的「真實影展」,看見兩位亞洲新銳導演──專訪《GAMA》導演小田香、《共和國》導演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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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23
  • 採訪
    詹育杰
  • 詹育杰

編按:2024 年,舉辦於巴黎的「真實影展」(Cinéma du Réel)於今年三月落幕。曾於 2021 TIDF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放映作品《一天》的中國導演晉江新作《共和國》,與將於 2024 TIDF 放映的日本導演小田香《GAMA》,作品皆在今年真實影展選映。本期《放映週報》由作者詹育杰於巴黎專訪《GAMA》導演小田香與《共和國》導演晉江,由兩位新銳亞洲紀錄片導演的訪談,看見更多創作背後的故事。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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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大阪的小田香(Oda Kaori,1987-)在持攝影機拍片前,原是個籃球選手,直到受傷才被迫發現她的第二天份。在美國唸電影學士畢業製作時,她以極為實驗的形式,與全家人一塊拍出女同志在家人面前出櫃的首部短片《噪音如是說》(Thus A Noise Speaks,2010)。之後更以這部作品,前進名導貝拉塔爾(Béla Tarr)在塞拉耶佛的電影學校「電影工廠」(film factory),期間深入當地煤礦場拍攝了第一部長片《礦》(Aragane,2015)。

而第二部長片《邁向共同的溫柔》(Toward A Common Tenderness,2017)以詩意「散文電影」的形式,緩緩思考自己拍片的本質與深沈動機,穿越不同大陸、文化、語言尋求接觸世界。第三部長片《沉洞》(Cenote,2019)中,她則自己帶著超 8 攝影機到墨西哥著名的水下洞穴 Cenote 拍攝水下世界,並一如穿越世界的神秘體驗,講述當地的瑪雅神話傳說。2020 年,小田香獲得用以提攜年輕日本電影人的大島渚獎(Nagisa Oshima Prize)。

在本次真實影展選映的新片《GAMA》中,她聚焦沖繩的天然洞穴, 透過一位嚮導講述在沖繩島戰役中許多居民在洞穴中「集體自殺」的歷史,同時,又有一位不發一語的藍衣女子飄來又盪去,片中更時不時刻意關掉燈光,製造黑暗和一種「共同體驗」。自第一部長片《礦》以來,便有影評以「感官民族誌」來討論她的創作,而《邁向共同的溫柔》更如同藝術家宣言一般,頗為明確地為自己的創作理清一條道路。以下,是筆者在巴黎「真實影展」與小田香所進行的訪談。

──能否先談談新片《GAMA》最初的創作契機?

小田香:我是在《沉洞》(Cenote,2019)之後開始製作「地下」(Underground)這個計畫,《GAMA》是這個計畫的「沖繩」部分。《沉洞》是在水下洞穴的環境中拍攝,在那之前另一部拍塞拉耶佛煤礦廠的《礦》也是在地下拍的,人們問我為什麼一直拍地下世界,我也回答不上來。畢業拍了《礦》之後,尋找下個計畫開始思考「地下」計畫,全日本尋找地點、研究和過去記憶有關的地下空間。最後找到琉球,一是因為大阪沒有任何此類空間,二是因為經友人介紹,當初就是這樣因緣際會開始的。


(圖/《GAMA》劇照;2024 Cinéma du Réel 提供)

──言下之意是,在去琉球之前,做研究的時候就有計劃訴說當地歷史?

小田香:是從認識導遊先生松永(電影中的主要人物)開始的,在當地要去參觀一定要有導遊帶領,當我做研究時候在網路上找到他,他也在  GAMA 中從事挖掘的工作。 因為大部分時候我拍片並不太過於計畫 ,而是先決定去哪裡、認識人,嘗試看看可以怎麼拍空間、地方,再試著說故事。地方最先,再來是人,最後才是故事。

──藍衣舞者也是當地人?

小田香:那個鬼魂,我們叫她影子,她其實也是一個導演,同時也是編舞家和舞者。我們認識很久,是在嘗試將所有洞穴連結在一起的時候,尋找一個人物,我想到同樣拍片的她,她也爽快答應。

──您的第一部片,與家人合拍「出櫃」命題的《因此,噪音會說話》,以及頗為詩意、散文、宣言的《邁向共同的溫柔》,這兩部都是非常個人自省的片,相對於離開日本去他方拍特定地下空間,兩個命題間似乎有種「內/外」的關係,像《GAMA》就完全沒有「個人」的部分,能否說說這兩個創作方向間的差異?

小田香:最早拍片的確是關於我自己,美國大學畢業作品,拍我個人最重大的衝突挑戰,對我來說就是我的性向和面對家人出櫃的問題,所以就很單純的去拍。這對我有極大的影響,在第一部片之後我很害怕再去拍片。同時,攝影機是在我和人們之間,一種推動進一步溝通的工具。尋找主題之際有機會去貝拉塔爾的電影學院,我們不是學如何拍片,並非學技術。而是學習如何尋找自己的語言,當然是受到影響但不可能模仿,之後學會用不同的方式思考。因為我一開始是聚焦我自己的衝突挑戰,之後,我清楚了解我想「出去」了解這個世界,用電影當作工具出去,並且同時保有自己的筆觸和觀點。

──這個「出去」了解世界、他者、接觸彼端……聽起來也非常人類學,加上「洞」的內/外、黑暗/光明等,可以說是逐漸對生/死的命題感興趣?

小田香:生與死一直都在我的電影當中,《沉洞》裡面也有運用犧牲獻祭的靈魂當做人物,生與死之間的世界,並不是我有興趣,而是它一直在這裡。

──新片中刻意關掉燈光,讓我們觀眾也跟你們同樣身處一個「黑暗」之中,這個「劇場性」的設計非常驚人,這是在拍片哪個階段想到的點子?

小田香:是導遊先生平常就會這麼做,為學生導遊的時候就有關掉手電筒的這個段落。我們並沒有教他要怎麼講,講什麼,只請他講這一個或那一個 GAMA,他是一個非常厲害的說故事專家。


(圖/《GAMA》劇照;2024 Cinéma du Réel 提供)

──你的《邁向共同的溫柔》對我而言是一種對「共感」的宣言,也有論者用「感官民族誌」談你的作品,可否就這方面談談你的想法?

小田香:主要是因為我拍片的方式,我拍但是我不了解,片中我試著重建我在拍片中的體驗,試著表達訴說我在拍攝當中感覺到的,用聲音、畫面傳達給觀眾我所感覺到的,這是我的目的,要傳達到觀眾就必須是「共感」,因為只使用聲音畫面,而且是我自己拍,雖然這一次不是。

──《GAMA》這次是否用了 16mm?《沉洞》裡面也有用 8mm?是因為洞裡黑,所以更想用膠卷底片拍攝嗎?

小田香:主要是情況允許,有多少資金、有多少人。《沉洞》在墨西哥時有試過用更大的攝影機,但是遊泳的情況不允許。16 mm 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用過,這次是一個集體性的計畫,我不是攝影師。我知道我有用 16 mm 的可能性,我的製片也說 ok。而且在地下一定要打燈,這非常有趣,我完全沒有經驗,因為必須知道要拍什麼,要呈現什麼才去打光,空間會完全改變。團隊有專門攝影師和燈光師,於是有雕塑空間的創作面相。

──你拍片也喜歡用碰撞的方式?嘗試撞出新東西?

小田香:我沒有一定的拍片方式,的確是去尋找認識人,因為面對的是真實,呈現的是這些人的人生。必須小心拍出來、呈現出來的樣貌。不是說一定要跟誰合作,導遊先生是訴說他人的故事,這像是一個濾鏡,不是他自己的故事,這對他或對我們都是好事,因為這是一個很敏感的主題,集體記憶或潛意識和琉球戰爭歷史,必須要找到可以與一般觀眾個人做連結的部分,雖然是講當地的故事但是必須使它成為更為普世。

──現在正在進行什麼新計劃?

小田香:我來巴黎的「真實影展」之前剛結束了「地下」計畫的剪接,其中包括日本其他地下空間,現在是 80 幾分鐘的長片。琉球這部分在當中不是一個章節而是混在一起,不同地下空間成為一個整體。這個是同一個計畫但是不同的階段,「地下」計畫結束之後可能會拍「地下」之外其他的主題,有點受夠了。

──最後想談談關於新技術,像導演荷索曾用 3D 技術拍山洞考古遺址,或現在有些「非劇情」導演會選擇用 VR 或 360 度全都錄的機器,有機會會想試試這些可提高「共感」的技術嗎?

小田香:如果有機會有資金會想再用 16 mm,甚至嘗試 35mm 或回到 8mm。會想實驗不同技術可能提供的可能性。我也不排斥數位技術,只是不同,我保持開放。360 度對我來說太混亂迷失,VR 讓我頭暈,使用這些新技術必須是與計劃的主題有關係,如果跟我的計畫吻合是可以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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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時習畫的中國導演晉江(1989-),高二便輟學自謀生計並從事藝術創作。 2013 年舉辦個展《在希望的田野》,2015 年參與電影創作,2016 年開始獨自拍片。 他的首部長片《上阿甲》(2018)與第二部長片《半截嶺》(2020)都曾在臺放映。新片《共和國》聚焦一個北京年輕樂手李耳洋六平米的小窩,一個人們自由進出,一塊吃飯睡覺,聽著 60 年代音樂暢談理想的微型「共和國」。在迷幻的烏托邦和經濟現實之間,雜亂擁擠房間裡的共產生活是他們暫時的共同避難所,直到網路貸款和房租問題逼人改變生活。


(圖/《共和國》劇照;2024 Cinéma du Réel 提供)

──基本上,你之前的長片作品臺灣觀眾不算陌生,我們集中談新片《共和國》。請先說說,最初如何決定這個題材和人物?

晉江:《上阿甲》是關於小孩子的片, 《半截嶺》和《一天》(2020)是拍同一個老人,之後就決定拍一個青年人。我對拍攝對象是一個抽象的理解。他符合我想像的老人形象,一種我看到的中國的老人形象。青年也是,一種燃燒自己、在燥、在玩。拍攝最初是有拍不同人物,最後定在這個人物身上,或說他們這一群人,影片現在呈現也不完全就是一個主角。首先,我在那的時間,自 2020 年 8 月到 2022 年 2 月份,有一半的時間生活在一起。我實際上完全不了解他們的生活, 很快便決定拍他們是因為不了解,對他們充滿好奇。我拍片不會事先查資料,或去問、去了解他們之前的生活,我是會刻意對他們保持好奇,直到拍夠了、看明白了,那這個片的拍攝就算結束了。我保持像觀眾一樣,只是看不去問。我在現場像觀眾一樣看明白了,那也就能夠傳達給電影觀眾。

──當初是如何决定停止拍摄?片中收東西的結尾,是剪接呈現出來的,還是實際的時間邏輯?

晉江:的確,停止拍攝的點相當重要,往往是與現場環境、拍攝對象,日積月累相處,到突然有一天覺得夠了,而不是具體的事,不是具體的一個時間點,不是等待某個事件發生,而是把人看明白了。現在,片子結束,整理東西的時間點不是剪接出來的,而是現實,完全是巧合,不是計畫好的。包括他說他要離開共和國了,以後要是有人看了片子要來找共和國,也不存在了。看來很像台詞,但是他就是這麼說的,那次之後,拍攝就結束了,之後他個人就真想換一個生活方式,他三、四個月後,就真離開了。

──我注意到你的製片是個新加坡公司?你的製作越來越國際化?

晉江:並非真正的製片,其實製片是我自己。他們只負責後期之後影展部分,籌措資金也是我自己,製片也是掛名的。但是,現在如果有製片公司前期進來合作,我是願意的,我還沒有跟製片公司合作過。這部片是在拍攝過程中,參與過韓國的一個創投,只有這麼一個。之前的片子都完全我一個人。

──「共和國」反應年輕創作者一種出世的理想生活,可否談談中國現在年輕人的狀態?與經濟現實的問題 ?

晉江:選擇拍他們主要因為生活方式特別,我所理解的、想像的青年。他們這一群人生活在小房間裡面符合我的想像,老人也是如此,所以我選擇他們。也沒有影射中國「共和國」,青年有一定普遍意義,很多的網路貸款問題。美國 50,60 年代「在路上」,嬉皮的生活方式也是因為經歷過生活上的經濟騰飛、物質豐富,產生嬉皮這種生活方式,李耳洋他們是模仿這種生活方式,甚至看書模仿他們。之所以能夠模仿,也是因為中國經濟發展的基礎,物質豐富的經濟狀態。然而,他們現在網貸問題,今天大環境經濟危機問題也已經浮現。

──會想反過來拍本來入世的、比如商人,改變生活型態?或針對社會上的現象來選擇創作命題嗎?

晉江:我也在想拍中年人要拍什麼,想過買到爛尾樓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也是有在思考,還在找。是想過投資失敗、瞬間破產、中年危機、生活無奈困境,還在找線索。 現在中國有「保交樓」政策,保證交付、保證樓一定建設完成。像 BBC 報導中的進駐爛尾樓,其實是一種抗議。


(圖/《共和國》劇照;2024 Cinéma du Réel 提供)

──「共和國」可以算是一種中國年輕人「避世隱居」的現象嗎?

晉江:中國每個大城市都有這樣的年輕人嚮往 60 年代,廣州、深圳、武漢、成都、昆明……都有這些烏托邦小團體,北京就是這裡,北京東城區。他們平常會有聯繫,其中好幾個我們都有去過,李耳洋在人群中還是一個小名人,拍他之前就有名,影片還沒有在國內放映過,他就是個樂手,其他地方會邀請他去表演。後期他經濟出現問題之後,我們常住那的人還拉了一個群討論,大家湊房租有一年多的時間,六、七個人,一次交三、四個月房租,一開始人多,之後人就比較少。

──我看來轉型酒吧應該可行,像不少店都是做創作的人開的?

晉江:有想過開酒吧,他有三個月時間離開,之間還真在裡頭放了個吧台,想賣咖啡,讓這個地方有房租能維持。但據說一杯咖啡都沒賣,不是賣不出去,而是理念問題,賣咖啡那「共和國」就不存在了。我有看到沒有使用的吧台,始終沒有營運,沒有實行。

──在網上,看到你有寫下自己關於「電影定義」佳句的習慣?

晉江:是觀念短句,我很喜歡法國布列松的電影雜記、工作現場筆記。我經常看也養成筆記習慣。當初從 2017 年開始寫了很多,現在很久沒寫了。

整理一部分如下:
一、電影是牽連現實生活的印子。
二、那種感覺就在素材裡,如何把它提煉出來就是剪輯。
三、電影是我活著的證據,作為人類的證據。
四、藝術家要承擔對抗本能慾望的示範。
五、被看見的悲傷,無法去掉其表演性。
六、故事的誘惑。世俗美學的誘惑。讚美與認可的陷阱。
七、文字便於表達情緒,影像便於傳達真實。
八、對演員包容就是對觀眾殘忍。
九、故事是墮落的開始。
十、重要的是觀眾能夠相信:電影只不過是虛構的藝術;它從來不按照實際的樣子描繪真實世界。
十一、為什麼要拍電影?我越來越不相信自己——當這件事變成工作。
十二、獲得不可控的現場又能夠被使用,便是電影奇蹟的時刻。
十三、真實與真實集合的結果不一定真實。
十四、對於真實的場景,使用具有電影巧思的攝影反而是破壞性的。
十五、有些苦苦尋找的記憶一旦被打開,才發現要面對的是地獄。
十六、大多數電影是一個桎梏,電影和觀眾都像籠中鳥,無法打通外部世界,連接真實時間,延伸真實空間,這時候觀眾就是一個個人質。
十七、好的表演是敢於(能夠)把極度自我的狀態給別人看。
十八、當人性的部分出現,鏡頭與人物建立情感的連結,在那一刻電影便產生。
十九、電影早晚要結束,生活還是要繼續,如何在電影結束時讓人物繼續生活在另一個空間,要仔細琢磨琢磨……。
二十、掩蓋真相也是接近真相的路徑。
二十一、拍電影是我保持人性的方式。

.封面照片:《GAMA》劇照;2024 Cinéma du Réel 提供

詹育杰

旅居巴黎十多年的自由筆者,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文字散見「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等。早期曾於台灣電影圈工作,作品並曾參與鹿特丹國際影展,近期研究以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為方向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