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詞撚》: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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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5
  • 陳子雲

編按:2023 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等兩項入圍,甫於 2024 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得最佳原創電影歌曲獎的《填詞撚》(上映更名為《填詞L》),由現居臺灣的香港導演黃綺琳改編自身經歷創作,講述一個勇敢追夢的自傳性故事,在本片跨越於香港與臺灣兩地拍攝中,也看見電影產製與現實背景。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陳子雲評論一篇,以香港觀點出發,除臺灣觀眾相對陌生的「協音」解讀之外,也留下對香港當下創作生態的見解。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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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綺琳的首部劇情長片《金都》(2019)以假結婚辯證當代女性如何在人生路上展現拒絕的勇氣,新作《填詞撚》同樣聚焦女性的生命經驗,改編半自傳作品,自資拍攝。相比起《金都》刻劃的拒絕,《填詞撚》反過來刻劃一個醉心填詞的女生如何投入、執迷,幾經挫折又不帶到自毁的結局,體現出女性特有的韌力。

羅穎詩的名字,很有可能源自黃綺琳的筆名「羅維絲」,即其英文名字 Norris 的諧音。猶如一面鏡映照出自己,2012 年羅維絲在香港電視開台時,填了一份歌詞「正是我的夢」。對應到戲中羅穎詩原以為柳暗花明,在初創公司找到位置發揮才華時,卻又再次失落,只留下一句「香港是個懲罰夢想的地方」。當她來到臺灣的農莊工作,畫外傳來遠處的農夫說:「土地是不會騙人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麼為何如今卻要遠走他方,難道是那個懲罰夢想的地方,終究不屬於我們?

不和諧音

羅穎詩的故事、黃綺琳的前半生,並沒有打出議題,也某程度上跳出一般商業片的典型情節,像發展愛情主線、青春勵志的部份皆輕輕帶過,僅讓觀眾會心一笑足矣。但是從她的故事,觀眾會見到許多個在香港追過夢的青年的影子,一樣的極致執迷,一樣的屢遭打擊,一樣的趨於平淡或遠走他方。因為香港是一個不容許走不一樣的路的地方,不從眾無以活得「成功」,這片土地不是騙了我們,而是坦白得很,種不一樣的東西付出的代價會很大。

從填詞角度來說,也是羅穎詩在電影開頭揭示的問題:為甚麼填廣東歌,一定要協音?如果羅穎詩是名為「香港」的流行曲裡的一個字,那麼她跟這首歌無法協音。然而她花光了力氣,追求協音,追求成為一個填詞人。也有過很多不協音的青年,一如戲中羅穎詩的哥哥最後選擇成家立室,羅穎詩跟他拌嘴,問他心愛的籃球怎麼辦,哥哥只輕描淡寫說「興趣而已」。連結到羅穎詩不熟行情,遭遇滑鐵盧,她不甘心地別過頭說「我根本沒有努力過」。一體兩面,剖析了一個人追求夢想的兩種結局。要不早早放下,視為一種興趣,要不只有重重跌倒後,不願承認自己的執迷不悔。

另一個體現出這種人生選擇的是羅穎詩中學好友何雞。何雞與羅穎詩同樣熱愛填詞,改編好〈無間道〉歌詞作表演,學校修女那個並不協音的建議,壓下兩人協音的心血結晶,羅穎詩最後無奈屈從;表演當日,由於上一段表演超時,領䄂生認為不要阻礙大家放學,最終無法演出。這裡妙在以修女明顯錯誤的字壓下本來正確的字,既見年輕人創意及反抗校園體制的活力,又見校園體制的成規不但從在上位者而來(在香港有教會背景的學校,神職人員都有很大權力),也深入到一般學生裡去,大家都要服從規矩,尤其是少數人不合作的行為(表演)與大多數人意願(放學、去補習班)相矛盾。

後來何雞沒有再填詞。多年後羅穎詩學會了「0243填詞法」,在醫院病床上著探病的何雞幫忙填詞。羅穎詩一使出「0243」 何雞便心領神會,可見兩人在填詞路上天份與熱情俱在。然而多數的不和諧音最後還是回歸大隊,羅穎詩有甚麼特質,讓她可以一路走下去,以一個不和諧音的身份,追求成為一個能協音、寫出商業流行曲的填詞人?

專業狂迷

如果要拍一部以填詞為題材的電影,在商業類型片的世界下其實非常冷門。坦白說,當時得知《填詞撚》入選金馬創投時,也不禁犯疑:填詞人這個題材不會太過冷門嗎?遇上老派作風的監製,可能會建議編導加上一些經典的愛情或勵志元素,以求票房不致慘賠。但是自資拍攝的《填詞撚》完全沒有這個問題,你不會見到羅穎詩的奮鬥終至成功、大團圓結局,也不會見到羅穎詩跟男歌手聯手譜出情歌。Ansonbean 飾演的肥麥其實不著痕跡地跟羅穎詩表白過,但沉迷於能在新公司發揮所長的她全然讀不出他的暗示。這樣輕輕一筆帶過的愛情,指向羅穎詩本人為追夢的專業與狂迷。

專業在於心無旁鶩,狂迷在於一往情深。要是問到為何羅穎詩那麼深愛填詞,要在那個多數人也不知道如何入行的「詞壇」闖出事業,大抵也只能借湯顯祖的話來解釋——「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又正如今敏《千年女優》(2001)的女主角所感悟的,她追求的本來是一個具體的人,但到最後她發現她愛上的,是那個無悔於追求所愛的自己。


(圖/《填詞撚》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觀眾走入羅穎詩那個全然純粹,狂迷於填詞的世界,那是一個沉重與輕盈交織的世界。不像一般青春勵志電影般,投入過便總有一個相對令人感到安全、舒適的結局,符合一般人的想像,《填詞撚》只是為羅穎詩的填詞路劃上休止符。當她在異地聽到自己寫的廣東歌時,流下感激與無悔的淚水,其實並沒有交代她到底是燃燒殆盡了自己,不再填詞,還是等待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和《金都》一樣,鄧麗欣飾演的女主角拒絕了自己不想要的婚姻後,要往何處去?那種懸擱的狀態跟羅穎詩在臺灣打工的生命狀態同出一轍。過去港產警匪類型片常見男人由執迷到自毁的母題,落到女性編導手上,羅穎詩的成長總算沒落入自毁的老調,反而展現出一種韌力。

自電影在香港上畫以來,這個相比起追夢勵志,更著重刻劃狂迷執著於創作的故事,無可避免被很多近年香港電影受眾閱讀圈的定見所圈定。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有人不求甚解,在網上批評電影「賣慘」,搏取同情,但是回到電影本身,羅穎詩有沒有過任何搏取同情的部份?其實沒有。相反她並不在意別人怎樣看,甚至也不追求情人的理解。她的專業,她的狂迷,都流露出極端自我的一面。尤其喜歡戲中羅穎詩與大學同學到臺北旅遊一段,明顯她更著重於跟唱片公司開會,即使對方反應冷淡,臨走前還是偷偷留下一張 demo 唱碟。但要說她是利用同學和男朋友,她也事後買了禮物和小吃送給他們。面對男友責罵「自私的人不會寫到好歌詞」不為所動,後來被人質疑是否不適合成為填詞人時,倔強否認,都見到羅穎詩自我,卻並不自私的複雜性格。

也只有在沉重與輕盈的節奏交叉配合下,這種複雜的執迷情結變得更加教人心痛。《填詞撚》不賣慘,只是訴說了一個黃綺琳自己想說的故事,自資拍攝的決定可以見到她與羅穎詩的共通點,一樣的執迷於自我,堅持而不妥協。香港電影近 10 年來,產出不少新導演關心社會議題的電影,有時議題過於先行,反而令人懷疑,是否他們對故事沒有信心。黃綺琳這次的嘗試,正是想要單純講一個女生成為「填詞撚」的故事,不搞狗血愛情,沒有置入議題,更加難以說得上是勵志。然而這個故事,還是要落入近 10 年來,香港觀眾所形成的閱讀圈中,或者因為我們太久沒有接觸到一個好故事?還是說我們同樣習慣看戲前先看議題,先像偵探一樣查找出電影文本裡與當下社會情勢有關的隱喻?《填詞撚》做好了本份,反而觀眾不知如何入手,只能以「賣慘」、搏取同情、青年追夢等片語,去理解這個故事。它所遭受的評價,恰恰是它想我們反思的。

明明,這只是一個女生極端自我,尋覓過也無悔的故事。
 
 .封面照片:《填詞撚》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陳子雲

記者、影評人,有FB專頁「InsKi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