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與自己相處,再陪《莎莉》走向世界追愛──專訪導演練建宏、製片王威人及曾曼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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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3
  • 採訪
    陳宏瑋
  • 陳宏瑋
  • 攝影
    吳凱傑

新銳導演練建宏執導,2023 釜山影展世界首映,電影《莎莉》講述養雞農婦的跨國追愛旅程,於本月登上臺灣院線放映。全片刻劃中年女性對愛情懷抱浪漫憧憬,更以風趣慧黠的情節交織臺法兩地異國文化。女主角劉品言詮釋出天真傻大姐魅力, 攜手林柏宏、楊麗音、李英宏以及新銳湯詠絮共同演出,譜寫出浪漫又奔放的當代輕喜劇。 

醞釀六年,歷經疫情,導演練建宏穩紮穩打,終完成首部電影劇情長片。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本片導演練建宏、製片王威人及曾曼盈,論及劇本開發與跨國合製歷程,並涵蓋田野調查期間的性別考據,爬梳電影的創作脈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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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發:從梗概到國際工作坊

導演練建宏、製片王威人及曾曼盈(Amanda Tseng)三人結識來自台北電影節的國際製片工作坊。當時,兩位製片人詢問練建宏有沒有故事想要創作,恰巧,練建宏當時看到一則愛情詐騙新聞,便成為電影故事發想的起點。新聞中,受騙婦女跑去銀行領款,行員與警察規勸她不要匯款,並答應協助幫忙相親找對象。當時社群瘋傳這則新聞,多為嘲諷或視為奇觀──導演看在眼裡卻是心疼,「她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卻好像是做錯事的人。」兩位製片人皆認為故事具備發展潛力,便鼓勵並督促導演寫出劇本,這就是《莎莉》的起點。

六年來,三人每週不間斷討論,《莎莉》從梗概發展成電影企劃案,並入選 2018 年台北電影節與南特影展合作的「國際提案一對一工作坊」。期間與海內外講師針對劇本架構與製作方向反覆討論,並進一步探究國際合製、銷售、影展關係等等策略。《莎莉》故事也在過程中不斷茁壯且調整。透過外籍講師推薦,而後入選「龍躍中歐實驗室」,以及柏林影展新銳營(Berlinale Talents)的劇本工作坊(Script Station)。

其中,劇本工作坊每年會挑選 10 部開發中的電影劇本參與,透過密集的課程,讓企劃案能更深入與完善。《莎莉》是當年唯一的亞洲故事。密集課程中,包含劇本導師與學員一對一的長談,協助學員檢視劇本的優缺點。最後更有對外公開的成果發表,讓學員在專業電影人面前發表開發中企劃案。


(圖/六年來,三人每週開會討論,加強《莎莉》創作的團隊作戰氛圍,現居海外的曾曼盈也越洋於本次採訪分享經驗;攝影/吳凱傑)

在這些工作坊期間,許多外國導師透過歐美視角檢視《莎莉》。練建宏才發現,西方人不一定能夠理解故事;原來在東方國家,才常常會有人因寂寞發生愛情詐騙。文化差異的來回討論,加上老師們性別與年齡皆迥異,對於《莎莉》可以延伸的議題與故事給予許多建設意見。

在印象深刻的建議當中,導演以英文片名舉例。《莎莉》原本英文片名是 「Sally」,就是通訊軟體「LINE」的小雞莎莉。一位義大利老師說,Sally 聽起來很老派,在國外是年長女性才會有的名字,因此他建議把結尾的 Y 改為 I,Salli 才會是年輕女生的名字。像這類的概念與小細節上的調整,都是參與工作坊得到的反饋。

除了反饋外,練建宏更在工作坊學會「等待」。當時有一位外國製片人,分享一部電影要從前製到拍攝完畢,五年是很基本的時間。導演便跟製片 Amanda 抱怨:「為什麼要花那麼久?我們應該兩年就要完成,然後趕快去做別的事!」結果,《莎莉》前前後後耗費了六年之久。

現在回頭看,練建宏反倒感謝疫情延長了期程,他才可以遇到主角劉品言與共同編劇劉梓潔,有更多時間討論劇本,長出有生命力與情感羈絆的《莎莉》。練建宏有感而發:「我們緩一點,不要為了想拍一部電影而拍。一部電影一定有它可以拍的時刻。」

田野調查:長出骨肉與生命的角色

練建宏理解,愛情詐騙不是嶄新題材。很多人講過了,尤其是網路交友詐騙,不是這幾年才有,這是當前世代的普遍現象。他反覆思考故事內核,自己更想單純地講:「人究竟要如何學習自處?」於是展開一連串的田野調查。

起初,練建宏想要找到受詐騙者作為田野素材。但受訪者都不願意承認自己被詐騙,礙於面子,他們會說,自己也是玩玩,不願吐露實話。於是,他改以身旁的觀察者下手,也就是受詐騙者的家人。練建宏分享,家人們很敢講,能鉅細靡遺描繪事發的經過。

除了訪談,練建宏甚至下海親身體驗。他研究市面各式交友軟體,甚至創建了虛假的單身大安區寡婦帳號「麗麗」,去認識一位自稱任職中東石油業的男子。他在早安晚安噓寒問暖、分享彼此生活的過程中,思索著:「如果我真的是需要愛的人,我期待在對方什麼得到什麼?」對方甚至會寫詩給自己,讓練建宏一度認為自己快要暈船。沒想到,對方突如其來求婚,說要來造訪臺灣度蜜月,假造公司寄出支付休假薪資的補償費用申請,狐狸尾巴才終於露出。透過這個過程,練建宏得知跨國愛情詐騙的對話節奏,發現受騙者不只是為了愛情,更是嚮往前所未有的生活。田調結束之後,便封鎖了對方。


(圖/《莎莉》電影劇照;伯樂影業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主角惠君的職業,則來自導演到嘉義民宿閉關一個多星期的體驗,他觀察鄉村生活,深入去認識養雞業。他發現臺灣因為禽流感,雞農普遍抗拒外人拜訪雞舍,因為只要一隻雞感染,整片山的雞都會被撲殺。謹慎起見,對方在事前就會仔細詢問團隊是否曾去過可能感染場所。除此之外,導演發現管理雞場的業者,僅僅只要一到兩個人就可以完成,通常會是夫妻或兄弟姊妹組成的 Partner。一組人就可以養幾千隻雞,無需他人幫忙。這也演變成故事裡的惠君與偉宏姐弟。

導演前後訪問四到五間雞場,裡面有三到四間只養母雞,他才知道箇中學問。母雞生產力好,更可以生蛋。既可以賣肉又可以賣蛋,肉質也比較鮮甜,大部分的雞農喜歡直接養母雞。如此背景知識,導演跟共同編劇梓潔寫入文本裡,更與主角心境互文對照。

至於惠君飼養的土狗蕃薯,則是導演不想讓她太寂寞而增加的角色。導演不希望主角被觀眾認為是孤僻、討人厭的角色,因此希望透過讓她跟狗、雞講話,讓大家知道:惠君是善良的,而且她並沒有做錯任何事,惠君是有很多愛的人。狗狗除了是給惠君的依靠、情感聯繫與發洩管道之外,導演也不否認,他本身就是個狗派。

加入女性觀點:拒絕轉角遇到愛

寫完第一版劇本,練建宏就理解到他無法獨自完成《莎莉》的故事。作為生理男性的他,無法知道女性如何洗澡、如廁、獨處的總總行為。他坦言:「這不是一個男生可以想像的。」當他發現這個問題,便與兩位製片討論求救,於是便找到了以電影《父後七日》(2010)獲金馬獎最佳改編劇本的編劇劉梓潔。梓潔從女性觀點進行修正,摻入生活背景與情慾樣貌,讓惠君一角不再只是男性的想像。

當確定是演員是劉品言之後,品言也真的每一場戲都跟導演討論,從劇本的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都是彼此閱讀討論過後的產出。品言用自己的女性觀點重新梳理惠君的情況,好比她自己獨處的時候會做什麼,她會如何看待劇本內發生的總總事件。

起初,導演練建宏在劇本階段,未曾想過《莎莉》會有性與情慾的親密畫面。因為他懷疑自己有沒有辦法拍得到,以及這不是這部片子他最初想拍的內容。加上作為男導演的身分,抗拒這會淪為物化女性。反倒是梓潔認為毋須擔心,這是惠君該有模樣。

劉品言認同梓潔的判斷,她認為,性幻想或者是情慾,本來就是每一個人都會有的事情。劉品言更進一步細膩剖析惠君一角,認為她不是第一次做愛,但也不是性生活活躍的女性,因此在法國時,便能判斷惠君應當會有什麼樣的嘗試與情緒反應。現場拍攝時,練建宏則全權交給品言與對手男演員,讓劉品言主導團隊討論如何執行親密動作。練建宏表示,這不是男生可以理解的,也感謝品言提出角色在情慾探索上的視角。


(圖/《莎莉》電影劇照;伯樂影業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針對劇情發展,團隊其實針對惠君最後歸屬有不同討論。很多人希望惠君有圓滿的愛情結局,但練建宏表示抗議:「我這樣不是自打嘴巴嗎?」他認為,全片講述女性的覺察成長與選擇,「倘若最後結局是轉角遇到愛,那不是很奇怪嗎?」他認為,不管是男生或女生,人生的結局不一定就是要找到另外一半。《莎莉》的核心是「自處」,劇情核心不能跑掉。因此呈現出當前的選擇。

除了愛情依歸與情慾探索外,練建宏更表示《莎莉》不一定只是女生成長敘事,《莎莉》也可以是男生。任何人都需要學習獨處、自處、被愛、跟愛人。他認為,男性觀眾也可以投射在莎莉的角色上,畢竟,他也無可避免地以男生的身分與視角撰寫《莎莉》的劇本。

表演:即興的化學變化

實際拍攝前的每一場戲,導演練建宏都會預留半小時,讓演員排戲先認識環境。好比哪些現場道具可以使用,哪一些空間走位是演員臨時想到的,或者是原本沒有想到可以發揮的地方。演員們可以在半個小時裡面,腦力激盪並產生化學變化。

劇中惠君家,就是臺中東勢的真實住宅。在美術陳設後,導演要求劉品言、林柏宏以及湯詠絮要更熟悉空間,因此安排他們提早入住附近,每天早上在現場讀本。並且會舉辦活動,讓他們更像是一家人相處。比方說,請林柏宏煎九層塔蛋給大家吃。團隊會花滿多時間,經營角色之間的親密感。

除此之外,導演會在拍攝現場讓演員依當下心情嘗試各種對空間的想像。例如,林柏宏有一場戲他一直在嗑瓜子,但導演從來沒有在劇本寫偉宏出場要嗑瓜子,而且他更也沒有準備瓜子。但是林柏宏每一顆鏡頭都有嗑瓜子,表示這是刻意為之,但他卻從來沒有告訴導演。後來導演去客廳看,才發現因為美術陳設有放一盤瓜子,林柏宏發現後就一直嗑。像這種角色設定,並不是之前討論就有的,而是林柏宏們就覺得角色閒來無事可以嗑掛子,這就是演員的臨場發揮 。

楊麗音也有類似作為。有一天,楊麗音進到空間後,突然提出:「導演,我想要一根牙線棒。」練建宏反問,你要牙線棒幹嘛?楊麗音說,我想要剃牙。於是導演就請美術組趕快生出了牙線棒。這個在劇本,也是沒有的。

包含劉品言、李英宏與湯詠絮,《莎莉》每一個演員都會這樣。剛好這些演員都喜歡即興創作,他們主動找到相同的頻率。當他們組合在一起,彼此就找到自己的宇宙。導演樂意接受演員的選擇,除了自己,全劇最入戲的就是演員,這些都是他們內心的展現,他認為這是珍貴的,更相信這是一種緣分。


(圖/製片經驗豐富的練建宏,掌握拍攝節奏也有清晰概念,但對他而言,能專注於創作仍是樂事;攝影/吳凱傑)

跨國合製:把《莎莉》帶向世界

從 2018 年起算,六年來,導演練建宏、製片王威人及 Amanda 每個禮拜都開會討論。Amanda 笑稱:「我們也是跨國戀愛型的合作方式。」王威人認為律師出身的 Amanda 像是個軍師,控管全案時程進度,包含預算與策略。起先,《莎莉》故事背景被設定在 Amanda 所居住的倫敦,打算運用其人脈資源。不料後續因為 Amanda 舉家搬到香港以及新冠疫情,打亂原先的如意算盤。因為緣分,《莎莉》後來去了花都巴黎。

王威人更表示,《莎莉》因為是跨國合製,所以 Amanda 的語言與法律能力格外重要。因為許多國際工作坊與創投會議,甚至是後續的合約,必須仰賴英文去溝通,這部分 Amanda 可以全權負責。

關於法國製作部分,三人在拍攝前持續線上討論,並請法國當地製片組找景。當時因為疫情期間,沒辦法先飛去巴黎場勘,所以三人就在 2022 年九月臺灣拍攝告一段落時,他們直接飛去法國前製準備。包含場地確認、演員、定裝、美術 、陳設,就是在一個禮拜左右搞定。當時在法國,嚴格遵守工時限制,共拍攝六天,中間休一天。 

針對《莎莉》的未來方向,三人都有共識,就是想要《莎莉》帶向世界。因此三人積極地讓這件事情實踐發生,每週都會交換訊息,好比發現某個工作坊正在報名階段,就會思考是否有機會爭取,或是可以藉此結識人脈與發行商等等。因此《莎莉》一路去遍各國際工作坊,並在 2019 年金馬創投會議,企劃案一舉獲百萬首獎、滿滿額創意獎與鏡文學劇本獎。而後在 2023 年後製階段,在香港亞洲電影投資會(HAF)上一口氣拿下製作中項目大獎、White Light 後期製作大獎以及 HAF 邁進坎城計劃獎等三項大獎。

王威人表示,他們會討論每一步的目標,好比要在金馬創投希望找到監製與投資者。他們果真遇到了後來的監製,李烈與吳明憲。並透過伯樂影業去溝通協調投資者。香港 HAF 則目標讓《莎莉》走向國際,要找到國際銷售代理與發行。每週開會,依據碰到的問題,一個一個討論,分析並洞察,再一個一個解決。才讓《莎莉》走到今日的獎項與補助成績。

電影:是所有人的事

《莎莉》籌備歷經六年,在第 28 屆釜山影展亞洲之窗單元進行世界首映。而後更在台北金馬影展、瑞典哥德堡國際影展、大阪亞洲電影節進行播映。


(圖/從簡單的故事構想,走入國際舞台,《莎莉》團隊各司其職,皆對電影完成扮演重要角色;攝影/吳凱傑)  

針對影展策略,練建宏有感而發,他相信國際影展加持,對上映絕對有幫助,可是如果沒有搭上期程,不一定能夠為了影展而擱置空等。他說到:「這樣我會覺得我對不起這一票人,彷彿他們只是在完成我的夢想。莎莉不全然是我個人創作。」所以他體悟到,不一定要用國際影展先當首要目標,因為更重要的是「我們是不是能夠在對的時間上做對的事」。

對比過往的短片、電視電影創作,《莎莉》預算是之前作品的 10 倍以上,這是練建宏認為最困難的部分。理解資金之重,他更清楚劇本上哪些事一定得發生,必須要有優先順位,而非什麼全部都要。因此他在前製階段,他就會跟主窗溝通每一場戲所欲達成的效果,倘若窒礙難行、或是耗費預算過高,可以提早告知,方便三人想辦法去解決。

六年一瞬,作品終於登上院線大銀幕。希望觀眾看到《莎莉》可以留下什麼呢?練建宏回應:「我希望大家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愛自己喜歡的人,這是我希望大家看完電影得到的結論。」

.封面照片:《莎莉》導演練建宏、製片王威人;攝影/吳凱傑

陳宏瑋

編劇、監製、策劃、影評、廣告業務經理,東吳法律學系畢業。長年以筆名波昂刺刺從事評論書寫,領域涵蓋同志電影研究與台灣短片等。連續兩年以編劇作品《金魚缸小姐》、《我的媽媽是網友》獲文化部影視局短片輔導金,前者入圍第 61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理事,曾任台灣國際酷兒影展選片小組、台灣國際女性影展台灣競賽獎初審、青春影展初審。一直很常被問:「你真的有時間睡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