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比昨天長久》:生存之謎與生存者之痛
導演姚志衞的首部劇情長片《明天比昨天長久》如一首悠長深刻的時間之歌,有節奏的緩急,強度的輕重起伏,以及調性的轉折,煙霧、樹林、光、馬來貘等意象複沓迴旋,餘音繞樑。本文試圖梳理電影中的五道光,與「生存之謎」之間的關聯,並援引猶太神學家暨哲學家列維納斯(Emmanuel Levinas)的思想,呼應導演在電影中,關於自我、生存、瞬間與他者的思索,藉此彰顯出列維納斯思想中「為他人」的倫理價值與人性高度。
生存者的樣貌
何謂存在?建設中的鋼筋水泥大樓靜靜佇立著,消毒工人緩緩移動著,兩者都存在於世,有什麼不同?哲學家列維納斯提出了「存在(to be)」與「生存(to exist)」的不同:當存在這一抽象概念落實在活生生的人身上的時候,人就是日復一日肩負著「生存」的「生存者(existent)」:消毒工人父親每日的勞動,臥床阿嬤的呼吸,主角少年明重複的跳繩和仰臥起坐,以及左胸承受的惡意重擊。「存在」這一抽象概念如同煙霧,既輕且遠,人們平日並不思索它。存在,彷彿與現實社會的嚴酷冷峻無涉,不過是有閒階級茶餘飯後的清談。
導演讓觀眾在影像中,感受到了生存者以身體擔負起「生存」:父親被消毒氣侵害的身體,明的汗水、喘息與痛苦,阿嬤驚醒著、費盡全身力氣延續下來的、逐漸平穩的下一口呼吸。電影呈現出,一個又一個活生生的人,幾乎被生存消耗殆盡,卻無可逃避地承擔起生存。這就是列維納斯思想中,人的生存樣貌:「努力(effort)」──承擔起生存,同時也屈服於生存(工人父親繼續加班、少年明在校繼續被毆打、在家繼續鍛鍊體能)。人的另一種生存樣貌是「疲憊(fatigue)」,生存者如此筋疲力竭地把時間活到下一個明天,在明日來到之前,疲憊地入睡。「疲憊」拒絕生存(在睡夢中意識不到生存),卻也承擔起了生存(尚且活著)。
生存之謎與電影中的五道光
「我從哪裡來?」「我為何出生?」這是無人能解的難題,是關於生存起源的謎題,人們窮盡一生追尋,最終將答案沉默地留在生命的彼岸。若兒子的出生源自於父親,父親的出生又源自於祖父,那麼,電影開場時,被父親從睡眠中喚醒的少年明,提出的疑問:「阿公是怎麼樣的人?」就是對於生存之謎的探問。每個人想必都浮現過這個疑問,甚至受困於此疑問之中。人們在不同的情境中尋找答案的方向,人們向不同的人探問答案的線索,在如光的靈感顯現之時捉住答案。筆者試圖梳理電影中的五道光,對於少年明提出的生存之謎,起了什麼作用或是給出了什麼答案。
第一道光,是照進阿嬤病房中的陽光。少年明時常陪伴臥床的阿嬤,和煦陽光從窗戶透過白色窗簾照進病房,也照亮了阿嬤的回憶。阿嬤臥床不動,但是,當少年明翻開了阿嬤的回憶之箱,打開了昨日之書,哼起了往日之歌,阿嬤的思緒活生生地流瀉出來,無聲地回應著明的陪伴。明的出生,雖如一顆無法自我主張而被隨機拋擲於世的骰子,雖在校園遭受暴力對待,卻仍堅毅地活過一個又一個明天,就是為了能夠在課餘時間探望阿嬤。這種「為他人」的行動,已然彰顯出明生存於世的倫理價值與人性高度。和煦陽光,像捧著阿嬤回憶的天使,讓明喃喃自語唸出〈雨夜花〉,輕柔給出了生存之謎的一種答案:「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無人看見每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生存者脆弱如花,赤裸著降臨於世,無法選擇出生在什麼階級、哪個國家,還肩負著生存的風吹雨打,然而,無論如何艱辛,唯一能奮力去活的就是這一生,能珍惜的就是眼前的人,能緊握著的就是阿嬤和父親的手。人死了不再回來,更無法寄望來生的重逢。來生,多麼縹緲的概念,是生存者永遠無法觸及的虛無。生存者之高貴,在於他感受到的痛,在於日復一日的疲憊過後,毅然清醒過來,擔負起生存的磨練。
第二道光,是黑夜中的燈光。場景是少年明在黑夜中被惡少圍困的時候,明受到誘導而加入了霸凌的行列,面對提著小提琴,如自己一般相貌清秀、個性溫和的學生,明在揮拳前一刻,仰頭望入深邃的漆黑,冷冽的路燈照進了他的痛苦,勾起了壓抑的憤恨和不滿。生存之謎激烈地攫獲住他,他的拳腳相向,是對飽含屈服與痛苦的生存的質問:「我為何出生在勞工階級?負擔得起小提琴學費的人,為什麼不是我?」這是一次可以被理解的暴行,一個可以被原諒的使壞的瞬間,一道生命的分水嶺。
「緊接著又是一個生存誕生的瞬間,它接納了逝去瞬間的遺贈。」
——列維納斯《從生存到生存者》
「存在」永恆不變,而列維納斯認為,「瞬間」否定了永恆,卻揭示出時間的另一種面貌:方生方滅。方生方滅的「瞬間」,延續了變動中的生存,也贈予生存者改變的契機。在「瞬間」的寬容中,任何分離都有重逢的可能,任何過錯都有懺悔的機會,任何逝去都是創造的靈感來源。淒風苦雨中,花朵的凋零,預示了含苞待放的明天。明去當兵了,在清脆吉他聲和蟬鳴鳥叫的伴隨中,明和隊友一起尋找方位和座標。第三道光,是穿透樹林間隙的明媚陽光。陽光灑落在一棵挺拔的大樹上,樹幹粗糙的表面有著歷經大自然摧殘後癒合的痕跡,如同明曾經的樣子──受過傷、犯過錯、仍然一次又一次肩負起生存的考驗;也是明即將成為的樣子──知過能改、堅強不屈又庇蔭他人。夜晚,小隊伍在樹林空地燃起一團火叢,一同為隊友基夏德慶生。黑夜中的溫暖火光是第四道光,是「瞬間」贈予生存者少年明的禮物。即使永遠失去了父親,少年明仍被浩瀚宇宙溫柔照看著,他在當兵時遇到了好隊友和主動敞開心扉的基夏德。在樹林中,基夏德腦部意外中彈,小隊離開樹林求援,但必須有一個人留下來照顧他,一同待在無訊號、物資匱乏的林中洞穴入口,等待救援。明自願留守,安穩地陪伴傷者基夏德,在等待中雙雙陷入睡眠。
當明從生存的疲憊中甦醒,隊友卻消失了。消失的基夏德,好比列維納斯思想中「不在場的大寫他者(the Other)」(如:上帝、死亡),生存者可以棄之不顧而不被譴責,也可以視之為應當肩負的責任,在承擔起責任的「瞬間」,生存者的主體性破蛹而出──這是「我」主動肩負的責任。明不再提出獨我論式的疑問:「我從哪裡來?」,而在與他者的關係中,「為他人」而在、「為他人」而哭嚎、「為他人」而追尋(注1),活成了責任主體,展現出人性的高貴。在追尋歷程中,明獨自溯河,攀越河中大石,好似攀越了重重阻礙。當明呼喊著基夏德之名的時候,令人想起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時,對上帝的呼求:「我的神,為什麼離棄我?」在漆黑中,「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程∕並無看顧軟弱心性∕誤阮前途失光明」唱出了明的絕望。洞穴內陰涼漆黑,雖適合在此休息睡覺,但在清醒時分,生存者依賴光的熱能才得以生存下來。
第五道光,明握在手中,是手電筒的光,這道握在手中的光,象徵著明內心的強韌,他在幽暗的洞穴中自己找到了光。手電筒的光幫助他瞥見馬來貘的到來,傾聽馬來貘的叫聲。馬來貘是稀有動物,身體上僅有對立的黑、白兩種顏色,彷彿好與壞、強韌與溫柔都體現在明的生存中,而黑白兩色的界線,宛如生與死的交界、今日之絕望與明日之希望的一線之隔。馬來貘第一次現身,是在明的父親面前,當時父親剛經歷了同事之死,也即將面臨自己的死亡,馬來貘預報了父親生死交關的一刻。洞穴中,馬來貘的叫聲,如同天使預報的珍貴福音,預示著「瞬間」將至,又一道新的分水嶺即將出現。果然,在隔日的搜尋中,明看到了在對岸的基夏德,於是跨越河流到對岸。他跨越了生存的波濤洶湧,抵達了生命的嶄新階段。
電影末尾,小男孩的求助聲打破了明的放鬆,他帶著自信和責任感,跟隨小男孩的帶領,到了盤根錯節的樹林中。這景象呈現出明的心靈地景:曾經紛亂的思緒以及同儕間複雜的權力網絡,當兵期間磕磕絆絆地走過了生存的重重磨練。盤根錯節的樹林也象徵,生存由無數個「瞬間」編織而成,蘊藏無數個蛻變的契機,沒有誰的生命是一條筆直的線,蜿蜒曲折以至於看不見起點和終點,正是生存之謎的迷人之處。太陽以自身的光,滋養萬物,一如明不依靠任何工具,徒手徒腳爬上了樹。生存者明內心的光,提醒著觀眾:碧天無盡,生命無涯。■
作者注:謹以此文追思眼睛和瑄瑄,是她們在冬夜中閃耀著如炬的目光,給予我解謎的靈感。
.封面照片:《明天比昨天長久》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