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乳房》:以乳房直視女人生死愛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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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7
  • 涵柳

編按:近年,日本導演田中絹代(1909-1977)作品在國際影壇掀起討論熱潮。2022 年,台灣國際女性影展重映其三部作品《月昇物語》、《永恆的乳房》與《阿吟大人》;2024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亦舉辦「映画一代女:田中絹代」專題,全面性地回顧其電影生涯的多個面向。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涵柳投稿評論一篇,以理論切入《永恆的乳房》,由電影產製之 50 年代文化、主流審美背景出發,切入電影重新建構女性身分、展開陰性對話的空間。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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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恆的乳房》(Forever a Woman,1955)是日本國寶級演員田中絹代轉行導演的代表作之一,由女編劇田中澄江撰寫劇本,講述女詩人中城文子歷經丈夫外遇、離婚、罹癌、失去乳房、病痛折磨下,與命運搏鬥的短暫歲月。
 
由女導演、女編劇、女演員、女作家切入的全女性創作者視角,《永恆的乳房》實實在在的是一部女性電影。
 
田中絹代、田中澄江、中城文子等人,以攝影機為刀、鋼筆為械,把女性作者安放在發聲位置,在男性本位意識當道的電影、文學創作圈外,企圖開拓出另一條創作道路。以中城文子生平作為電影題材,也投射出田中絹代以女流之身,在功名與信念的十字路口上,選擇踏上女性影像革命之路的毅然決絕。
 
在議題上,田中絹代大膽直接地切入難以啟齒的「不淨」話題,把女性病痛、身體殘缺、情慾解放等內容公然呈現在銀幕上,用大量的乳房意象來揭露、批判男性視角對其的情慾描摹,反身藉由女性的回眸與直視,從沉默客體晉升到主述者位置,回敬、迎擊物化論述,重新闡述何為女人。
 
以母職包裝的道德乳房

電影《永恆的乳房》的英文譯名,除了日文直譯的「The Eternal Breasts」,更廣為使用的是「Forever a Woman」。無論是「永恆的乳房」,抑或是「永遠的女人」,皆反映出在父系文化的語言想像建構當中,是把「女人」和「乳房」二者合為一體,形成互不分開的概念指涉。
 
因此,乳房的視角不斷地出現在銀幕上,呈現其在性、性別、男性慾望之多重交織下的矛盾樣貌。
 
母親的身體是一個「自然」(妊娠)與「文化」(權位征服、意識形態建構)競合卻共謀的特殊場域,女性受到父權支配的影響下,藉由「母性」(motherhood)來取得主體性,像是聖母瑪利亞因為生育聖嬰,死後得以封聖,並且超脫女性性化的客體慾望制約,在這樣的性別想像架構下,她的乳房和奶汁成為撫育廣大基督文明的基石。正如同學者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所述,如果女人可以經歷繁衍下一代的過程,她就能達到「陽具化母親」(Phallic Mother)的幻想地位,其社會權力幾乎等同於陽具,這個權位晉升的人生成長模式,對於飽受婚姻之苦的文子,還有未經歷生育、且想得到主流社會認可的其他女性來說,是精神補償的慰藉,有其追求的必要。(注1)
 
在家庭中,文子的乳房是為子女生命的給養來源、道德馴化的成果;然而在大眾眼中,她的乳房又是男性眼光窺探的目標。乳房代稱女人,直指其在生育餵哺、肌膚之親等事情上,必須奉獻自己的身體一部分,任由伴侶親人予取予求,「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進得了臥房」,女性唯有在婦德、生養、情慾這些方面徹底被役使、奴化,方能算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電影交代,文子靠著在畜牧場的工作扶持家中經濟。乳牛富含奶汁的胸脯,除了可以滋養下一代,亦是可供金錢交易的商品。乳牛的意象,用來反映文子對夫婿、兒女的鞠躬盡瘁,除了生養兒女,也得代丈夫外出掙錢;因此,「乳房」作為女性身體被家庭倫理、社會關係剝削的象徵,直指她在雙邊勞動制約下(家務上、社會上),所承擔的雙重母職功能。困在柵欄中的乳牛群,就像是文子陷在婚姻囚籠中的人生寫照,生為不幸的妻子和母親,只能被日夜不息的勞役、男性社會的嚴密監控下,把個人慾望封鎖住。
 
高度性化的情慾乳房

女性衣物也放大了的乳房戀物(breast fetishism)論述,呈顯出男性慾望視角對女性身體的高度性化投射。
 
電影當中,文子的弟弟和母親為結婚禮服爭論一段,他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穿上西裝,理由是西洋服飾可以讓穿衣者變得時髦好看,攝影機再把焦點照向他們閱覽的雜誌照片,上面是一對穿西式禮服的新人。
 
雖然文子的弟妹在結婚之日仍遵循傳統,穿上日式禮服,但是在人物的日常生活當中,西式洋裝早已屢見不鮮,文子和周邊女性也時常穿洋裝外出。和洋交雜的衣著風情,在卸下和服束腰、穿上胸罩的著衣過程中,這種講究陰柔曲折的時尚輪廓線條,無形把女人的乳房從保守私隱的和服中解開,明目張膽地「暴露」在公眾視線當中。
 
《永恆的乳房》在 1950 年代中期拍攝、發行,裡面女性的西洋裝束也如實反映出當代流行的剪裁標準。50 年代的胸罩輪採用是圓錐形設計,因此女性的胸型看來會是尖聳、立體的;尤有更甚,歐美的內衣商人還推出了「子彈胸罩」(bullet bras),這種新式內衣可以用來提高、加強胸部的圓錐弧線,使之如哥德式尖塔般挺立,像是性感女神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碧姬芭杜(Brigitte Bardot)、蘇菲亞羅蘭(Sophia Loren)、珍娜.露露布莉姬妲(Gina Lollobrigida)、珍.曼絲菲(Jayne Mansfield)等人,就以子彈胸罩形塑的「肉彈」型身材傲視群倫,成為這個時代的理想身材象徵。男人垂涎她們的性感,女人效仿她們的美。
 
直接、清晰的身體象徵符號,操縱觀眾們的視覺感知,進而造成女性的自我審美焦慮,衍生出另一種暴力操控的性別制約。
 
是故,當尖聳胸部輪廓成為整個 1950 年代的審美常態時,背後代表的不是「女性身體的解放」,而是「男性情慾視角的直接放大」,只有擁有符合男性褒揚的身材,才能稱為女人;反之,無法喚起男性遐想的雙乳的就是不正常,算不上完整的女人。從衣著時尚對性別意識形態、女性身體想像的嚴密建置,才在後續帶出「手術儀式」的女性尖銳控訴,當文子的乳房在手術台上被掏空剷平時,觀眾在知識、道德、情感上也承受衝擊、震撼。

 


(圖/《永恆的乳房》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女性凝視

1、殘病衰敗的女體、挖空的乳房

《永恆的乳房》也是日本電影史上,裸露女性身體的先鋒之一。它用死白的手術燈和消毒酒精,暴露女病人被惡性腫瘤侵蝕的乳房,而不是引發淫靡綺思的男性慾望客體。
 
田中絹代以「女性凝視」之角度,揭開被封鎖的女性身體,並取代東洋風俗畫歷史中對雙乳的情色曝光,以去性化(desexualized)、去情慾化(de-eroticized)的女病人乳房之呈現,反身回擊它們長久以來被父權語系施加的性感特質。
 
文子的癌症原由無從得知,但若從她婚後勞苦奉獻的生活點滴來看,她的病,應是長年承受丈夫施加情感暴力,身心逐漸虛耗,正如同桑塔格(Susan Sontag)在著作《Illness as Metaphor》指出,癌症的發生與情緒壓抑密切相關,而藏在肉身裡的癌細胞就像是父權的延伸,一點一滴的侵蝕她的生命。
 
手術台上的蒼白乳房,不但要把女性身體的話語權從男性視角中搶奪過來,象徵性地直接切斷女性胸部被後天附加的情色符號,還原它有機質的本來面目。弔詭的是,田中絹代鏡頭下僵化、無生氣的乳房特寫,竟如瓷玉般泛著清冷、帶點誘惑的光暈,強迫觀眾在盯著它的同時,無形中也成為這場男性淫慾窺探(voyeurism)盛宴的共犯結構,參與這場性別暴力的過程,隨後在醫護人員手執刀落的遠距鏡頭攝影,隱喻女性身體如何被男性主體宰割、褻玩,又把觀眾從病態、不安的權力施虐體驗中,拋向另一重悲傷:生為女人是一種詛咒,可是當女人失去了承載物化印記的乳房後,她卻為無法再做女人而哀悼。
 
正因為失去乳房的痛,使得文子後續對女性友人的裸浴告白更有張力。
 
2、女性慾望的施展

電影中,文子對好友絹子,同時也是暗戀對象堀卓的遺孀,坦白自己和其夫精神出軌的過往,發出一段駭人的獨白:失去乳房,是命運對她道德不忠的懲罰。手術刀切除的不只是被男性慾望封印住的女性乳房,它實際上是把閹割刀,想要徹底斷絕文子追求身體逸樂的可能。
 
愈是壓抑封閉,卻喚起了文子對禮教秩序的反撲。田中絹代在這段告白戲中,運用浴室空間營造的慾望橫流,衝破道德封鎖,讓文子無所保留的袒露自己的慾望。
 
這段浴室場景的安排,讓文子的主客體身分移轉,從父權的手上搶下話語權。畫面上,她裸身浸泡在心儀的堀卓生前使用的澡盆,取代他在家室中的主人位置,在封閉氤氳的斗室中透過窄小的木窗,肆無忌憚地向堀卓遺孀絹子展示她傷殘的乳房(畫面以黑影掩藏),並喃喃道出她對堀卓無法抑止的靈肉渴望,並在精神上對後者施以既愛且虐的折磨。此時的文子不再是男性監視下的被動客體,而是一個敢於追求身體慾望、享受官能逸樂的女性主體,吶喊著被注視。
 
身為觀眾的我們,並未如絹子一樣目睹傷殘乳房,而心生崩潰,反而被文子迷濛挑逗的雙眼給攫獲感知。沐浴中文子是情慾的主導者,掌握了視線的流動,但在某種程度上,她卻成了愉悅觀眾視覺的投射對象,其性感的眼眸是七情六慾的核心,除了對絹子精神凌遲,也對她施加若有似無的同性愛慾。
 
以性別來說,無論是赤裸被凝視的文子,抑或是凝視缺損女體的絹子,都是女性身分。死去堀卓的缺席,把男性從女性慾望探索的過程中徹底抽離,既否定了男性引導女性情慾的必然與必要,也強化文子和絹子的「看見」與「被看見」所產生的同性張力和曖昧,使得畫面徹底化成純陰性的對話空間——唯有女人和女人之間的互相鑑照,才有辦法把女性從父權建置中逃脫,在裂隙裡抒表真我、建構女性的生命。
 
小結

《永恆的乳房》無疑是田中絹代極具女性色彩的作品,以乳房視角出發,呈現文子在溫婉柔情、癲狂失序的兩極中,身體承受病痛侵蝕,卻得到慾望解放的苦與樂。
 
大膽顛覆的同時,筆者對文子術後外出漫遊的保守段落頗為感動:田中絹代用內衣、白洋裝轉化成的義乳,留給女主角文子一絲尊嚴,在繁花樹蔭下享受片刻的平靜。在女導演深情的凝視下,白衣白裙的文子沒有時裝輪廓強化的性感外溢,只是一個眷念子女、思念健康乳房的女人,貼附在胸背的布質假乳不再是物化工具,反而給了她行走在陽光下的勇氣。
 
田中絹代用溫柔的餘韻,給了文子短暫療癒、自我和解的片刻,在影格裡為人物生命中留下寬厚溫和的愛護,以情思共感,反芻女性生命的意義。

.封面照片:《永恆的乳房》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涵柳

台大中文、台大外文碩畢,業餘時間是城市漫遊的寫字匠,期望用服裝史的角度來探索電影的時尚敘事,亦書寫少為人知的文化歷史軼聞。作品散見各媒體,經營IG專頁:vintage vibe 時尚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