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曉》:聆聽過動兒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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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2-22
  • 張理晨

過動兒小曉出生在一個失能家庭中,父親缺席、母親活在愛無能的自戀狀態中,小曉的生活因而充斥著混亂和孤單。我們看見了許多小曉的衝動舉止,也看見了導演呈現出小曉處於多重困境之中:失能家庭、失職教師與失敗的倫理關係。電影中的死鴿子、貓頭鷹和望遠鏡各有什麼象徵?觀眾能從母親薇芳彈奏的憂傷曲調中,聽出什麼?真正讓小曉看見未來的人,是誰?

失能家庭

家境富裕的獨生女小曉就讀於父母精挑細選的明星國小,卻難以融入同儕之中。父母讓小曉過著金錢無虞、物質充分的生活,卻無能穩定小曉容易焦躁的情緒,也無能給予小曉改善人際關係的方法。父親在歐洲工作,母親薇芳無能承擔母職。在滂沱大雨的車道正中央,小曉尖叫著衝出轎車外,薇芳跟著走出車外,在豪雨中吼叫著要理性溝通,雙方就這麼僵持在熙來攘往的車道中央。薇芳看見了小曉不按照交通規則的衝動行為,卻聽不出小曉的尖叫是一種求助。薇芳不僅對於自己的衝動行為毫無自覺,也就是在危險的情況下教訓女兒,以及與小曉的班級教師偷情,還無能承接女兒的情緒。作為母親,她應該立刻把女兒拉進車中安撫,而非隨著孩子情緒的牽引,放任自己發洩憤怒與無助。況且,小曉情緒失控,正是偷情的薇芳造成的,她無視家庭責任,破壞了女兒對於家庭秩序的安全感,還以理性溝通為藉口,拒絕聆聽女兒在情緒崩潰時的尖叫。

薇芳雖然是母親,卻時常以自己的情緒為優先:在小曉仰慕的帥氣教師面前調侃小曉、游泳時爭取情夫的關注、忙著在社交媒體上傳照片。薇芳就像遺忘了歲月流逝的少女,矛盾的是,她卻對小曉說:「你已經五年級了!」要求女兒盡快長大的同時,自己卻心心念念著回春和戀愛,讓情夫住進原本應該是與丈夫共享的家中。情夫看似補足了缺席父親的位置,對小曉付出愛和耐心,但是,薇芳的這個決定,等同於放棄了讓遠距婚姻的丈夫知道自己在照顧過動孩子時,遭遇的一切困難。她不嘗試將教養上的困難化為自我成長和修補婚姻的開端,例如:與丈夫一同加入由過動兒家長創建的網路社群,這不僅能讓丈夫明白她日常生活中遭遇的困難並進而在情感上產生共鳴,有撫養過動兒經驗的家長也能提供建議;相反,薇芳只看得到情夫帶給她和小曉的短暫安慰,只想要得到立即的性滿足和戀愛感,只想要否認身為母親應有的責任,一如當情夫提及小曉時,否認女兒承受任何壓力(「她哪有什麼壓力啊?」),薇芳因而無法看到更長遠的未來──與漸行漸遠的丈夫離婚之必然。

上述針對薇芳的分析,並非要求女人必須服膺於父權體系中「完美母親」的期待。薇芳所代表的女人樣貌──買、買、買;拍、拍、拍;以物質寵愛自己;以美照取悅自己──呈現出的是一種被消費主義收編的偽女性主義。偽女性主義是一種商業行銷手法,鼓勵女人活在自戀狀態中,將消費能力等同於主體性,以外在物質的炫麗奪目來裝飾平庸,以 24 小時無間斷的網購,取代從習慣中跳脫出來的反思。不同於偽女性主義,女性主義期許女人自我關切,看見自己在社會結構中的處境:單純因為性別,而受到哪些差別待遇?或是,單純因為展現了特定的性別氣質,就不勞而獲?在自我關切的歷程中,逐漸培養出不再依附於父權體系而活的勇氣和力量。薇芳是否為了家庭,犧牲了成為鋼琴老師的理想呢?否。一個人為了某一目標或理想奮鬥,但因為結婚生子,而迫於家族的壓力或自知得不到家族的支持,最終放棄了原本追求的目標或理想,唯有經過這個艱辛的歷程和內心的掙扎,才能夠被稱之為「犧牲」。電影並未呈現出薇芳對於成為鋼琴老師(「鋼琴家教」是更貼切的稱呼)有過什麼努力或表現出堅定的意志。她更像個輕鬆順應父權社會的少女,但是剛好生了個過動女兒,必須和女兒一同成長。薇芳不是稱職的母親,段考前三天竟然貫徹女兒撒野般的玩笑話「大玩三天三夜」;她丈夫也不是這個家庭中稱職的父親,神出鬼沒、無影無蹤;保羅更絕非稱職教師,他把段考考卷偷渡給小曉,重視成績更甚於誠信和努力,只看得到短期內小曉能因為他洩題而得到好成績,卻看不到如此不擇手段,只會在未來自食惡果。保羅的短視近利和薇芳如出一轍。

失敗的倫理關係

「被當成有『心』的人──而且也只有在這種情況下──『心』得以產生並成長。」

──下條信輔《眼神的誕生》

小曉在生命中面臨的困境,除了失能家庭之外,還有失敗的倫理教育。保羅教師以送貼紙來誘導學生不要對情緒失控的小曉加以還擊,藉此控制課堂秩序。他卻將自己控制秩序的手段,包裝成學生相互友愛的品德,於是,品德高低被量化為貼紙多寡。教師不再啟發學生的求知慾,也不再重視倫理的養成過程,淪為績效至上政策的宣傳者。保羅以教師身分灌輸學生這種扭曲的價值觀,一如他與小曉在露營區看青蛙時說:「牠已經被我催眠了。」身為教師,竟然不把啟蒙學生當作志業,反而以貼紙為誘因,讓學生停留在無反思能力的蒙昧狀態中。然而,小曉最想要的禮物是望遠鏡。望遠鏡象徵著,她期待有歷練的成人能夠引導她探索未來,而非以藥物抑制她的身心狀態,把她催眠為績效至上主義的服從者。此外,小曉想要的不是隨便一個望遠鏡,而是爸爸送的望遠鏡,也就是原生家庭的和諧與團聚。但是,送望遠鏡給小曉的人是保羅,而小曉的接受,看似歡欣,實則混雜著矛盾與痛苦。電影末尾的颱風,象徵著小曉內心的失序與混亂。小曉把保羅關進原本關貓頭鷹的籠子中,一方面,小曉要保羅離開她的生活圈,因為他是破壞家庭安穩的罪魁禍首;另一方面,又想要保羅留下來,因為他真心陪她和媽媽一起去露營,看得懂她打的摩斯密碼。小曉把保羅關在籠子裡鎖起來,他就不會像爸爸一樣,隨時離開臺灣了。

根據薇芳的轉述,小曉在與心理醫生晤談時說,如果自己踏進森林,見到的第一隻動物是死鴿子。鴿子是一種飛不高的群居動物,本來就不適合在森林中存活下來。死的鴿子象徵小曉雖然想要當一隻鴿子,好好融入校園的團體生活中,卻失敗了。下一步該怎麼走呢?若她的生命注定是一片高聳神秘的森林,當鴿子真的適合她嗎?融入群體,雖能得到一種安全感,卻也難免受到團體的牽制而必須自我壓抑。小曉在下課時間,經常探視獨居在籠中的貓頭鷹。貓頭鷹是獨居的夜行動物,而且能翱翔於廣闊天際,這就是小曉未來想要成為的樣子。然而,想當貓頭鷹卻不容易,待在學校的 Kitty 不僅必須吃蟑螂和老鼠維生,還被關在籠中。這象徵,小曉最適合獨立工作,卻必須經歷常人難以忍受的考驗,而且這個理想目前受限於教育制度而無法發展。那麼,小曉是否接受了她注定會更艱難的命運呢?是。當工友把老鼠丟給貓頭鷹吃的時候,個性善於觀察並順應團體的曉涵作嘔著無法接受,小曉卻面不改色地凝視著,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同儕的未來,如同鴿子群居的平坦草地;她的未來,則如同貓頭鷹棲居其中的高聳森林,蘊含了更多未知、神秘、幽玄。在肢體衝突爆發後,小曉的脖子歪了一邊,左邊耳朵聽不見。她受到全班不公正的霸凌,造成內心的不平衡,不公正和不平衡,都外顯為一眼可見的傷。她不想再聽見催眠式的教育和同儕的嘲諷,她聽見了對生命而言更重要的聲音。

琴聲:心的交流

薇芳感到絕望之時,總會坐上琴椅,彈奏出憂傷的曲調。電影末尾,經歷了家庭爭執和班級霸凌,小曉溫柔彈奏出母親彈過的憂傷,琴聲在這對母女心中迴響。小曉聆聽了母親的煎熬,母親也不再將不按時服藥的小曉視為故意唱反調,真正聆聽了小曉的掙扎和困境。劇末,薇芳表露出對小曉無條件的愛,即使面臨即將離婚與被迫淨身出戶的傷害,仍然以自己的傷,懷抱女兒的傷。傷口無法治療傷口,但可以彼此守護。來自生命源頭的守護力量,正是使小曉願意繼續活下去並面對未來的關鍵。真正給了小曉望遠鏡的人,是母親──薇芳。

.封面照片:《小曉》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張理晨

喜歡從哲學中讀出詩意,在詩歌中發現思想,目前是華語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