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寫一篇日常神話──《台灣紳士》

753
2024-02-12
  • 簡子涵

編按:2023 金穗獎最佳紀錄片入圍,導演黃麗如、鄭治明執導紀錄短片《台灣紳士》拍攝在臺工作的海外菲律賓移工(Overseas Filipino Workers)生活,從菲律賓著名的選美比賽文化出發,在尋常勞動影像之外,看見另一條切入海外移工面貌的路徑。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簡子涵評論一篇,簡述《台灣紳士》紀錄片的背景脈絡,並分析本片之選題與拍攝意識如何讓觀眾看見被置放在移工群體底下的個人敘事。請見本篇評論。

※※

俊美的男子衣著亮麗,帶著有些濃郁卻又與深邃五官十分相襯的妝容。在輪到自己時徑直走向台前,在舞台的末端停留幾秒,幅度微小地換了幾個角度和姿勢,而後才轉身走回台後。舞台盡頭的短暫停留,男子沐浴在閃光燈、歡呼聲裡,移動的步伐間有股自信在閃爍,像是衣料上的金蔥,那樣的耀眼是如此細碎、細小且細緻。

「台灣紳士」是由在臺菲律賓移工自籌自組的男性選美比賽,自 2019 年開始至今,即將邁入第四屆,同時也是短片《台灣紳士》所聚焦的移工群體。與多數批判性較高的移工作品或論述不同,導演黃麗如與鄭治明選擇從菲律賓社群盛行的選美比賽切入,去碰觸、認識、理解並關懷移工夥伴離鄉背井的日常生活。在臺移民工人數在 2022 年已達 72.8 萬(注1),而在移民工的勞動基礎建設始終未能被妥善建立的狀態下,勞雇不平等、勞工權益低落等問題層出不窮,亦使得主流移民工論述多半著力於勞動議題上。然兩位導演並未將視角滯留在論述主流中,而是將鏡頭再向下置放。貼近河床底,聆聽河流的脈動,參與人的生活,以鏡頭語言對話。

由假性選擇構成的日常生活
電影中反覆出現的「OFW」一詞為 Overseas Filipino Workers 的簡稱,泛指旅居海外的菲律賓勞工,當然也包括了近 30 年在臺灣落地長成的移民工社群的一部分。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下,世界性的市場自由化以及勞動分工,帶來的是鍊條般相接、綿延、必然的離散,隨之而生的正是像 OFW 這樣被市場驅動,同時無以拒絕與反抗的群體。那股市場驅動力事實上就是一種規訓(discipline)的權力邏輯與操縱,資本主義透過不斷重複的市場機制,將勞動與生產的配置悄無聲息地制約。因此 Lefebvre 所形容的現代社會裡(注2),日常生活一成不變,時、空均服膺於勞動與生產的分配,個體所擁有的選擇都是被挑選過、符合規訓邏輯的結果。而這樣的無從選擇在底層勞動人口,特別在移民工之中將更為顯著。移動在此源於生活的迫不得已,彰顯著勞動人口的不自由以及權力的不平等。在資本主宰的全球流動裡,資本等同於話語的音量、權力的份量,亦與選擇的自主性成正比。

那麼既然當代社會是如此經過資本與權力精心設計過的結果,日常生活被隱性地規格化而一成不變,究竟該如何賦予平庸的日常生活特殊意義呢?又該如何在機械般勞動的渦旋裡找到真實的脈動頻率呢?在《台灣紳士》中,黃麗如與鄭治明導演的取材聰穎地給出了活潑、同時深刻的回應。


(圖/《台灣紳士》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大敘事裡閃爍的小敘事

菲律賓為國際選美比賽的常勝軍,選美文化深植菲國人民之心。菲律賓人愛選美到幾乎是成痴的程度,使得選美這項文化也跟著 OFW 的擴散,在海外落地生根,開出屬於南方熱帶島嶼的樣貌。其中除了多數人所熟知的女性選美比賽,亦有以男性、跨性別、同志、雙性戀等不同族群為主體的選美活動。《台灣紳士》所注視的在臺 OFW 所舉辦的同名選美競賽屬於後者,該競賽開放給男性菲律賓移民工參與。而我們也因著這樣的題材選擇,有幸透過影像的重現,參與那段角逐王冠的路途。這樣選材視覺效果強烈、內容歡騰,同時在勞雇問題之外,直指文化的核心。

跨海且如此多樣的菲律賓選美實際上鏡射了一種屬於該社群的大敘事(metanarrative, métarécit)(注3),這樣的大敘事好似從文化裡萌芽、茁壯的大樹,以枝幹構成結構與脈絡,形塑著群體的自我認同,讓每一片枝梢上的葉子無論落葉與否均有所追尋。大敘事在此關乎身份的真理,給予從家鄉向外漂泊的人們信念,漂到何處都仍可指認家的方向,讓身處臺灣的 OFW 於異地再現對家的想像。然這一襲日常生活上的細碎亮閃,不單在於選美所鏡射的族群認同,更在於裡頭揉進的個人主義。選美的機制本身即指向了對個人成就的追求,是一個人拿下后冠、王冠的過程。正如片中參賽者對冠軍頭銜的渴望,來自其象徵的個人超群。選美是圍繞著被認可的競逐,勝利的桂冠伴隨著群眾的掌聲與歡呼,在受限於規訓的勞動日常中,標誌了能動性的可能。在舞台上只要足夠渴望、奮力嘗試,個人的故事便得以聲張。於是毫無生氣的工作日常裡,夢想仍將閃爍著耀眼的輝芒。

「我現在是羅賓,但到了明天我會是完全不一樣的人,比羅賓更厲害的人。」

選美比賽營造了一場團聚眾人的大敘事,而後以群體認同為基質搭建伸展台。主宰當代社會的論述在這個場域裡消彌,話語權讓渡給了隸屬於個人、單一、獨立存在的小敘事(petits récits)(注4)。個人言詞在檯面上鋪展開來,離散裡頭所包裹的影像與經歷因此逸散,落在燈下的陰影裡,深邃人的輪廓。在台上踩著台步的紳士淑女們個個背負著故事,而每一個故事、每一個小敘事都將被鎂光燈眷顧,無一被遺漏。正是這些出自個人的小敘事在燈下閃耀,它們無關對錯,純粹地存在,並構成終是成真的夢想,賦予了日常生活特殊意義。

夢的方向,家的距離

除了競賽本身,觀眾亦得以在片中延伸看見,天主教國家裡二元性別觀念的根深蒂固;又或者是這些競賽所募集的獎金,如何回饋到更為迫切需要外部扶助的原鄉夥伴。在選美的基調上,透過不同人物的跟拍以及訪談,兩位導演成功暈開鏡頭的界線,將攝影範圍向外擴張,觸及性別認同、社群聯繫、造型產業等議題。而後在這些或多或少相互連結的節點間,輕柔地托起了一股關於「家」的思念。

《台灣紳士》的影片簡介中這麼寫到:「當伸展台下的掌聲響起時,他們看見夢的方向與家的距離」,離散曾刻鑿了一道又一道不容轉向的路線,原是隔開人與夢想、與家並肩而立的可能。但伸展台上、伸展台下,人們一齊重塑了夢想的樣貌。燈下無論亮處與暗處,都立著對夢想仍抱持希望的靈魂。人心最奪目之處或許就是在面對日常生活的毫無選擇時,仍以純然的期盼相待。關乎家的眷戀與聯繫也於是有了另一道思辨的路徑。


(圖/《台灣紳士》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結語

電影最後以另一場選美比賽的片段作結。黑白畫面中主角之一羅賓身著一條白色四角褲,赤裸的肩上背著向上凸起的、水晶一樣的裝飾。鏡頭在羅賓身後,畫面中他大步走向台前,在舞台盡頭挪移位置、變換姿勢。抽調色彩的影像裡頭,原該閃爍無比的物件變得溫潤。光影像是霧氣,輕輕籠著羅賓和台前的觀眾。而我們作為另一層觀眾,在鏡頭之後無聲地凝望。視線所及,羅賓彷彿新生羽翼的天使,踏著有些生澀的腳步,在光下晃動肩舺。背景裡的弦樂讓他的步伐更接近一種舞蹈,幾個旋轉銜接起的舞動中,羅賓展示著那對迷人的新羽。

如夢境、神話一般的景象,我特別喜愛這一幕。

.封面照片:《台灣紳士》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簡子涵

畢業於國立陽明大學醫學生物技術暨檢驗學系,現為藝術工作者,就讀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碩士班。好寫作,但總不成篇,開始撰寫學術文章後這個壞習慣終於獲得改善。育有一貓,貓永遠都飢腸轆轆,叫人困擾。相關書寫集中於:https://medium.com/@niccochien_98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