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帆過後的黃昏希望──電影《殺出個黃昏》的老人關懷
編按:高子彬執導,林家棟、何靜怡編劇,謝賢、馮寶寶、林雪、鍾雪瑩主演之香港電影《殺出個黃昏》,獲得 2022 年香港電影評論學會大獎推薦電影、最佳編劇最佳男演員肯定,謝賢也以本片獲得同年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項。本期《放映週報》刊載評論投稿一篇,作者程諾以電影中對老年生活的觀察描繪出發,細讀《殺出個黃昏》之視覺意象與劇本架構,也交代戲裡戲外,作品對現實社會的呼應可能。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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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情用心的好看電影
《殺出個黃昏》聚焦於三個殺手的暮年經歷,為香港電影罕見題材。老人題材,一般來說,較難受觀眾垂青,《殺出個黃昏》的製作及投資者卻無懼票房收益,一意要喚起大眾的關注。編劇何靜怡及林家棟改動劇本數十次,歷時七年,製作用心可見一斑。全戲對老人心態及困境的表述,具體細膩,反映現實之餘,更能馳騁想像,帶出轉機。柳暗花明下,昔日讓人聞風喪膽的殺手,老來美麗變身,成為「拯救」眾生的「耆英天使」。回顧中外影史,自有以殺手為題,而在血腥暴力以外,殺手「不太冷」的感情路線,亦往往沒受輕忽。《殺出個黃昏》的主線,便是過氣殺手田立秋、蔡鳳、葉一叢,在受盡挫敗後,如何以溫情重構人際關係,活出黃昏的美好希望。好的電影故事,往往可讓人對老年的感受更為敏銳。《殺出個黃昏》的美好光影,正好讓觀眾直面現實中受大眾忽視的垂暮人生。
老人的孤獨寂寞與生活困境
田立秋、蔡鳳、葉一叢在宣傳海報裏,分別位處三角構圖的不同角落,昭示的正是三人的同盟關係。畫面的橙黃背景色調,打造出黃昏的情調景致,凸顯了三人的遲暮歲月。風華正茂之年,他們曾攜手打拼,震懾江湖﹔然而,一如圖中各人面向位置的不同,他們亦有過相異的人生路。隨著年華老去,他們同時面對的,則是跟前長而暗黑的孤獨身影。這三個戲中重要角色,在整幅海報所佔畫面比例,卻異於慣常地偏小﹔指涉反映的,或恰是現實社會中,老人從來就是不起眼的角色。另一方面,亦映現出像他們般的,只是冰山一角。現實生活上,一如此海報般鋪天蓋地,難能迴避的昏黃暮色中,隱藏的是更多孤獨、寂寂老人身影。
全戲開始,約三分鐘的動作畫面鏡頭,交代了三個角色年輕時如何默契十足,瞬間取人命。在充滿活力的昂揚音樂下,鐵索進攻的揮灑自如、拳腳出招的狠勁有力、一刀封喉的乾淨俐落等等,均具體昭示了三人昔日的陣勢氣派。大概為了加強戲劇效果,這些打鬥場面更加插了港式功夫漫畫。如此設計安排,從美學角度來看,是否反欠違和自然,則見仁見智。無論如何,角色年輕時共同進退,亮麗戰績的交代,對比呈現的更是他們今日各要面對的老年困境。
老年田立秋一出場,便已從昔日號稱的「只一刀」,降為以刀削麵的小店員工,最後更被一分鐘削五碗麵的機械人越俎代庖。老闆的無情不耐煩,田立秋的無力爭辯,一一透過角色面部鏡頭清楚交代。同一畫面兩個並置情節︰被辭退的田立秋店外離去,新引入的機械人店內削麵,揭示了前者不敵科技,慘遭淘汰的命運。視覺畫面以外,田立秋的默默無言,在機械人削麵聲不斷的襯托下,更讓人可從比對中,感受其中隱含的沉重無奈。田立秋離開麵店後,踽踽獨行,途經鬧市。鏡頭焦距調校下,他的形體,在林立的新式商鋪前,頓顯細小力弱,隱喻反映的恰是個人對社會時代變遷的無能應付。
全戲之中,不時可見田立秋與新世代的格格不入。他與少女屈紫瑩一起光顧新式食店時,即通過年輕顧客的張望,蓮子蛋茶的錯點,侍應表情的木然,以至屈紫瑩一臉尷尬等細緻描寫,作出具體交代。其他情節,諸如田立秋不懂英文、流行語、電話付費、手機刪除功能等,也揭示了同一狀況。至於田立秋獨居殘舊村屋的設定,除反映角色有限的經濟能力外,也可藉著「中心」城市與「邊緣」村落的慣見刻板印象,凸顯角色與社會大眾的隔膜距離。這所村屋,遠自偏遠的沙頭角實地取景,設計用心多少可見。戲中所示,在該地方落腳的,不是老人,便是南亞裔居民之類。田立秋居家身穿白色背心汗衣,身上貼有鎮痛藥布,夜裏搖椅獨坐種種細節,正是電影開始即欲展示的孤獨衰老負面老人形象。另一場戲,則見他站在鬧市街道上,望向蔡鳳的歌舞廳。鏡頭之下,只見他與身旁小販擺賣的各款時鐘,同時迎面朝向觀眾。暮色蒼茫,眾多時計,同指向 7 時 45 分左右,彷彿一再提醒觀眾,無論戲裏戲外,桑榆晚景的難能逃避。
相對於田立秋獨居殘舊村屋,老年葉一叢更是只能屈居車上。他年輕時派頭地駕駛白色平治(Mercedes-Benz)車,悠然自得投入《武俠世界》雜誌的風光早已不再。雖然圓潤不減當年,但隨著老去,他面對的更是身體的病痛、經濟的拮据、愛情的失落。電影先是以引人遐思的床震空鏡,宣示老年葉一叢的出場。劇情發展下去,更見他如何試圖從妓女身上,尋求性欲以至愛情的滿足。這樣的設計安排,最後輾轉演示的,卻更是角色的失意挫敗。他與妓女交歡期間,床頭櫃上檸檸茶盒忽地倒下。茶水順勢沿飲管緩緩下落,不順暢地欲滴又停。這樣的鏡頭內容,指涉的性能力聯想,自是耐人尋味。葉一叢的有心無力,也就不言而喻。檸檸茶盒上 52 兩個數字,為時下「我愛」兩字的諧音附會,與戲中出現的「情愛狙擊手」、「愛の搓體驗」等商業宣傳標語一樣,反諷地暴露了角色只能以金錢換取所謂愛情的老年悲涼。
除苦尋愛情外,糖尿、心臟、關節等老人常見疾患,也是葉一叢面對的問題。他每次出場,均在喝可樂汽水、吃西多士或雞翅膀等。這樣的安排,外加角色的肥胖身形,惹人發笑的對白動作,為全戲帶來喜劇感之餘,更展現了老人無法自我管控的困境。戲中一幕,便是他病發住進醫院。20 多秒長鏡頭下,只見狹窄的醫院走廊,堆滿了病人病牀。特意的鏡頭及場景設計,如實反映了本地公營醫療機構的遠超負荷。此外,葉一叢向護士不斷索取藥物、與醫生「對答如流」等內容細節,除不無笑耍的喜劇效果外,同樣反映出角色財窘及無奈的一面。
至於老年蔡鳳,有屋有店有兒有孫,比起田立秋、葉一叢,看來生活遠為寫意美滿。然而,全戲不斷鋪陳的,卻是兒子及兒媳對她的冷待及苛索。其中更不避誇張,刻意營造兒媳的自私潑辣形象。兒子同樣無視母親對家庭辛苦付出,予取予求。一直以來,無論中外電影,均不乏以用餐場面,表述親人的相處互動。餐桌亦往往連帶給視為反映家庭成員關係的具體意象。《殺出個黃昏》便見利用桌前共餐場面,映現蔡鳳與家人間的矛盾與心理距離。飯桌前固見一言不合,不歡而散,即如下述一幕,各人關係看來已較為和諧,最後仍然揭示了蔡鳳的備受冷落。鏡頭之下,蔡鳳與兒子、媳婦、孫兒一起分吃薄餅。細看各人動作神態,卻只有媳婦與兒子溫馨互動,而蔡鳳則在一旁木無表情地進食。從位置距離看,四人雖圍坐桌前,卻壁壘分明般,兒子、媳婦、孫兒親密同坐一方,另一方才是隔著明顯距離的蔡鳳。這樣的視覺空間設計,隱喻體現的,正是雙方情感的隔膜疏離。另一次,蔡鳳買好餸菜,準備給一家人燒飯,兒子卻忽說一家三口出外用饍,且不讓母親參與。電影刻意通過兒子的冷言冷語,帶出蔡鳳在期望與現實落差後的失落黯然。最後為讓兒子兒媳圓夢,雖萬般不願意,蔡鳳還是應他們所求,賣掉物業。搬屋那天,只見她獨自在房間,一口一口啃食叉燒。這樣刻意的細節安排,除預示她即將被家人遺棄的命運外,指涉發揮的,未嘗不是食物本身可有的聯想意義。香港道地俗語,有「生嚿叉燒好過生你」的說法,是母親對親子不滿的意氣表述。蔡鳳怔怔咬嚼叉燒的鏡頭,背後隱含的負面情緒,也就呼之欲出。
住屋轉售後,蔡鳳與兒子一家分開,住進護老舍。寄宿房間內,只見她一如往昔,擺放與兒子一家的合照。然而,這樣的照片,當下見證的,除是她對兒孫的單向思念外,更是她的孤單寂寞。夜裏,她給兒子撥電話,卻唯恐打擾似的,誠惶誠恐。兒子後來先掛斷電話的聲音,讓心有不捨仍執著聽筒的蔡鳳聽到以外,也同時清晰傳入觀眾耳裏。觀眾也就更能與蔡鳳同步,感受她遭受的冷待,而引發同情之心。此外,不無吊詭的是,蔡鳳所住的護老舍名為劍橋,與香港本地實存的「劍橋護老院」命名正好相同。2015 至 2016 年期間,引起社會大眾關注的老人受虐事件,便分別發生於位處大埔及牛頭角的劍橋護老院。從虛構與現實混雜互涉角度切入,安老院是否能讓人安居,遂更成疑。蔡鳳所體現的老人困境,由是越發引人省思。
除上述三個主要角色外,全戲亦通過其他老人的身世遭遇,演繹那讓人沮喪的晚年生活。這些老人雖然身體健康、經濟狀況等各有不同,卻在沒有希望的人生下,同樣一心尋死。三個殺手於是替他們「引刀一快」。過程乾淨俐落,殺人者與被殺者配合得天衣無縫,一派從容自在。然而,如此異想天開的戲劇化解脫方法,從另一角度看,是否亦反映了老人無法以現實方法,解決人生困境的潛藏糾結困惑?
從自覺意識到個人尊嚴
全戲在映現老人面對的現實問題之餘,往往又不忘強調角色的主觀感受。這樣的自覺意識,最後指涉的更是老人的自我價值及尊嚴問題。戲中選用了林振強填詞、陳永良作曲的〈倦〉,正好傳達角色體認感受到的痛苦無奈。實地取景的廟街懷舊歌廳內,角色特寫面部鏡頭下,台上蔡鳳悲抑哀轉地唱〈倦〉。鏡頭轉向台下,田立秋及葉一叢同為歌曲觸動,黯然神傷。「夜可知我累」、「無聲夜裏無聲獨去」等歌詞,表述的正是三人走過人生長路後,最終同樣感到倦怠孤獨,傷痛無奈。不無意思的是,全戲結束後的幕後花絮鏡頭,只見三人在錄製〈倦〉當下,均情不自已落下淚來。戲裏戲外互文引伸下,看來更是對人生苦痛孤獨更深切的自我反思。
拍檔之中,田立秋身為下刀者,尤其顯得冷靜沉著。這樣的處事態度,也往往更能讓他從默默的旁觀者角度,體察老人的困境。戲中一幕,便是田立秋於居所附近,看見佝僂老婦吃力地在撿破爛。另一幕則是他在回家路上,目睹獨居老人的屍首被扛抬運走。兩個場景,田立秋均只是偶然路過者。主觀鏡頭的安排,卻突出了他作為旁觀者,對眼前所見的不安難受。經由這樣的視角,觀眾也更容易代入角色的內心世界,與角色產生感情共鳴。此外,電視上有關貧病老人的新聞報導,老街坊直指貧病老人為「負資產」等等,同是從田立秋所聞所見切入,最後引發的也是田立秋對衰老無依的自我感知。他重出江湖首樁行動,是為居於舊樓的貧病婦人了卻殘生。電影刻意以住戶收入素來較低的深水埗區為背景,自在凸顯求死者經濟的弱勢。沿區街道取景之後,是他進入目標樓層探視的鏡頭。走廊通道,赫然籠罩在不自然的紅光裏,加上配樂的音聲效果,氣氛越發讓人感到不安。這樣的環境設計,與其說是反映現實,不如說更是角色內心情緒的演示。面對老人無錢食藥,只能「食香」的無奈剖白,田立秋對老來的貧病交迫,自是感同身受。戲裏除貧窮老弱者求死外,老富人的尋死,也同是從男主角的視角感知切入。田立秋身處富人華宅,抬眼看去,是一幅全家福油畫。一家大小,足有 12 人之多,好不熱鬧。畫下現實卻是,老富翁寂寞地獨守偌大空屋。男主角為死者關好窗戶,空鏡之下,但見室外樹葉婆娑,沙沙作響,清冷寥廓。從「樹欲靜而風不停,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文化語境解讀,這一場戲的喻意就更饒富意義。
整部戲不斷通過其他日常生活細節,顯示田立秋對個人尊嚴的自覺與重視。公共汽車上,他寧願站立,也不選擇優先座,正是其中具體例子。其他乘客好意提醒男主角有空座位,看來反更提醒了觀眾,田立秋不想給標籤為老弱的負面心態。田立秋在戲裡一直表現得平靜沉穩,卻在懷疑屈紫瑩把他歸類為「廢柴」時,反應強烈。在與屈紫瑩相處過程中,他更對她使用流行語、英語等有所介懷。不滿情緒日積月累下,最後的憤然回應︰「唔知你噏乜」、「成日都蝦我唔識聽」,反映的正是老人自覺跟不上潮流,難以與人溝通的內心糾結。同樣地,男主角對不敵機械人的耿耿於懷,對別人批評他「回塘」或面色不好即反唇相譏等等,一再說明的,仍是老人對自我尊嚴的重視在意。
此外,田立秋雖然家居環境簡陋,但外出時總是梳起整齊髮辮,打扮光潔,合身得體,完全有別於老人常給人的刻板印象。這樣的設定,同樣說明了角色對自我形象的重視,亦即是個人尊嚴的一種表現。不無意思的是,扮演田立秋的資深演員謝賢,現實生活上,一向以打扮時尚、衣著稱身講究著稱,而頭留髮辮、長戴墨鏡,更是其個人老牌標誌。這次參演,謝賢雖看似「洗盡鉛華」,但在電影本身難以全然僭越的「明星效應」下,角色自亦無法避開演員本人獨有的品味痕跡。移形換位,暗渡陳倉下,戲內田立秋身材筆挺、衣著得體,機械人墨鏡示人等種種細節,與戲外的指涉關聯,就更足堪玩味了。
至於看來比田立秋更為拮据的葉一叢,則盡把金錢花在妓女及藥物等上。葉一叢雖然汽水食物不離口,缺乏節制,但亦非全無自知之明。上了年紀,只能「攞錢買時間」的自我辯白,表露的正是他無能逆轉時光的意識感受。戲中一再昭示,他很在意個人的能力表現,認為人老了,「殼就舊啲,但起碼副偈要得」。雖然床上雄風,未能盡如人意,但他為了一己尊嚴,往往不願面對或承認。他與妓女菁菁歡好後不適,給緊急送院的戲碼,更不無戲劇化地揭露了他不得不面對的健康問題。一直以來,他一心希望與菁菁共諧連理,譜奏愛曲,卻以失敗告終。她的安慰說話,再三讓他體味的,只是自己的無望及一廂情願。他很在意她嫁的對象是否年輕,背後反映的,正是他個人已屆黃昏的無力無奈。最後,他卻不惜賣掉座駕,也要籌錢給她送上結婚賀禮。臨別依依,他對眼前人的珍惜愛憐,表現的靦腆純真,不啻為老人另類愛情,譜寫上難得的浪漫一章。「你會唔會唔記得我」等惜別話語,表現忐忑及不捨之餘,反映的或亦是老人如何欲藉他人憶念,自證人生價值意義。
全戲之中,一如兩個男拍檔,蔡鳳同樣明白,身為老年人必須面對的人生困境。往殺富翁那場戲,便見三人所坐的車,沿途駛經滿是墓碑的墓地。電影除以空鏡展現自然環境,帶出冷寂及真實感外,更加插了蔡鳳的主觀視角鏡頭。如此鋪陳設計,強調的同樣是觀看者受觸發的個人情緒,一種老人對死亡的不安感知意識。她的暈車作嘔,從象徵角度來看,隱喻的便是角色心理上的難以調適。另一方面,人生的閱歷、女性的善感、母親的身份,更使她不得不覺察到自身被親人剝削的命運。為了自我的尊嚴面子,她不僅向拍檔隱瞞被遺棄,且反過來說是自己把家人趕走。她的委屈及痛心,在對兒子的氣話︰「食我嘅,住我嘅,你估我真係欠咗你」,其實早已清楚表述。歌廳惜別一幕,她對台下客人那一席話︰「有得使就好使,有得食就要食,唔係等你將來瓜直,觀音都話有心無力」,勸勉眾人之餘,無疑也是自身情緒的深刻剖白。在她細訴及獻唱〈倦〉時,鏡頭一度落在歌廳一角她兒子身上。說話及歌詞內容的語帶雙關,意有所指,不言而喻。蔡鳳無奈入住護老舍後,百無聊賴,撥電話給葉一叢,忽說天氣寒冷。電話另一頭的葉一叢,卻只見熱得大汗淋漓。兩個平行剪接畫面,襯托對比的,自是非關天氣,而是她心寒下的主觀感受。電影尾聲,蔡鳳救出為男友唆使,準備墮胎的屈紫瑩後,曾勸喻後者︰「以後唔好再做儍事」。這樣的話,反映的也正是說話人對自我的反思。鏡頭之下,蔡鳳此時臉上的淚,映現的或更是千帆過盡,百般滋味在心頭的人生況味。這一場戲,看來是於西環取景,鏡頭遠攝至青洲島一帶,夕陽西下美麗景致,盡現觀眾眼前。這樣的畫面,正好與全戲的黃昏主題相為呼應。然而,根據戲中情節發展推斷,這一幕現實中原為日落的景致,在戲中看來卻給設定為晨曦之景。如此「無分軒輊」,自有製作本身種種考量,不必深究。從藝術可有無窮想像的創造空間來看,這樣「萬法歸一」的設定,是否也吊詭地演繹了︰黃昏為時未晚,一如朝晨,同可滿載希望,無限絢麗?
千帆過後共創的美好黃昏
《殺出個黃昏》的主題曲〈青春之歌〉,由韋啟良作曲,林家棟作詞,並由昔日酒廊歌手黑妺李麗霞主唱。全曲用詞直白,勵志積極,刻意營造 60、70 年代的氛圍,凸顯懷舊歌舞廳的獨有氣息味道。歌者唱來音聲渾厚,歡快樂觀。這樣的曲詞氣氛,驟眼看來,與上述戲中那種老年人生悲苦截然不同。然而,從另一角度看,這樣的設計鋪排,反映的正是電影如何銳意為飽受磨難的老者,打造美好願景。一路以來,無論是導演高子彬,或編劇林家棟、何靜怡等,種種設想構思,不忘展現的,正是影片歡樂的一面。即使可見的老人生活如何艱苦,他們也希望笑著訴說沉重,一如戲中主題曲所宣示,以「無窮想像」,為大家帶來「像玫瑰般盛放」的「無盡希望」。
如此構想背景下,風趣幽默,天馬行空的想像,成為戲中基本演繹方式。選角上,以一貫胖墩墩,渾身喜感的演員林雪,飾演殺手葉一叢,已見用心。他每次出場,總有一種喜劇壓場感。保安亭中,他的呼呼入睡以及對上司的自圓其說,便讓人引俊不禁。另一殺手蔡鳳,由馮寶寶飾演,除一續多年前《新不了情》(1993)那廟街歌者兼母親前緣外,也讓她再次發揮《92黑玫瑰對黑玫瑰》(1992)的喜劇演技。蔡鳳表演台上不時演述順口溜似的押韻台詞,展示的正是通俗道地的趣味。她重演當年勇,以麥克風線權作鐵索的「龍飛鳳舞」,具體展現的,更是誤中副車,手忙腳亂的惹笑表情動作。總體而言,無論是蔡鳳抑或葉一叢,最後同是恰如其份地為戲中老年悲情,添加了諧趣歡樂的輕鬆元素。相比起不時綻放笑料的兩拍檔,田立秋自顯一派冷酷,不苟言笑。然而,戲中亦一度以有力音樂節拍,帶動氣氛,讓角色以出神入化的飛刀絕技,瞬間為少年敵人換上地中海髮型新姿。場面戲劇化之餘,同樣惹人逗笑。戲中其他情節,諸如為少女墮胎的竟為白髮蒼髯老翁,又或角色打起耆英天使名號廣貼宣傳街招等,同樣不乏黑色幽默色彩。這樣的黑色幽默,浮想連連,最後帶出的,更是絕處逢生的新契機。現實生活中,殺手固非不存在,但自亦無法像戲中耆英殺手般不避張揚,而最後又能安然而退。事實上,音樂的輕快,場景的快速轉換,以及讀來整齊押韻,語調輕鬆的招客字眼,在在昭示的,更是其中非寫實的浪漫想像。正是這樣的浪漫想像,終讓角色走出老年慣有的人生陰霾,一享充滿希望的美好黃昏。
成功建構美好的晚晴人生,同樣有賴三個殺手老拍檔的彼此配合,以及多年的深厚情誼。全戲開始,早已可見「長情」的蔡鳳,藉著大氣電波,宣示三人的關係︰「我哋永遠都係三位一體」。「有緣何需待,任誰躲不開,務必等君來」的約定,亦說明了蔡鳳心目中,三人註定的因緣情份。三人一直惺惺相惜,同進同退。一方有難,另外兩方務必出手相助。即如蔡鳳孤伶寄身護老舍,鬱悶心結難以化解,葉一叢及田立秋見微知著,便專程為她解憂。二人一起陪伴她重臨舊日「地盤」,鼓勵她再為街坊一展歌藝。熒幕鏡頭下,只見蔡鳳投入地即興表演,聽眾亦回報以如雷掌聲。這正是群策群力下,老人重尋美好回憶的經驗體會。曲終人散,車上三人話別當下,蔡鳳心存感激,不覺淚下。三人感情觸動共通,不無傷感之餘,帶出的更是深厚友情,如何成為老年失意人生的最後動力。這一場戲,特於傳統舊區西營盤取景。夜幕低垂,老人老街老情,在鏡頭較長時間聚焦下,氛圍情緒更得以沉澱彰顯。
深摯厚實的情誼,最終也促成了好拍檔各歸原位,再顯身手,合力「殺出」個燦爛黃昏。營救屈紫瑩的一場戲,三人便把年輕對手打個落花流水。呈現反映的,無疑亦是老人不容小覷的潛藏實力,黃昏歲月的猶有餘勇。打鬥過程中,除使用戲初三人年輕時殺人一幕的相同配樂外,亦同時混入了〈倦〉的音樂。如此混音配樂,與畫面內容互為發揮映照,隱含的既是時間流逝下,無能避免的生命倦怠,且更是老人往昔活力風采的變奏重現。三人齊心合力下,赫見田立秋老當益壯,身手不凡,神乎其技。蔡鳳這回改以電線電話「龍飛鳳舞」,及至起動飛腳,看來也不失準繩。葉一叢雖一度不適撫胸倒下,但仍再奮力站起,與拍檔並肩作戰,並且不負本色,帶出了不無搞笑的打鬥場面。三人成功救出屈紫瑩後,逃離時不巧遇上警察。葉一叢為讓拍檔脫身,不惜自我犧牲。葉一叢對警察頑抗以至被扣上手鐐整個過程,電影刻意以慢鏡頭渲染情緒氣氛。在柔美和煦音樂配襯下,鏡頭下演繹的,看來更是一種不無傷感,而又浪漫的義氣情懷。背後體現延續的,未嘗不是年輕時手執《武俠世界》的年輕葉一叢,對俠義世界的追求嚮往。換言之,也就是老年人如何以往昔精神理念,作為今日個人價值的自證。
全戲除演述了同代人的相知相惜外,也透過老年人與年輕人的交流互動,帶出黃昏之年可有的希望及新生。戲中不少情節,均聚焦於田立秋與屈紫瑩的相處上。田立秋如何由抗拒,到最後待她如孫女般照顧,都有細緻交代。他亦因為後者,孤獨寂寞不再,生活起了很大變化。屈紫瑩搬進後,田立秋的居所,即增添了不一樣的色彩氛圍。少女個人的青春活力,帶來的彎形彩虹照明器、流動粉紅水母燈、大幅彩色韓星海報等等,彷彿也為本來暮氣沉沉的田家注入新的朝氣動力。兩人互動的具體細節,不時可見,如並排而坐各看手機、分享零食、吹玩氣泡等等。潛移默化下,田立秋後來亦會流行語上口、使用電話程式定位追踪。屈紫瑩雖因男友,一度離開,但飽受情傷後,最終也回返田家。這次回歸後,她更孕育了新生命,也促成蔡鳳擔起新家照料者的角色。戲近尾聲,充滿朝氣活力的〈青春之歌〉再次響起,彰顯的正是一片和諧的家庭樂畫面。不同鏡頭,取位不同,卻盡是田立秋、蔡鳳、屈紫瑩合力照顧新生兒的溫馨生活片段。全屋光線照明,陳列裝飾,對比起以往,亦見明亮悅目,環境氣氛一片歡愉。特寫鏡頭引領下,更可見新生兒戴有原屬田立秋的「出入平安」銅錢項鍊。戲裏早已通過畫面昭示,無論年輕或老年時期,田立秋均戴有同一條項鍊。項鍊的饋贈易主,除反映田立秋對嬰兒的疼愛祝福外,亦帶出了背後隱含的傳承意味,一種老年人藉著非己血脈延續自我的希望。全戲最後收結,只見蔡鳳與田立秋,悠然並排坐於屋前椅上,猶如門上兩門神般,一意守護重新建立的家園。光暗調色及鏡頭過濾下,四周的花花草草、晾衣架上的嬰兒衣服、散放各處的幼兒設備玩具,色彩柔麗脫俗,綻放如童話般的清新氣息。恍惚之中,一再演繹寄寓的,恰是老幼共融下,老人對人生可有的美麗憧憬。■
作者注:搜集資料期間,承蒙林家棟先生百忙中抽空賜教,謹此致謝。
.封面照片:《殺出個黃昏》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