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紀錄片洗滌,重回原始的創作感受——專訪《撼山河 撼向世界》導演林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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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22
  • 採訪
    邱楷庭
    蔡曉松
  • 邱楷庭

1986 年 10 月,陳明章的配樂處女作《戀戀風塵》上映,初試啼聲就在法國南特影展獲得最佳電影配樂。同年,由麵包師傅轉行進編導班的林正盛,毅然決然地走上了電影之路,電影生涯啟蒙受到《戀戀風塵》影響甚深。

1996 年,林正盛創作第一部劇情長片《春花夢露》,當時就希望能與陳明章合作,卻一直到 1999 年,描述「二二八事件」的《天馬茶房》才接上線。他開玩笑說,自己坐上了「臺灣新電影的末班車」,陳明章在《天馬茶房》不僅擔任配樂,更主動爭取客串,於片中飾演新劇團團主兼導演。自此,兩人的情誼未曾間斷。

2023 年,入圍第 60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撼山河 撼向世界》誕生,林正盛提起攝影機,紀錄認識 20 多年的老友陳明章,以親近的距離,為臺灣一頁音樂史留下紀錄。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林正盛導演,他以真摯質樸的語彙,坦率地直面電影創作中的瓶頸,也分享他對電影最純粹的執著與熱情。兩個底色不同的生命,一同走過臺灣文化自覺意識甦醒的時代。從《戀戀風塵》至今,跨度將近 40 年,《撼山河 撼向世界》讓林正盛看見不一樣的陳明章,同時也看見不一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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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導演先談談為什麼會開始《撼山河 撼向世界》的拍攝?片中有提到,是因為你們先有喝酒聊天的關係,就決定開拍嗎?

林正盛(以下簡稱林):我不會為了要拍一部紀錄片去找題材、做田野,我的紀錄片幾乎都是我生活周遭的事,所以,也不是為了要拍一部音樂的紀錄片,而去尋找優秀的音樂人,只是在生活裡面,覺得這個人有點意思,就開始拍了。當然,起因是我們住在同一棟樓,他 14 樓,我在三樓,所以一週會有兩、三次喝酒聊聊天。你們有看過電影,那有看到酒杯嗎?酒很淡,都是一點點威士忌加一堆水。年紀大了,不能喝太多,身體受不了,隔天還要工作,喝酒是為了助興,方便講話聊天。

我們聊天的時候,我老婆在旁邊看,她覺得很有趣,因為我老婆在帶自閉症兒童畫畫,她有一台數位小 DV 拍孩子畫畫。她有天覺得好玩,就拿那台 DV 拍我們聊天,我也沒有管她,就聊我們的。有天,我跟陳明章說,身體要顧好,如果誰先走了,這些聊天的影像著作權屬於活著的人,剪輯以後,告別式可以用,我會叫朋友來,邊喝酒、邊看邊送行,他就笑一笑。

又過好幾年,有一天,我想說這個人也認識那麼久,合作過電影配樂,他一路唱歌,好像在他的歌裡面可以看到近代史光影。他又繞著臺灣,從蘇澳一直唱到臺北橋、新竹風、鹽埕所在、唱到台東,我就跟他說:「我要來拍你的紀錄片,好嗎?」他就說:「好啊,你決定。」我們就沒再討論他就任由我拍攝。


(圖/《撼山河 撼向世界》工作照;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決定拍攝之後,是否開始有比較完整的架構與訪談規劃?

林:企劃是一定會有的,但是生活一直在變動。比如說,我們原本計畫去日本拍攝,第一是要訪問是枝裕和,第二是那時候陳明章受邀去日本作曲家古賀政男的博物館演唱,因為他住北投,也是溫泉鄉,所以受到《溫泉鄉的吉他》很大的啟發,也提到要去歐洲,參與陳明章的巡演。結果,疫情就爆發,是枝裕和的訪談都只好找日本的團隊拍攝,視訊訪問。

原先以為疫情一、兩年會結束,沒想到一直持續,我們也沒有停下來,繼續拍攝他在疫情的生活、工作、演出,剛好就拍到去年《戀戀35-陳明章現場作品三十五年》,一直累積下來。如果有去日本,可能會更有計畫性的拍攝,但因為原本計畫好的東西沒辦法拍,只能回頭累積久一點。

──紀錄片拍攝時,是否就有刻意要將您與被攝者的朋友關係在電影中展示?

林:一開始沒有很明確,但我認為拍攝者跟被攝者的關係是要被觀眾知道的,不能假裝客觀,所以,我就讓觀眾看到我們是很要好的朋友,觀眾就有一個立基點去看待這部影片。觀眾可以喜歡我們的關係,覺得有趣,也可以覺得我的觀點偏頗,自由地選擇進入影片或批評。

──攝影機的存在在電影中非常自然,如果前面提到是拍朋友,那還有經歷適應期嗎?

林:可能因為是老朋友,他很信任我,我怎麼拍都可以,多半還是隨性聊天。偶爾會有設定主題,比如片中介紹黑膠唱片,就是他打電話跟我說,晚上會帶著音樂啟蒙的黑膠唱片來喝酒,我意識到這是重要的內容,就聯絡攝影師晚上來拍。

──您原本就跟陳明章熟識,有因為這次拍攝,認識他的不同面向嗎?

林:我先前不知道陳明章這一路走來的過程,是在拍了以後才知道,陳明章其實還蠻幸福的,有一個愛他的媽媽。這是我新的認識,感受到陳明章作為一個世居北投的人,家庭對他的支持力量是很強、很不一樣的。我不是,我自己從臺東跑到臺北,東闖西闖,我跟他的生命極度不同,只是剛好都走過那個時代。所以,我現在在寫一本書會跟著這部電影,寫我跟陳明章兩個不同的生命,走過的時代背景。

──除了母親之外,電影中也有許多篇幅提到陳明章與太太、兒子的關係?

林:我跟他們太熟了,他的孩子小時候會跑下來跟我們睡覺,睡在我跟我老婆的中間,第二天早上,他的腳就壓在我頭上。陳明章還在談戀愛的時候,我們也常常見面,那時候還沒有智慧型手機,他在旁邊傳訊息,我覺得奇怪,他就說在追女朋友(笑)。當然,這部分有些很私人的東西,所以我很節制,我跟他老婆說,必須要有這個篇幅,不過我不會逼迫受訪者,她怎麼回答,我就怎麼呈現。像是電影裡,問她對陳明章的印象,她真的答不上來,我們就剪輯那個陳明章的鏡頭過來,也是很有趣。   


(圖/《撼山河 撼向世界》工作照;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剛剛提到,您與陳明章的關係,是從第一次合作 1999 年《天馬茶房》開始,之前有其他接觸嗎?

林:我第一部片《春花夢露》(1996)他是拒絕我的,連見面都沒有,他看完劇本就說:「故事很悲哀」,他不要做。後來合作《天馬茶房》,他看完劇本、約見面,第一句話就問:「導演,我可以客串一個角色嗎?」我問說,頭髮可以剪嗎?他說不行。那鬍子可以剪嗎?也不行,畢竟是當時他當歌手、唱歌的形象。後來,我回去整理劇本,發現新劇劇團團長的角色適合他,比較時髦、留鬍子、文藝派的,我就說可以。後來想想,還好他有來演,如果沒有他,我還真的不知道電影裡的演出段落該怎麼辦,他在現場就開始做配樂、指導樂隊的演出。

聽他的音樂,你會感覺到這個人很直,他不會跟你拐彎抹角,可以就可以、不行就不行。果然,我後來再跟他合作,他就是這樣的人,他不接,你也不用再說服他了,他都是看完劇本就決定。也許有另外一種方法可能會成,就是給他看粗剪、毛片,他也許會覺得不錯。前幾天,他跟我說,我現在在寫的那本書,寫好也不用給他看,因為他看書看沒多久就會睡著。我聽到就開始疑惑,當年《春花夢露》的劇本,他到底有沒有看完(笑)?

──以陳明章作為被攝者,是希望拍出一部具有代表性的「臺灣」故事嗎?

林:沒有人可以絕對代表臺灣,他只是臺灣的某一種典型。陳明章很能代表這一種典型,從自己的文化裡面去找出來的,消化了很多傳統音樂,沈澱、再轉化成他的創作。

陳明章當初是跟莊進財(北管歌仔戲)、朱丁順、陳達(月琴民謠)還有吳天羅(車鼓南管曲調)、跟很多人學,感動於整個文化脈絡給他的養份,那些老師都鼓勵他不用按照傳統,學了以後要轉化成自己的創作。他希望在 10 年、20 年,甚至是 50 年後,出現另一個人,可能音樂跟他不同,但是都唱出臺灣的文化底蘊與感情。

我並沒有要找一個最優秀的人,很多人會問我說為什麼不拍伍佰?我說這個想法很好,說不定以後會拍。說不定我的下一部片配樂就會是伍佰和陳明章的合作。其實臺灣的流行音樂很豐富,每一位音樂人頭頂都有一片天,陳昇、伍佰、李宗盛、陳明章⋯⋯。各有特色,這就是精彩的地方。

陳明章的代表性在於,黑名單工作室發行《抓狂歌》(1989),隔年林強唱了《向前走》(1990),再來伍佰唱《少年吔,安啦!》(1992),彷彿他在前面走,感染了大家的音樂創作。我們那些朋友,大家都很有感覺,稱之為臺語歌的文藝復興時代。

──從當年《春花夢露》、《天馬茶房》,到後來《愛你愛我》(2001),您在劇情片的創作經驗頗豐,為何近年開始轉向紀錄片創作?  
林:拍劇情片,一直拍到《世界第一麥方》(2013),我必須承認,是有一點挫折。那是我第一次很努力要回應商業機制,覺得它很豐富、簡單,看完試片大家都很有信心,結果不巧,上片的時候遇到洪仲丘事件,大家上街遊行。第一個週末,票房不好就失敗了。我也理解到,電影票房是無法掌握的,還有社會氛圍等其他因素。

另一方面是,我在創作上也遇到了瓶頸,拍片拍久,會累積一種拍攝習慣,比如建立環境,長期累積的本能會很理所當然地反射動作,想鏡頭要怎麼擺。後來有機會,我就想嘗試拍攝紀錄片,拍紀錄片有個好處,就是不能安排,可以再回到生活,把以前累積的習慣去除掉,再回頭拍劇情片。


(圖/《撼山河 撼向世界》工作照;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您拍紀錄片是從身邊有感觸的事物做發想,這樣的創作方式,在找資金時會碰到困難嗎?

林:紀錄片不用找到資金才拍,我不用很多錢,我決定拍就開始拍,然後企劃案寫出來,開始找資金。找資金,可以跟企業、個人,也可以是政府的輔導金,那其實臺灣現在的情況,只要題材值得拍,要找到基本資金還不難。像《撼山河 撼向世界》,有文化部的 400 多萬、臺北市政府文化局的 100 萬、民間投資 50 萬,以及鄭麗君贊助,我自己也有再投一些錢進去,大約這樣我們就可以完成它,就努力去做發行、宣傳。

換一個角度說,我不要觀眾嗎?你們看完片子就知道了,我很努力讓它很順、很好看,是因為我對這個題材有熱情。我覺得資金在紀錄片不是大問題,劇情片就是另外一回事,我很主觀認為,以臺灣市場來考量,一部劇情片最好不要超過 5,000 萬的成本,那就還有機會回本。超過 5,000 萬,就會比較辛苦。

──經過幾年的紀錄片創作,您接下來將再回去拍攝劇情片嗎?

林:我大概明年會開拍,劇本都寫好了,我有一本自傳叫《未來,一直來一直來》,我接下來就要拍我童年的故事,一直到出社會。在《天馬茶房》也有這句對白,但那是因為當時的政治局勢,《天馬茶房》的故事是從日本政府到國民政府,然後,現實中電影上映的時間點,大家正好在焦慮中共可能打過來,所以電影裡面說,「未來一直來,不管好的壞的,它都一直來一直來。」是這個意思。

這幾年,我在紀錄片的創作中累積了一些能量,現在很期待回來拍攝劇情片。紀錄片不是純粹地思考,而是感受,你要感受被攝者的生活。攝影機如何運動,不是因思考存在的,而是要尊重感受。我永遠記得我在第一部劇情長片《春花夢露》開拍之前的焦慮、不安,我希望能夠回到那裡。

.封面照片:林正盛導演工作照;我們之間影像製作有限公司提供

邱楷庭

1993 年生,研究所半路出家讀電影大開眼界,曾任第 6 屆亞觀團,喜歡各類型紀錄片,願能以文字交流觀影時的思考與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