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國家?──評《五月雪》中的離散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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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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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雪》的故事設定從 1969 跨越至 2018 年,敘述馬來西亞的種族衝突事件「五一三事件」,及其受難者家屬在迫害後的歷史傷痛。本文並不欲評斷馬華全體的國族認同,僅以片中情節做討論,若傳遞有誤,望讀者聯繫指正。

一、離散之一:馬華的離散(diaspora)敘事

欲接近五一三事件,就不得不接近東南亞華人的移民史,然侑於篇幅限制,我將以最簡略的方式做紀述。華人在南洋的遷移,最早可追溯至明朝,兩廣、福建華人隨鄭和下西洋。而後,這些華人與馬來人有了子嗣——峇峇娘惹(Baba Nyonya),而華人子嗣則稱為海峽殖民華人(Malayan)。1860 年,一群被稱為「新客」的中國人因勞動需求來到了馬來西亞。至此,加上印度後裔,為馬來西亞的族群史背景。

在馬來西亞獨立(1957)後,馬來政府將國人分成了「紅登記」及「藍登記」,深化種族間的間隙,且因巫統執政及文教等問題(注1),最終在 1969 年、首相東姑.阿布都拉曼(Tunku Abdul Rahman)任內期間,爆發五一三事件。

就此背景,我欲討論影片中的離散敘事。在電影中,敘事者們最常使用的結構便是對比(Binary),《五月雪》也不例外。張吉安在片中以「種族」一題發散:戲院外高掛的馬來電影《狼牙國王》(Raja Bersiong,1968)與華文電影《負心的人》(1969)並列陳置、在馬來小學被霸凌的峇峇娘惹少女阿英、因為穿著馬來傳統服飾 kebaya 而被丈夫責罵的阿英母親……等,導演無所不用其極地將種族編碼(encode),半山芭社區外的警察號召招牌、穆斯林社群的廣播晨禮,處處可見被精心安排的佈置,傳達族與族之間對立的情緒。

電影中最顯著的離散角色,莫過於演員鄭人碩飾演的福建仔。張吉安將其角色定調在一位從中國飄洋過海,而後被「普長春戲班」收養的福建男孩。在五一三事件爆發當晚,福建仔與戲班班主的女兒躲在 kebaya 的虛掩下,就著手電筒的微光,婆娑手裡的「紅登記」——永久居留證。我認為,這一角色是極其有趣的,作為福建仔,在他身上也能看見馬來人的影子:鐵盒中不僅裝載著紅登記,同時也有中華民國護照;他跳著中國傳統的戲碼,卻又使用藍色馬克筆、故作玄需地將本該屬於紅色的部分塗成藍色。

福建仔究竟是誰?他能夠被簡單定義成「福建」仔嗎?我想是不行的。福建仔所處的地方正位在國族認同的離散地帶,但他也很大程度上接納了所處之處的文化,這現象則稱之為「混雜」(hybridity)。雖然張吉安並沒有花費很多篇幅去塑造福建仔的故事,但作為人群移動下的產物,福建仔給予了觀影者們巨大的想像空間,也足以再現馬華離散認同。

二、離散之二:邊緣的女性
 
「離散」一詞,除了在社會學上被用作身分認同的意義,其同時也可以傳達「邊緣」的概念。在《南巫》(2020)與《五月雪》中,「女性」一直都是其重要的符碼:她們總是經歷著從「被動」到「主動」的過程,且作為「家庭」權力架構下的一員,地位皆低。《五月雪》中的阿英,是一位具有馬來血統的婦女,在原生家庭中,她見到阿母與父親不平等的互動:被趕到後廳膜拜、不允許她一起到戲院看電影。在阿英的童年中,母親是邊緣的,甚至等到她長大後,也嫁給了與父親相似的男人、過著不平等的婚姻生活。

在這樣的敘事結構下,女性的生命意識搖搖欲墜,這些女人沒有自我的主體性,總是被視作男性的附庸,甚至是操持家庭的工具。然而,身為父權社會婦女圖譜一員的阿英,在〈折二〉中竟然能鼓起勇氣,不顧丈夫的反彈,執意坐上前往吉隆坡的巴士,乃至到義山發現墓碑。雖然觀影者無從知曉阿英的後續,然而在此片中,已將其決心付諸說明。而我想,這也是張吉安想藉由影像提醒女性在社會中的「在場」,而不是如既有傳統社會框架下的「缺席」。


(圖/《五月雪》電影劇照;海鵬影業提供)

三、異文化的凝視:他者的奇觀

在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所著之《Mythologies》一書中提到「神話的同言線」(the isoglosses of a myth)一概念,簡言之,其釋在於每一則神話都有它活動的社會範圍。張吉安的作品最顯著的莫過於馬來文化民俗性的展現,在《五月雪》中不僅可以見到傳統馬來戲曲瑪詠劇(Makyong)的詠唱,也能見到印度尼西亞傳統樂器甘美朗(Gamelan)的身影。

然而,這條同言線,同時也成為臺灣觀眾與這部作品間深深的鴻溝,使得張吉安說故事的方法太「挑觀眾」。幸虧在觀影前已被映前訪談提醒,對於馬來西亞的華人移民史也有一定的理解,否則,這將是一部極考驗影像解讀能力及腦補技巧的作品,若無法抓住電影想傳遞的觀點,《五月雪》將會淪為一部僅有民俗性、神話奇觀的片子。除此之外,也許是太著重在民俗性的呈現,片中使用如開頭的《玄壇打虎》、《六月雪》一類的劇曲,有些過於專注在形式的過場,令部分場景發散且不必要(如竇娥在大華戲院上唱的那一曲,便令我感到十分濫情)。總而言之,相較起《南巫》相對專一的民俗信仰,《五月雪》這般揉雜大量神話寓言的敘事相對不討我喜。

四、靈的、俗的:隱身的視覺符碼

已有許多則影評討論張吉安「萬物皆有靈」的鏡頭語法,在相關座談上,張吉安也將電影中的意象解釋了七七八八。因此在這段中,我想談論些來自我個人的觀察。

張吉安的鏡頭無疑是「靈的」,而這體現在大膽將神明具象化、無所不在的靈魂視角等。在〈折二〉中,張吉安總將機位放在特殊的物體上,營造出充滿靈性的指引:阿英在小吃攤旁瞥見了拿督公的神像,也許是信仰的感召,阿英緩緩的將腳步移動到神像旁的榕樹下,在記錄這一場景時,張吉安便將機位設置在榕樹上。這樣的設計使得《五月雪》在整體的觀感上格外輕盈,也令觀影者更能投入其所構建的神話世界。

至於「俗的」鏡頭,在機位的調度上,張吉安刻意將觀影者也加入劇中,如電影伊始,觀影者就已經加入了——作為看戲者。除此之外,當少女阿英與阿母搭乘公車時,導演利用平移將觀影者設定為公車上的旅客。不知是否過度解讀,也許張吉安一開始便預設觀眾以抽離的狀態旁觀。

此外,在《五月雪》中,也能見到代表臺灣的符號:大華戲院放映的《負心的人》,福建仔的鐵盒可見《桃花泣血記》的剪報、中華民國的護照。臺語電影曾輸出到東南亞等地,形成福佬文化圈,雖為田野考察得出的設計,意外令在臺灣觀影的我感到一股時空被連結的奇妙體感。

五、誰的國家?

國家製作了一張面具,國家認為只有它給的版本是對的。眾所周知,它壓制了徹底的討論,既不責問,也從來不道歉。國家禁止了真相的探索,也封鎖上那條本來可以讓整個國家、種族、關係,去深刻蛻變的那條路。——節自賀淑芳《蛻》

在電影尾聲,成年阿英到了雙溪毛糯麻瘋病院的後山,欲尋找阿爸、阿哥的墳,然而遍地的無名塚使她只能就地祭拜。一幀幀的孤墳,如幻燈片般在銀幕上閃著幽幽光亮,這令我想到臺灣導演林欣怡的《第六十九信》(2016),結尾同樣停留在臺北六張犁公墓的影像。不論是馬來西亞抑或臺灣,威權,彷若一個政治幽靈,成為眾人心照不宣的恐懼符碼。之於一個臺灣人,《五月雪》像是一場歷史再現的盛大劇碼,在這裡可以見到臺灣轉型正義之路的縮影,卻無法停滯它被遺忘的時限。我們試著將這些集體記憶以各種形式留存,但它卻無動於衷,仍隨著受難者的離世而悄悄流逝著。

「離散」兩字,說來簡單,實際上牽涉一個大框架國族的結構。不論是馬來西亞戰後的後殖民影響,抑或後續所引發的移工問題,種種原因使得馬來西亞現成為一座文化融爐,也很難界定「誰是真正的馬來西亞人」。

張吉安在《五月雪》中提出對五一三事件深刻的討論。「天降大雪」其「雪」字,本該如絨花般溫潤而優美的意象,然而在片中卻被隱喻為一場種族屠殺事件,何其諷刺!或許有人會詬病這是一部為政治站腳的電影,而這也實在證明馬華的轉型正義需要進一步思考其未來方向。而張吉安,除了用《五月雪》證明不斷超越自己的敘事能力,也為這一只政治幽靈,提出幽微而深遠的討論框架。

.封面照片:《五月雪》電影劇照;海鵬影業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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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 年生於臺南,現就讀於國立成功大學歷史學系。文章散見於 Medium、映畫手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