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語摩登本土味:《地獄新娘》選樂的混血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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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 涵柳

辛奇執導的臺語電影《地獄新娘》(1965)改編自英國羅曼史作家維多利亞荷特(Victoria Holt)的暢銷小說《米蘭夫人》(Mistress of Mellyn,1960),故事講述一名女家教愛上喪妻不久的雇主,卻在結婚前夕意外發現雇主不忠的前妻之死亡真相,並把自己推向危機。這部小說的版權後來被好萊塢電影製作公司派拉蒙買下,根據臺灣翻譯本的選介(因為沒有任何英文資料來源佐證,故疑是訛傳),將由美歐影壇二大巨星奧黛麗赫本(Audrey Hepburn)和亞蘭德倫(Alain Delon)領銜主演,但計畫未成真,倒是當時臺灣的電影公司根據《米蘭夫人》的改編廣播劇《古屋迷影》改寫成電影劇本(注1),臺灣電影史上第一部「混血羅曼史」於是誕生。
 
這一類混血羅曼史,主要承繼《簡愛》(Jane Eyre)、《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蝴蝶夢》(Rebecca)的哥德懸疑小說套式,將其嫁接到臺灣這塊異地的語境中,產生「臺洋混血」的電影類型,後由瓊瑤三廳片發揚光大。有趣的是,幾乎同一時期的墨西哥、阿根廷、北非(埃及)、印度等地,都曾發展出在地化的混血羅曼史電影,反映過往殖民歷史對當地流行和娛樂文化的影響深遠(但這些地區的電影史不在本文討論之列)。
 
身為多樣文化的混雜共生,《地獄新娘》在建築、道具、以及服裝的呈現上,大量把臺式、西式、中式、和式物質文化並置在一起,去脈絡化地匯聚成洋涇濱(pidgin)的影像,看起來有點不純正、不倫不類,同時卻又展現臺灣 1960 年代生機盎然、多元兼容的文化風情。
 
有鑑於眾多學者、作者對該部電影的視覺討論已臻成熟,故本文將視角聚焦在作品的聽覺呈現上。以下,筆者將針對《地獄新娘》的音樂選用,討論電影幕後團隊如何藉由配樂的安排,延續並加深「混血羅曼史」的混血性,使這些外來樂曲脫離原生文化,「再脈絡化」的融入於臺語片的風土情調中。


(圖/《地獄新娘》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1)伊索德的「愛之死」(Liebestod):電影開頭使用華格納歌劇《崔斯坦與伊索德》(Tristan und Isolde)中,女主角伊索德臨終前的獨唱「愛之死」無聲版,沒有人聲,只有樂團演奏,和海浪波濤的拍擊聲伴襯,告訴觀眾男主角妻子已經死亡,伊索德對丈夫的不忠,引申指出男主角妻子同樣紅杏出牆、為不倫戀而死的下場(儘管事實的真相很曲折離奇,在此不多說),傷感的音樂和險惡的海水的音畫交映下,帶出這段破碎姻緣的無望和沉痛。

(2)送別:《地獄新娘》失怙小女孩阿蘭每次情緒悲痛,都會用臺語演唱一首「中國」歌曲。事實上,該曲源自於美國作曲家約翰.P.奧德威(John Pond Ordway)譜寫之歌曲〈夢見家與母親〉(Dreaming of Home and Mother),首見於 1868 年發行的印刷本,據說此曲在美國內戰期間深受歡迎,廣為傳唱,後來傳至日本,有日文版改編〈旅愁〉,20 世紀初的中國音樂家李叔同留日期間,聽聞日版歌曲,再將其改編為中文版〈送別〉,成為中、日、臺三地耳熟能詳的曲調(只是說,這隻曲調最初究竟是日本版,或是李叔同中國版傳入臺灣?何時傳入?這就有待學者考證了)。

〈送別〉一曲有多版中文歌詞,但其開頭都是「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但《地獄新娘》阿蘭的臺語歌詞是「看秋天,黃葉落,鳥隻吱吱啼」。一種曲調,四種傳唱。見證 19 世紀後半工業帝國主義擴張下,文化殖民的版圖從美國--日本--中國--臺灣,國力強弱和消長所形塑的彼我權力關係,從音樂的跨國境流傳的先後順序便可鑑知,弱者效仿前者文化,使得音樂在跨地理、跨文化、跨語言的旅行當中,原有的國族印記逐漸模糊、淡化,揉進新生地的水土中,流淌在他方民族的血液中數十載。外來音樂於在陌生地域的在地化過程,在《地獄新娘》中得到見證。

(3)夜曲:電影反覆使用英國流行音樂人法蘭克夏克菲爾德(Frank Chacksfield)在 1958 年發表的夜曲〈Immortal Serenades〉,猶如柴可夫斯基〈義大利隨想曲〉音樂召喚出的南歐風光,暖陽和煦的烘托出臺灣風俗影像。有趣的是,夏克菲爾德把莫札特歌劇《唐·喬凡尼》(Don Giovanni)第二幕的詠嘆調「請到窗邊來」(Deh, vieni alla finestra)之曼陀林獨奏「移花接木」到他的樂曲中,再被臺灣的配樂師原封不動的搬到《地獄新娘》中。歌劇《唐·喬凡尼》就此先行至英國這個中繼站,再航行到臺灣,以層層疊套的樂段剪裁、鑲嵌之方式延續音樂的旅行。
 
(4)  C 大調前奏曲:女主角帶著家教小女孩(實為外甥女)和孤女阿蘭看望亡姐之墓,背景響起了巴赫「平均律鍵盤曲集第一冊」的第一首 C 大調前奏曲,編號 BWV846。鏡頭上,生著荒煙蔓草的臺式墓園和路得教會聖詠的器樂匯雜在一塊,形成東西方文化的矛盾碰撞,卻意外生出和諧寧靜的美感。全曲把三和弦以 16 分音符的分散旋律重複演奏,再平行上升、下降,曲中「聖父、聖子、聖靈」的三位一體在電影中被轉化成「母、女、亡母幽靈」的陰性連結,外甥女對著墓碑大喊「媽媽!」最後和同樣孤苦的阿蘭在女主角安慰中找回失去的母愛,讓女主角這個替代母親完成血緣親情的彌補。宗教的神聖超脫,自然而然的置入在臺語片中的世俗之愛,東西方文化的音、畫、情之交融,讓巴赫音樂在這塊亞熱帶土壤上以另一種姿態昇華。

(5)藍色狂想曲和遊唱詩人:在男主角家舉辦的舞會上,樂團現場演奏爵士版改編的喬治蓋希文(George Gershwin)的〈藍色狂想曲〉,還有美國二戰期間備受敬愛的樂團領導人葛倫米勒(Glenn Miller)改編自威爾第歌劇《遊唱詩人》(Il trovatore)第二幕的「鐵砧合唱」(Anvil Chorus)。


(圖/《地獄新娘》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這個段落的二首選樂,帶出了雙重改編的妙趣:蓋希文作品爵士化、還有威爾第歌劇合唱的樂隊化。更有意思的是,「鐵砧合唱」(Anvil Chorus)這個中文翻譯曲名,本身也夾帶著意義雙重游移的軌跡。「鐵砧合唱」義大利原文是 Coro di Zingari,直翻成中文就是吉普賽合唱,zingari 在義大利文是指吉普賽人,但到了英文就被更改為 Anvil Chorus,anvil 意思是鐵砧,呼應原合唱曲中安插的打鐵聲,到了中文又出現二種譯名:忠於英文的「鐵砧合唱」,還有意義再度偏離的「鐵匠合唱」。全新名詞隨著翻譯的過程被代換、置入,也是把外來文化從原生根源剪除,再融入在地文化的文字遊戲策略。

(6) 007 主題旋律:臺語片「盜版」的速度之快,連距離《地獄新娘》問世不過三年前上映的英國諜報片「007」首集《第七號情報員》(Dr. No,1962)使用的經典配樂也原封不動地搬到電影後段,在「營救新娘」片段短暫出現,絲毫不掩飾配樂團隊發懶心態,照抄他人創作。約翰貝瑞(John Barry)以西部片基調帶出 007 俐落帥勁的陽剛音樂,被轉接到眾人在黑夜中提燈找尋困在佛堂地窖的女主角之慌亂場面,卻未有合宜的故事嵌合,整個段落變得詭異至極,讓熟悉這段音樂的觀眾啞然失笑。

一如賴曉俐在〈「混種」歌劇中的純粹,《天中殺》映照出的台灣意象〉一文中提到:「若問具有台灣當代文化特色的歌劇是什麼樣子?...多元文化與風格的雜揉也成為台灣的必然,《天中殺》選擇面對並擁抱如此景況,將之發揮得淋漓盡致,如此『混種』實已映照出一幅最台灣的景象。」雜揉各方音樂特徵,看似沒有明確台灣特色,卻是臺灣音樂主體性的基調。反映了臺灣長期受到各方殖民下,對外來文化的開放接受,《地獄新娘》就廣泛地吸納西洋、東洋、中國樂曲,未加修飾即納用在配樂中。

後殖民理論家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提出了「混種」(hybridity)的概念,解釋後殖民跨文化交流下所產生的雜揉性美學以及身分主體曖昧性。此「混種」概念源自於俄羅理論家巴赫汀(Mikhail Bakhtin)提出的「複調」(polyphony)理論,原本是指涉以多音多語的小說敘事手法,抗衡單一性的傳統書寫模式。

奠基於前述觀點,《地獄新娘》以聲音之傳導媒介,藉由臺灣社會對流行音樂的消費文化,以及古典音樂的播放,學舌、戲仿歐美日等殖民霸權挾帶進殖民地的文化型態,再以邊緣人眾聲喧嘩的發聲手段,扣擊、干擾、瓦解單聲道主流強權的絕對統御地位,既本土又前衛的混種風貌,進行後殖民、後現代文化的改造和再製,開拓出屬於臺灣主體的電影文化。

後記:《地獄新娘》工作人員介紹表上寫著,音樂:楊三郎,跟臺灣作曲家楊三郎應是同一位。然而,因為片中音樂大多採用國外現成作品和錄音,楊氏的工作可能是負責劇中的其他編曲工作。礙於掌握的資料有限,筆者無法具體考證本片配樂人員當時的詳細工作內容。

.封面照片:《地獄新娘》劇照;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提供

涵柳

台大中文、台大外文碩畢,業餘時間是城市漫遊的寫字匠,期望用服裝史的角度來探索電影的時尚敘事,亦書寫少為人知的文化歷史軼聞。作品散見各媒體,經營IG專頁:vintage vibe 時尚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