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女影】賦形解放的實驗、展演和教學指南:海都、育甘塔、桑科法和墨西哥女性影像協作社
今年,第 30 屆台灣女性國際影展的焦點單元,將重心從對個別大師的關注,轉向由複數創作者和行動者,甚至跨組織協作而成的集體影像實踐。本單元包含的四組影像集社:韓國的海都電影社(Kaidu Club)、印度的育甘塔電影集社(Yugantar Film Collective)、墨西哥的女性影像協作社(Colectivo Cine-Mujer)和英國的桑科法電影與錄像集社(Sankofa Film and Video Collective),皆是在席捲世界的婦女解放運動(WLM),或後人稱作「第二波女性主義思潮」的背景中崛起。
此前我已寫一篇刊於影展手冊的評介專文,但由於選映的影片展現許多從今日眼光來看,仍令人驚喜或深思的洞見,使我在讀資料的過程,累積了超過專文篇幅的筆記。是故,在此另寫一篇分享我的筆記和評論。手冊專文著重快速勾勒策展思路,以及針對四個集社影片的基本陳述。而在這篇文章中,除了更詳細介紹每一集社的歷史和文化背景,亦將點出它們共同體現的集體性(collectivity)概念,在批判實踐中多重交織的面向。
斷絕時代的姿態:海都電影社
關於海都的先鋒意義,得從電影社 1975 年聲明中,「韓國電影裡沒有女人。」這句話說起。這不意味韓國電影不拍女性,或產業沒有女性工作者,而是,由男性主導的產業中,幾乎沒有女性能發展的空間。另一方面,隨時任總統朴正熙的獨裁專政,在 70 年代透過「維新憲法」獲得進一步擴張,而愈趨嚴峻的電影審查制度下,能見容於大眾多是傳統通俗劇,或日後被稱為「女招待電影」的類型。(注1)相較之下,由毫無專業背景的年輕女性組成的海都電影社,不僅毫無迎合大眾的想法,更是決絕站在傳統體制的對立面,意圖顛覆既有的影像思維,並將女性豐富多元的聲音和創作自由,從保守社會和男性菁英的幻覺中釋放出來。
海都電影社始於 1974 年,成員們畢業於首爾梨花女子大學,來自不同學科屆次。讓她們走到一起的,是當時盛行的電影俱樂部活動。創立海都的韓玉熙(한옥희),在一次偶然參與西江大學畢業生主持「映像研究會」的短片放映中,認識了該團體的女性成員。言談間,她們逐漸發覺共通的創作「實驗的」、「沒有敘事的」電影的心願,而決定一同組社。(注2)此前,韓玉熙已熟讀 Sylvia Pankhurst、Angela Davis 和馬庫色等,西方女性主義和左翼社會學的論述。(注3)但在考慮團體名稱時,她們想參考韓國或東方的女性榜樣,於是,當報紙刊出擊潰男性求婚者的蒙古女戰士的故事,即「杜蘭朵公主」的人物原型時,她們遂以之命名。(注4)
「作為女性,我們應當在這個黑暗的時代打破禁忌。」韓玉熙在訪談中如此說明「海都」所表達的訊息。誠如此言,在成立當年,她們就破天荒地在新世界百貨的樓頂舉辦首次公演,將她們製作的 16mm 實驗短片,搭配成員各自擅長的戲劇、舞蹈或學術發表,積極探索多媒介的感知與表達型態。例如韓玉熙在放映她執導的影片《繩》(1974)時,也刻意在投影幕上掛上一些繩索。再加上,公演當天下著雨,使許多觀眾是撐傘或穿雨衣觀看表演,這都是在「隨地吐口水就坐牢」、四處取締「奇裝異服」的壓抑氛圍中前所未見的。(注5)
最後,民眾反應兩極,有人現場撕碎她們的宣傳冊子,也有前輩影人和藝術團體大加讚賞,往後也給予她們實質支持。如歌德學院、藝術空間 Space Art 便提供場地給她們放映和表演,資深導演俞賢穆則將自己的器材無償借給她們,成員們也因此時常帶著他的 16mm 攝影機,穿梭在城市大小角落,拍攝引起她們注意的東西,甚至將拍攝過程化為街頭表演。例如本次女性影展選映的《三伏犬》(The Middle Dogs Day,1974),在演繹人在繩索上從出生至死的定格動畫之間,片中穿插象徵性的狗的特寫,以及觀察街頭人群和警察指揮交通的片段。日常機動取材、開放聯想的蒙太奇影像,與韓玉熙在團體成立之前的短片《窟窿》(The Hole,1973)相比,敘事更加鬆散自由,卻也悄悄摻入她們對當下社會的觀察。
如《2分40秒》(2minutes40seconds,1975)以激昂的管弦樂曲,和時而閃現的緊閉的門作為象徵,搭配一系列黑白影像切片,有廟宇彩繪、裝飾物的特寫,也有基督徒的石膏像和教堂進行禮拜的現場,這些具有宗教意涵的影像,卻與現代都會場景錯落並陳:公園、墓地、辦公大樓、高空旋轉的設施、揮舞標語的群眾,以及身著一致現代套裝或制服的青年學子。本片宛如甩脫時空次序,視角、選材也都隱含諷刺的「城市交響曲」。而如此對封閉、喪失差異的同化社會,感到不以為然的態度,在《色度》(Color of Korea,1976)更加明顯。當片中教科書、文物上的民族傳統形象,呼應政府推動的「民族復興」集體主義論述,而在縮放有致的鏡頭下愈是鮮豔靈動,片尾一系列揭露殖民和戰爭歷史的黑白相片,其刺穿幻象的力道就愈是強勁。
海都反同化、反連續性幻覺的實驗和行動,對社會和電影傳統一併發出猛烈挑戰,作品也一度吸引媒體關注,但多是流於獵奇或獵艷心理,而未真正獲得重視。韓玉熙訪談中也提及,當時女性即使有大學學歷,還是不被社會視為和男性有相等的能力,而女性若要從事文化工作,就只有出國一途。(注6)《未刪減版》(Untittled 77-A,1977)即表達出如此挫折,在電子音樂藝術家 Kang Sukhi(강석희)製作的配樂中,投影幕閃動蒼白,女子在重層膠卷間揮舞剪刀,剪下的片段落在地上,變成動畫中抽動的嘴、耳、手和腳,直接影令她們身心破碎的現實。有趣的是,片末當女子凝視倖存碎片,而在一聲「cut」後,韓玉熙自己也現身,一同對鏡頭笑著作結。或許,她們想要突破、自由表達的事物,將在他人或自我審查中反覆抹去,但如同任何斷面總有不平滑之處,她們集體在歷史上鑿出的點點傷痕,終由後至者指出所來的方向。
重演抵抗的語彙:育甘塔電影集社
在印度的 70 年代,當肅殺的緊急令(the Emergency)時期,因甘地夫人(Indira Gandhi)選舉落敗而正式終止,曾經一度遭到中斷鎮壓的學生、工人、女性和來自低種姓的抗爭能量,旋即於全國各地傾瀉而出。如同「yugantar」在印地語中的「改變」和「新時代」之意,來自印度南方城市班加羅爾(Bangalore)的育甘塔電影集社,始自一段在威權和民主之間,政治與社會劇烈轉型的過渡時期。
集社成員中,僅有擔任多年攝影師的納烏洛澤.康斯特(Navroze Contractor)有相對豐富的拍攝經驗,其他成員蒂帕.譚拉傑(Deepa Dhanraj)、阿布哈.芭亞(Abha Bhaiya)和學者米拉.勞爾(Meera Rao),此前首重參與自發性婦女運動(AWM)的行動。為了支持相關團體的抗爭,他們在 1980 年發起「育甘塔」影像計畫,企圖與不同團體合作拍片。而與早期婦女運動不同的是,育甘塔亦將焦點轉向國家制度對女性的結構性壓迫。「(緊急令時期)永遠在你身上留下記號,不可能不受到影響。」譚拉傑曾如此說明威權肅清的經歷,對這一代知識份子的意義。(注7)
事實上,來自國家的管制仍無所不在,尤其是政府掌握絕大多數的膠卷進口和沖印,使創作者必須經過申請,才能購買所需數量的膠卷,成品也得通過審查才能放映。(注8)即使舉步維艱,譚拉傑也談到當時相信改變將發生的社會氛圍。至於完成的影片,成員也一致認為應直接為行動者所用,以觸及更多潛在受害女性。因此,相較於傳統戲院上映,育甘塔的影片有三至四種語言拷貝,流通於全印度相關婦女團體、工會和非政府組織之間。有時,集社成員也會親自攜帶沉重的底片盒和放映機,搭乘巴士至各地進行放映。
根據議題、組織構成和合作上的差異,育甘塔的四部影片都有相當不同的面貌,但整體較側重解說旁白、訪談和影像重演。一面模擬壓迫與抵抗發生的關鍵情境,再依次示範、指陳可用的語彙和運動策略。如首部作品《家事革命》(Maid Servant,1981),開場先是走廊上一位背對鏡頭灑掃、無法辨識身份的女性,然後是女聲以「我們」取代「我」發表行動宣言,娓娓道來作為集體而非個案,在印度蒲納的女性家事勞動者的抗爭始末。從臨時罷工到組成工會的經過很精彩,片中也有許多女工齊聚交流的段落,看她們一同思索在父權社會、種姓傳統和現代勞動體制交集下,對時間、家庭與身份的感知,和持續推動抗爭的可能方案。
更重要的是,影片的情節和橋段,往往由和育甘塔合作的組織來決定,什麼「應該拍」或如何呈現。是故,即使片中演技和敘事上,總有可見磕絆或過分理想之處,最終,育甘塔的電影不為袖手旁觀者製作,也不在乎主流大眾的觀感。其真正體現的是,勞動和抗爭行動之於運動者自身的意義,像是那些命名和回絕的練習,以及她們所想像基於多元平等、情感共鳴的團結精神。
這樣的實踐立場,在他們下一部影片《菸草燎原》(Tobacco Embers,1982)特別顯著。影片紀錄尼帕尼(Nipani)的菸草廠女工推動的大型抗爭,是當時規模最大的無組織勞工(unorganized worker)運動之一。(注9)譚拉傑提及,當時工廠負責人其實拒絕讓拍攝團隊進入,而是在女工的協助下,才順利拍到廠內的活動。(注10)意外的是,在橫搖鏡頭與女工們齊聲歌唱中,現場並不似異化的流水線,而是在細緻的手部動作、棍棒齊飛和菸葉起落之間,拍出女工辛勞而專注的神情。而片中最令人震撼的,就是有將近 3,500 位女工參與的超大規模抗議重演。
根據譚拉傑所言,片中女工們白天在廣場上點營火、喊口號與製作標語,入夜後在月光下人群層層疊疊、緊貼入睡,都是她們指定要拍的畫面。最初聽到提案,譚拉傑覺得根本不可能達成,女工們則笑說她們會自己準備好「bhakri」和滅火器。(注11)最終,育甘塔依據女工想傳達的訊息,和她們合作編劇與分鏡設計。像是人群中穿梭的手持,或是從高處俯瞰的鏡頭,都展現她們聲勢浩大得不可思議。在這之間,更點綴一張張專注勞動、用餐、觀察與聆聽,或向著彼此說話、爭論的臉部特寫。重點或許不在凸顯所謂的人道光輝,而是給予身在其中的人,和她們的思考與行動,一些稍稍停留的視線。註記她們以身體重返、重演和重複佔據空間,轉化此時此地的有限,撐開屬於她們的紀念性時間(monumental time)。
殘酷的是,在團結的氣象之下,女工們往往得向更多家務與暴力妥協,才能換取外出活動的許可。而未能同時處理抗爭和家內壓迫的遺憾,也推動育甘塔和女性主義團體「Stree Shakti Sanghata」合作拍攝下一部影片《純屬虛構?》(Is This Just a Story?,1983)。透過戲劇情節,電影呈現女性進入婚家之後,被完全剝奪時間運用的自由,並淹沒在無償無盡的家事、服侍和生養後代的責任之中。說明除了肢體和言語傷害,壓抑、孤立或將人從社會生活剝離,亦為暴力的型態。醫院病床和家裡床上的對照令人印象深刻,一方有同理支持主角的女同事,另一方則是鎮日操勞中,唯一允許她感受自己、稍事喘息的位置,卻是與毫無交流可能的丈夫並躺。譚拉傑認為關鍵在女性情誼帶來的變化,雖然劇情勾起觀眾共同的悲傷經驗,但也因此使她們連結在一起。(注12)
短短幾年間,育甘塔不僅開創女性運動影像的範疇,更是在印度獨立紀錄片還量小力微時,就積極拓展新的產製模式。他們高舉的集體共作、反階層化的立場,更不止於口頭。例如拍攝生態女性主義經典案例「奇普科抱樹行動」(Chipko Movement)的《蘇迪莎》(Sudesha,1984),片頭雖是標示傳統分工的演職員名單,但也大字聲明集社是迫於政府審查,才以無法反映實際拍攝情況的方式呈現。然而,在《蘇迪莎》之後,育甘塔也因資金耗盡,而在 1984 年結束所有電影集社的活動。時至今日,譚拉傑和康斯特持續拍攝紀錄片,探討女性議題和國家政策的關聯。而在他們日後的作品中,也時常能見到他們與其他成員的合作,像是影展選映的《非生之罪》(Something Like A War,1991),即是由譚拉傑和芭亞共同研究製作。
《非生之罪》以更寬宏的視角切入,闡述冷戰情境下由美國支持的國家生育計畫,長年對全國農村和貧窮女性施行節育的暴力。電影有兩條敘事線,其一是旁白輔以字卡說明生育計畫的發展經過,並穿插當時的宣傳材料和新聞片段,講述人口問題如何成為國家積弱的代罪羔羊,而讓施加在無數女性身上的破壞,變成腐敗官僚瓜分預算的帳面數字;另一敘事線,則是紀錄一場倖存女性分享創傷經驗的工作坊,我們看見時而拉遠又貼近的鏡頭,隨著談話和情緒起伏,展示她們在淚水和歡笑劃出的安全領域中,重啟對身體、性意識和身份意義的探索。而和育甘塔時期不同的是,本片不再勉力弭平實務與研究上的落差,不僅以檔案取代重演情節,也更直觀地將學術框架下的結構推論,和底層運動者的具身實踐並置一起,呈現多面向的思考途徑。
瓦解現實的邊界:墨西哥女性影像協作社
「我是第一個,但不是唯一一個。」當記者詢問羅莎・斐南德茲(Rosa Martha Fernández)是否認同「墨西哥女性主義電影先驅」這個標籤,她毫不遲疑地如此回答。在她之前,即使沒有明確的女性主義自覺,但早有女性影人積極在影視產業,拚搏屬於女性的敘事與創作空間。而斐南德茲認為,正是有前人成就的功業,才催化出她和同儕得以破浪前行的新世代。(注13)事實上,從斐南德茲和電影學校的同學碧翠絲・安德勒(Beatriz Mira Andreu)、奧迪勒.赫倫施密特(Odile Herrenschmidt)自 1975 年創立女性影像協作社(Colectivo Cine-Mujer),直到 1980 年轉由安德勒帶領運作至 1986 年間。亦有許多女性倡議團體和影像集社,在拉丁美洲各地先後崛起。雖然團體彼此不一定有所往來,但仍可看為是時代趨勢。(注14)
如同育甘塔以協助運動者為主要目的,女性影像協作社緊貼當下的社會議題,作品也只流通於運動團體、工會組織和非營利的聚會場合。例如,安德勒的《廚房惡夢》(Vices in the Kitchen,1978)即和育甘塔的劇情短片《純屬虛構?》相似,對應當時第二波女性主義運動,將傳統的私領域與不被視為勞動力的家務勞動,拉入公共領域議論的主張。或像是,當墨西哥女性主義運動者自 1976 年開始,致力於人工流產除罪化的倡議行動,並成功將法案送入眾議院,而引起全國熱議。此時斐南德茲執導的黑白影片《女人辛事》(Women’s Things,1978)即講述當時女性懷有身孕後,只能透過要價不菲的非法管道進行人工流產,卻因此受到侵害,甚至危及生命的狀況。電影原本是學校作業,特別是戲劇部份,參考了許多斐南德茲的個人經驗,但在當時的語境下,成品則更強調影片促進議題曝光、增加討論的功能面向。(注15)
即使旨在倡議,《女人辛事》仍大膽混合不同影像類型的元素,像是當主角因高燒不止被送入醫院,我們看到攝影機環視夜晚昏暗的急診室,有傷患、新生兒和臨盆婦女,也有許多沒有明顯外傷,卻很可能和主角相同遭遇的年輕女性,卻因懼怕遭到通報受罰,而無法向醫生坦承為何落入如此境地。影片不僅毫無預警將戲劇與現實中的醫院場景縫合,更在一名女性拒絕醫生質問的時刻停格,然後,由間隔出現的單點鼓聲主導戲劇張力,將一幀幀臥床女性的靜照,結合字卡、剪報的正負片切換,和紀錄問診、專家採訪的片段,呈現每年在墨西哥執行的非法人工流產手術,和年輕女性的高死亡率、低社經地位、天主信仰,與失靈的國家生育計畫之間的高度相關。
最驚人的是,末段更實際拍出人工流產手術。分別從中距離鏡頭下醫護人員環繞著架起雙腿的身體,至女性外陰毫無遮掩的正面特寫,觀看尖銳的手術鉗出入,最終拖曳出汩汩血塊的畫面。在這裡,女性的身體無關禁忌、審美或「世界起源」的意象,而是以毫無遮掩的現實,直面觀眾的賤斥心理。(注16)片末,一系列照片分別拍下義大利、美國和日本的女性團體的抗爭,而最後一張照片則回到墨西哥的眾議院外,一群女性主義者直面鏡頭、高舉標語,將墨西哥放回全球女性主義運動的脈絡,展現集體反對結構性歧視的決心。另外,本片使用到的靜照,都是由圖像設計師 Ana Victoria Jiménez 拍攝。她從 1978 年開始與女性影像協作社合作,而她的攝影作品也在斐南德茲執導的《沉默不再》(Breaking the Silence,1979)中,持續扮演強化現實中的戲劇張力的關鍵元素。(注17)
同樣是 16mm 黑白影像,《沉默不再》亦以戲劇敘事結合訪談、統計資料和靜照,但在紀錄實踐和性暴力議題的處理上,卻走得比前作更遠。如斐南德茲為了取得教會說詞,帶著隱藏麥克風,假扮成受害者向神父告解。這段錄音緊接在片頭擄人的情節之後,在鐘聲與管風琴的共鳴中,我們卻聽見神父勸她即使懷孕也要息事寧人。之後,斐南德茲更前往監獄採訪性犯罪者。為了取信於人,她還放映了《女人辛事》,才成功獲得 18 位受刑人同意受訪。相較於直接談論案情,訪談多環繞受刑人的人生和思考方式,以及是什麼讓他們變得如此的討論。問題的答案,即反映在片中的流行歌曲和街頭實拍,特別是其中的孤獨、貧窮和惡質的男性同儕,以及整體社會對女性無所不在的物化和剝削。
除了以交叉剪輯犯罪者和倖存者的受訪片段,來比對暴力從常態到殘虐的不同細節,本片另一個精彩的對比,是在類似偵訊室的佈景中,一位頻頻質問受害者個人責任的警探,和一位相對而坐的女性,以獨白講述遭遇性侵後,在家庭和工作場所都受到排擠歧視的遭遇。乍看是有問必達的情境,卻是連眼神都無交集的各自表述。在本段結束前,兩位演員甚至打破第四面牆,直接向觀眾點名他們臺詞來源的真實事件。彷彿,傷害的造成不只關乎加害者和受害者,而是執法機關、媒體、街頭、戲院與社會上的所有人,都牽涉在針對女性的暴力和厭女文化的構成之中。
通往自由的此時此刻:桑科法電影與錄像集社
「每當電視上出現黑人,我們就覺得他得代表整個種族,好像我們就是沒有犯錯的空間,而這才是問題。」一句由主角瑪姬說出的埋怨,直戳黑人社群最敏感的一塊:當殖民歷史與多重壓迫的結構,使人必須時刻對歧視的目光有所防備,那人何時才能正視自己的存在?出自英國的桑科法電影與錄像集社製作的首部長片《熾狂追憶》(The Passion of Remembrance,1986)的這段情節,敏銳點出英國社會中的黑人身份,與主流影視文化之間的長期矛盾。這不僅是在「工作坊宣言」(The Workshop Declaration)的背景下,針對官方媒體長期壟斷,甚至粉飾、扭曲現實的批評,更是突出長期受邊緣化群體的觀影行為,和身份認同與權力的複雜牽連。(注18)
《熾狂追憶》由黑人女性主義重要影人莫琳・布萊克伍德(Maureen Blackwood)和當代藝術家艾薩克・朱利安(Isaac Julien)共同執導。當他們還在倫敦的藝術大學就讀時,即與來自不同藝術學院的娜汀.馬胥—愛德華茲(Nadine Marsh-Edwards)、瑪汀娜.阿特莉(Martina Attille)和羅伯特.克魯茲(Robert Crusz)一起成立桑科法電影與錄像集社。成員們分別具有非州、牙買加和斯里蘭卡的族裔背景,而他們的創立初衷,一方面意圖在白人主導的英國影視產業中,開拓邊緣群體的觀點和創作空間。另一方面,他們也注意到更早之前,受美國民權運動啟發的英國黑人抗爭敘事,往往忽略或貶低黑人女性與酷兒運動者的貢獻。是故,相較於代表社群的使命感,《熾狂追憶》更著力於混合多層敘事和視覺元素,來表現多元殊異的生命經驗。
電影大致上可分為兩部份,首先是一位主導對話的女性敘事者,和另一位男性從各自的佈景前往荒野上的辯論,另一部分則是環繞著巴蒂斯特一家,加上家中女兒瑪姬的酷兒朋友的情境劇,而各部分又可以再細緻分出相互對照的不同情節。如開場的女性敘事者,引述著名詩人瓊.喬丹(June Jordan)1981 年的著作,回溯過去身為女性在解放運動中的喜悅與挫折,和面對性別差異與不連續認同的反思;與之對照的男性講者,則是在聚光燈下,幻想自己在掌聲歡呼中,激昂複誦民權運動領袖麥爾坎.X(Malcolm X)的講稿。有趣的是,女性敘事者在此不必擔任輔助男性重建雄風的配角,而是可以事先繞過始終迷失的男性講者,再尖銳嘲笑他遲來又不甘示弱的事實。同時,電影不以工整的正反打來呈現對話,反而攝影機時常繞到兩人背後,讓他們在對話中側身背對鏡頭,將視線引向他們身後作為「第三空間」的荒原風景。
如此象徵性地並置、對照 70 年代黑人解放運動論述,和 80 年代黑人女性主義思想的做法,在情境劇則是透過巴蒂斯特家中的成年男性,與女兒瑪姬和她的酷兒朋友蓋瑞、麥可之間,兩方在思想、生活和音樂文化上的落差來表現。最具體的平行對比,即是當父子在一樓客廳談心,聽著加勒比海傳統的卡里普索(calypso)諷刺歌曲。此時瑪姬卻和女性朋友露易絲在二樓房間,一邊對鏡梳妝打扮,一邊跟著放克電子音樂搖擺。之後,當父親責罵瑪姬與「同性戀」(gayness)、「令人作嘔」(nastiness)的東西有所牽扯,瑪姬則無視他的評語,兀自出門與酷兒朋友玩耍。情境劇與荒野有一致的結局,兩方都在交會中產生大小衝突,但終究仍是毫無共識,而選擇分道揚鑣。
除此之外,片中更使用了許多 70、80 年代抗爭的紀錄影像,在情境劇中被解釋為瑪姬所製作的實驗電影。這部分可見到經過上色、重曝和縮時處理的 8mm 和 16mm 膠卷,以打亂時序和因果邏輯的剪接,讓街頭上示威抗議的女性、酷兒運動者,以及多數為白人的旁觀路人,和抗暴警察等不同群體,在鏡子、燒杯的隱喻之間交錯現身。如同荒野上的女性敘事者,瑪姬在他人尚未抵達的領域,以及自己所在的當下,回頭探尋歷史檔案中受到遺忘與排除的身影,直面他們錯綜復雜的歷史與認同,以及那些尚未獲得解放的事物。
事實上,電影也具體示範出可能的解放視野:中距離鏡頭從泳池上方俯瞰,我們看不見泳池的具體輪廓,只看見瑪姬、蓋瑞、麥可與露易絲,結合輕快的電子樂,在水波起伏中柔軟而自由地揮舞手腳。在這裡,不可見的畫外空間,提供一種無邊無際的想像,彷彿那些令他們身心俱疲的現實階序,都遠遠隔絕在水域之外,而讓他們總是意義過載的影像,得以在景框賦予的此時此地,和他們彼此肯認的目光與熱情之中,跨越人們用血淚寫下的字句教誨。■
.封面照片:《熾狂追憶》劇照;2023 台灣國際女性影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