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故事,就是關於人的故事——專訪《我的天堂城市》導演俞聖儀
在紐約闖蕩 20 餘年,導演俞聖儀叨起在美國與臺灣生活的異同,如此生動形容——當你在紐約地鐵上跌倒,新聞很可能會打上一個「亞裔婦人」的大大標題。但在臺灣,則全然沒有這樣的心理壓力。她在紐約的每一天,總是擔著擺脫不掉的移民包袱,被時刻定義著階級、膚色與種族,更需隨時警醒自己與他人的相異之處。
關於亞裔移民的故事在過去並不鮮見,近年來更有愈發興盛蓬勃的勢頭。早於上個世紀 90 年代,李安的兩部早期作品《推手》(1991)和《囍宴》(1993),即聚焦在刻繪華裔美國人的家庭倫理;本世紀之初,也有伍思薇細梳紐約華裔女同志情感關係的《面子》(Saving Face,2004);2019 年,王子逸的華裔移民返鄉敘事《別告訴她》(The Farewell,2019)斬獲不俗迴響;近兩年,更有《夢想之地》(Minari,2021)、《飯捲男孩乖乖睡》(Riceboy Sleeps,2022)等亞裔移民家庭篇章陸續在國際影展大放異彩。
傳統與現代、家庭與社會、離散與原鄉,但凡聊起移民,似乎總離不開這些根深刻骨的核心命題。但這回,俞聖儀選擇換一個角度,看見這些人的故事。《我的天堂城市》由三組微妙串聯的故事組成,圍繞一名兼職口譯員的徬徨留學生方智美(宋芸樺飾)、一雙在異鄉相戀築夢的年輕舞者 Jack(姜濤飾)和 Lulu(李嘉文飾),以及一對疲於照顧病兒的中年夫妻家生(姚淳耀飾)和小慈(魏蔓飾)展開。比起建構一幅宏大典型的移民群像,俞聖儀在自己的首部劇情長片中,企圖跳脫議題的桎梏與對戲劇性的執迷,回歸到屬於小人物的日常。
啟動首部長片的機緣
雖然一直希望透過創作,分享自己在紐約多年的生活經驗,但俞聖儀始終沒有想到故事該如何開始。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與電影圈前輩饒紫娟聊起是否想拍攝與不同社會階級有關的故事時,她才靈機一動,想到自己在紐約讀電影科系時當口譯員的經歷。在那段經驗中,她曾見過千奇百怪的人,也真實遇過一個如片中的小健一般偷渡到美國的青少年。兩人雖素不相識,卻產生一種特殊的羈絆。與少年道別時,看著少年投來的無助眼神,感受到被需要的那一剎那,對俞聖儀來說尤其震撼。只是當時的她,還無法確切地感受那樣的心情,更不知該如何述說。
昔日的回憶湧上,在與饒紫娟隨口 pitch 的過程中,一個故事也逐漸成形,最終化作她 2019 年執導的同名電影短片——一名從事口譯工作、人在異鄉的女孩,在紐約灰暗的冬天,站在徬徨的十字路口,邂逅了奇奇怪怪的人,也收穫了溫暖與啟發。幸運的是,在拍完短片後,俞聖儀成功拿到紐約市長辦公室的女性導演基金補助,信心倍增,又在隔年陸續獲得兩桶資金挹注,正式啟動將短片發展為長片的拍攝計畫,也讓本片意外成了她的首部電影長片。
雖然整個籌資過程在俞聖儀的敘述中看似順遂且稀鬆尋常,但細究其中奧妙,卻也始終不離她當年在紐約大學的修業歷練。至今憶起校園生活,她仍興奮直呼,第一次見到導演史派克李(Spike Lee),簡直像影迷一樣呆立原地。她上過史派克李的課,也曾在他的電影《25小時》(25th Hour,2002)中實習。她清楚記得,當時史派克李開出的實習錄取條件,便是請應徵者閱讀原著小說,並撰寫一份兩頁的英文概要。同樣注重迅速消化素材、歸納整理能力的,還有《黑天鵝》(Black Swan,2010)的導演戴倫艾洛諾夫斯基(Darren Aronofsky),有回他來學校尋找工作夥伴,也開出了同樣的徵才條件。
這樣的學院養成讓俞聖儀理解到,消化整理的能力,其實就是說故事的能力。她笑言,自己喜歡練習與人 pitch,其實就是在自我鍛鍊。「有時候你在跟人家講故事的時候,你自己會去整理,自我整理的過程就是一種創作。」她說。而她在不經意間向饒紫娟娓娓道來的故事,也正是她多年來沉澱累積的碩果,最終敲開了這一切的起點。
採擷生活的三組敘事
俞聖儀似乎是個很擅長撿拾生活觀察,並將其融注於作品中的人。在《我的天堂城市》中,她將個人口譯經驗從短片搬演到長片,內容幾乎無異,只是長片不若短片這般冷峻。但同時她也理解到,在缺乏充分田調資源的前提下,要以口譯經歷撐起全片並不容易。在思考其他可能的故事時,她自然想到了自己一直希望碰觸的心理疾病題材。有賴於一個此前正在開發的案子,她早早訪問了臺美兩地的心理治療師,廣閱報章雜誌與紀錄片,也參考身旁朋友的類似經驗,最終寫就了第三段故事。而要將這段故事與第一段的智美聯繫在一起也並非難事,在美打工的留學生不是教中文就是做翻譯,她由此輕巧地搭建起兩段故事的天梯。
而第二段中舞動青春的少男少女,也來自於她電影製作課上的臺灣學生。她向時尚學院的學生們佈置拍攝影片的功課,當大家都鍾情於跟拍時尚題材時,唯有一個女孩表示,她要拍攝舞蹈影片。彼時的俞聖儀甚至連什麼是 Popping 都不知道,看著鏡頭下與男友一同起舞的女孩,她驚喜直嘆,「他們兩個太可愛了!」於是第二段故事也就此有了原型。
甚至連故事中的筆記本,也大有來由。俞聖儀笑著細數自己手邊的筆記本,有大有小,或格狀或空白,五顏六色,上頭記載著市場購物、每日行程、學生分數,亦有與故事相關的隨手筆記。然而某天她在教課時,卻有一個本子不翼而飛,整整兩個月尋無所蹤,直到某日,竟又安放在教室案頭,讓她斷言,「一定是有人拿去看了。」同時,她也不禁暗想,「他看完之後會怎麼想我這個人?」於是,一本筆記本對故事角色的際遇織縫,也讓俞聖儀寫進了故事中。
不只是對靈感的撿拾,在對創想的編排上,俞聖儀似乎也是一個極度倚賴直覺的人。「不知道這是不是對的決定,希望觀眾喜歡。」她常將這話掛在嘴邊。談起劇本的段落順序,她坦言一開始其實每段皆有標題,但剪接時為了讓敘事更加通暢無痕,還是決定移除章節。她想製造這些角色生活在同一城市,彼此擦肩而過的感覺。她形容劇本文字與電影影像對時間感的處理不盡相同,也讓她幾度嘗試在剪輯台上大顯身手。
俞聖儀期待以智美略帶憂傷的漫走作頭,續接青春愛侶的輕快甘甜,最後以篇幅較長的家庭記事收尾,在年齡層上帶點 30、20、40 的感覺。在剪輯師建議下,她沒有百分之百參照劇本剪輯,而是巧作幾版大膽嘗試,重新拆解、思考時間的組合。這一做法看似趣味隨機,隨心而至,實際上,卻也依循著她獨有的審美偏好。她說,當時最希望做到的,就是故事的前後呼應。她對馬其頓傳奇導演米丘曼契夫斯基(Milcho Manchevski)執導的那部三段式電影《暴雨將至》(1994)記憶猶新,在那部片裡,也正是透過結構剪裁,實踐了故事的巧妙勾連。
俞聖儀憶起當時在紐約大學上米丘曼契夫斯基的導演課的經歷。米丘曼契夫斯基拿出一個很短的劇本,看著學生的臉,一一隨機指派他們當天負責的職位,隨後給他們五分鐘的時間討論排練走位,他則在一旁觀看。「他很好笑。」至今想起當時上課的經驗,俞聖儀仍感妙趣十足,「他很注重現場實際能夠執行的感覺。」
當然,雖然嘗試打散剪輯,試驗多重組合,但俞聖儀還是坦誠,畢竟這是她的第一部長片,在調度處理上難免更小心謹慎。「之後會更大膽。」她說。
疫情下的排戲經驗
電影開拍前不巧遇上疫情,拍攝受阻,也讓俞聖儀不得不以線上排戲的方式幫助演員深入交流、進入角色。作為首度拍攝長片的新導演,她也深知,自己必須更快與演員熟悉起來。唯有投入時間,才能雕琢出默契。而隔著視訊螢幕的雲交流,也意外激發出演員之間的火花。俞聖儀參考麥斯納(Sandford Meisner)表演體系的訓練,特別帶著小童星 Logan Cheng(鄭佳寧)、魏蔓和姚淳耀,一起玩了一個叫 repetition exercise(重複練習)的戲劇遊戲。她讓演員們來回傳遞、復誦同一個話題。
這個遊戲特別引起了 Logan 的興趣,俞聖儀形容,他和姚淳耀玩得不亦樂乎,而魏蔓和 Logan 也因這個遊戲變得熟絡,找到更真實、直接的角色感受。俞聖儀尤其稱讚 Logan 的聰慧天分和表演活力,這也是他第一次在長片中飾演重要角色。Logan 的母親在片場不遺餘力的信任與支持,對俞聖儀來說至關重要,也讓她成功引導 Logan 演出片中關鍵的情緒爆發戲。
《我的天堂城市》在演員的選角組合上相當新鮮。俞聖儀一直很欣賞宋芸樺,更盛讚她對角色的領悟性高。幸運的是,宋芸樺在看過劇本後也表達了出演意願,兩人一拍即合。對第二段的演員人選,俞聖儀則是費了一番工夫。要找到跳舞與表演雙棲的演員並不容易,直到男子組合 MIRROR 成員姜濤出現在視訊那頭,俞聖儀當即感受到他的銀幕魅力,姜濤也成了出演第二段故事的不二人選。
當演員們終於克服疫情窒礙,陸續抵美拍攝時,俞聖儀這才鬆了一口氣。最終歷時 25 天,劇組順利完成拍攝。
這不是一個「移民」故事
要寫一個關於人的故事,是俞聖儀始終不變的堅持。比起再現傳統移民議題框架下的餐館打工圖景,又或探討移民在經濟層面的掙扎,她迫切渴望關懷的,還是回歸心理層面的個人故事,那些尋常到關於去哪吃飯、坐哪班地鐵、如何居家陳設的日常小事。而她最在意的,也是故事傳達的情緒,彷彿是從籠著一層愁緒的寒冬,渡向重拾希望的暖春。
在俞聖儀眼中,所謂的「移民」,事實上就是生活在平凡每一天的普羅大眾。他們不是什麼耀眼的大人物,甚至可能只是隱沒在這座城市 900 萬人中、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他們,卻也是俞聖儀最渴望講述的故事。
「我不是那種高概念的人。」俞聖儀說,她鏡頭下的故事沒有生死交關、沒有槍殺奇案,也沒有高潮迭起的戲劇性,她只想從那些平凡日常中探索屬於每一個人的肌理,「因為我們都很普通,不是每天都會講那麼多大道理,或是有那麼多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但是我們身邊的事情就是戲劇性的。」
以故事第三段為例,觀眾不難發現,即使這對父母與兒子褪去移民身分,他們的故事依然能夠成立。她說,這正是她講述第三段故事的目的。就算是住在紐約高級住宅區、生活早已落根、擁有穩當職業的移民家庭,也依然要面對「身而為人」的基本問題。對他們來說,這些家庭難題是生命中的無法承受之重,但看在未曾經歷過的人眼裡,或許也會覺得這並非是他要知道的事。「我的意思是,其實我們面對的人生課題都是一樣的。」俞聖儀說。「我喜歡小人物吧。」匯集千言萬語,她最終笑著如此坦露。
雖然俞聖儀以小人物的日常際遇,在片中鋪述了一番對紐約的愛恨情仇,但細忖身邊朋友的移民經驗,她也很有心得。即使是移民 20、30 年的人,也依然自認在異鄉永遠是客,適應的過程不會終止。那如果感到寂寞、失去力量、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怎麼辦?俞聖儀說,友人的回答多是回到臺灣,與家人相聚片刻,再重返紐約。這種仍想回紐約再試試的心情,讓俞聖儀感到尤其有趣,也正呼應了她所希望呈現的紐約樣貌。
雖然冬日冷寂、競爭艱辛,但紐約也依然是座盈滿神秘的活力之城。很多人對紐約人的印象是粗魯冷漠,但在冰冷的冬天心情鬱鬱地走在路上,俞聖儀卻曾數度收獲來自陌生人的熱情暖意,或是稱讚她的上衣,或是鼓勵她一切都會好起來。那一刻的奇妙機緣令人難忘。俞聖儀也想到演員魏蔓在 IG 上分享的一則故事,某天魏蔓在結束拍攝後意外碰到一個黑人女生,對方正好也是一名演員。剛好迷路的兩人彼此交流、留下聯絡方式。「很有趣,紐約就是會有這樣奇奇怪怪的相遇。」俞聖儀說,浪漫邂逅在紐約不需要被刻意編織。
過去看香港電影《秋天的童話》(1987),俞聖儀陶醉於周潤發與鍾楚紅的故事。在她的記憶中,這部電影也是以寫實的筆法描繪紐約,沒有特意唯美,又或粉飾繁華。俞聖儀想呈現的,也是真正的紐約生活。找景時攝影師曾提議到唐人街看看,被她一口回絕。她不願特別拍唐人街,也無意闡述刻板印象中的傳統移民故事,她想讓觀眾知道的是,其實大多數華裔移民都不住在那裡,他們和一般市民一起,分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本片最終大量在布魯克林取景,片中人物所經之地,也多是尋常市民會經過的日常街景。俞聖儀偏愛長焦鏡頭,也喜歡在構圖時營造前景的朦朧,從找景到攝影,她皆希望以情緒推進故事流動,錄下寫實的生活痕跡。
※※
憧憬與夢想、幻滅與成長,這是片中的三段故事共有的主題音符。同時,它們也各有影射:智美在如叢林般的城市迷宮尋覓著自己的落腳之地、安身之所;Jack 和 Lulu 以愛情的萌芽相知、分離堅守,複證著「有你的地方就是天堂城市」的真義;家生、小慈與兒子一起迎接人生磨難後的晴天,或有和解,或是救贖,那也是他們的「天堂城市」。而最終,這些奇妙的交會,也成了在這座寂寞的大城市裡,陌生人彼此之間的暖聲鼓舞,因而讓他們再懷滿奮鬥下去的氣力。俞聖儀顯然捕捉到了一股幽微的心境,當你是異鄉人時,你往往會感到自己渺小,然而當你發現你竟能幫助到其他人時,你也會在一瞬感到自己變得強大。
《我的天堂城市》實際上在臺拍攝的場景不多,但那幾顆拍攝智美父親的大遠景鏡頭,卻也讓俞聖儀在拍攝當下,在攝影的構圖中,透見了超越劇本文本的想像意象。那化開了的情愁,也正是關於家的意境。俞聖儀在剪輯時特意將這組鏡頭留到第三段,作為對三段故事的整合與收束。她自言,這是一種「遙遙相望、家在遠方的感覺」,但或許冥冥之中,當她在異鄉傾心勾勒一座艱險又鮮活的紐約城時,在心底的另一個柔軟深處,也悄悄寫就了一封寄予故土的情書。
最後聊起未來的創作計畫,俞聖儀透露,目前正在構思的作品皆與婚姻題材有關,或許仍會背靠移民身分,至於故事是否發生在臺美兩地,她尚不確定。然而,她可以肯定的是,這依然會是一部屬於小人物的故事。■
.封面照片:《我的天堂城市》工作照;俞聖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