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威尼斯】《人犬》,與身分政治的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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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 于昌民

粗糙的柏油路被後車燈照的血紅,雨天,警察攔停了一輛卡車。車上的人姓名不詳,頂著一頭金髮,臉上的妝容凌亂,沒有行照駕照卻毫無所懼地想要點煙,順口警告了後面載的貨物沒有什麼威脅性──只是一群流浪狗──只要你不傷害他們。盧貝松(Luc Besson)今年在威尼斯影展的《人犬》(Dogman,2023)可能是影展觀眾的一大驚喜,不僅承繼他自身在法國電影的血脈,同時更大玩各式各樣的類型與對身分政治的期待,擺脫了『作品常浮華不實』的批評。如果說盧貝松常被認為只重表象而不處理社會的實質衝突,透過在鉅片的敘事模態裡展演女性身體,並讓觀眾沈浸於視覺特效中,那麼這部新片或許找到了他可以將這套美學發揮到極致的場域。

80 年代法國所謂的視覺系電影(cinéma du look)將音樂錄影帶強調姿態、定格與表演的廣告風格帶進了藝術電影,強調當代文化中影像與物質交融的後現代狀態,更透過強烈情感、道德二分的世界觀,讓觀眾能夠在敘事邏輯當中認同角色採取的必要暴力手段。代表作品包括了《歌劇紅伶》(Diva,1981)、《地下鐵》(Subway,1986)、《碧海藍天》(The Big Blue,1988)到《第五元素》(The Fifth Element,1997)等,盧貝松可說是讓法國電影「鉅片化」(因而能夠跟好萊塢競爭而進入全球市場)最重要的領銜人物。在這點上,許多人認為將藝術電影和商業鉅片雜交而生的奇觀,似乎全然屈服於視覺能夠提供的刺激中。舉例來說,《露西》(Lucy,2014)中的電腦特效似乎完全宰制了敘事的可能性,導致主角的塑造顯得空洞與片段,就如電影在數位革命中支離破碎的狀態,一切都化歸於銀幕上像素的流動與重組;所有的超能力就只是數位電影本身的存在狀態而已。

因此,總是要有奇觀,但奇觀不是只在影像的介面世界之中。成為奇觀的,也可能是有靈生命在這悲慘現實當中的遭遇。《人犬》談一個人破碎的生命經驗,從主角道格在拘留室與非裔女性治療師的談心過程開始,透過閃回結構講述他的殘酷童年、心碎青年到能夠理解自己的中年。在角色的設定上,道格首先被形塑成有著殘疾的變裝皇后,讓刑法體系裡相關的醫療規訓體制能夠啟動,但正是透過了對話的框架,逐漸又讓角色在自我敘事當中能夠擺脫刻板印象。有趣的是,這個挑戰角色形象的過程,正是由更多的刻板印象來達成:有心碎的少年,也有聰明的罪犯。奇觀因而對於角色的自我認識有著舉足輕重的敘事重量。沒有自我展演,道格無法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又可以活成怎樣的樣貌。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貝松在進入 MeToo 風暴後,對於當代身分政治的回應。

這些對於符號的操弄可以是俗爛的,有上帝與犧牲、有家暴與孤獨、有變裝和救贖,但此般庸俗的敘事模態同時也被濃縮在個別場景的類型調度之中。《人犬》最有野心的部分其實是個別場景調度了幫派片、偷盜片、甚至是《小鬼當家》(Home Alone,1990)的敘事模式。在主人翁不同的生命階段,他似乎能透過與狗兒們的心電感應,達成敘事上的某種令人萬分滿足個別任務。比如說,前頭的幫派械鬥,影片派上了德國牧羊犬去咬著敵人的「要害」;當變裝付不了帳單時,傑克羅素又能上演一場《瞞天過海》(Ocean’s Eleven,2001);最後當混混們暴怒找上門來時,吉娃娃也能裝可愛讓惡棍們落入陷阱。因此,狗兒們成了完美的類型演員,成了主角意志的延伸,也讓他在殘疾之中也得以有著敘事上的超能力。

關於流浪犬最有趣的地方是影片當中抓賊的一個場景。保險公司的調查員在觀看監視錄影帶的時候,發覺流浪狗的遊蕩似乎有個明確的模式。即便在錄影帶上無法真正看出離開的傑克羅素嘴巴裡咬了什麼,但是他們出現在多個場景當中總啟人疑竇。雪梨大學學者唐葆真認為早期電影當中,狗兒的出現總是為影像的吸引力當中帶出某種分心的觀影模式(注1)。這股分心的潛力在盧貝松的影像當中被收編為敘事的引擎,讓觀眾做的事情與調查員並無二致。在《人犬》裡,導演要我們認真地看著狗兒們的移動、姿態與難以理解的靈性。從再現層次上討論,影片裡頭雖然死了許多人,但沒有任何一隻靈犬受傷或被屠殺。主人翁並不怕犧牲他自己來拯救口中的這些孩子們。

雖然說起來狗血,但道格最終也就是個人(Do[u]g/Man),他的名字既是上帝之名存在的反面(God/Nam[e],影片前半還有特地讓觀眾看到兩字從背面閱讀的可能),也是某種挪用符號的遊戲。如果上帝是所有存有的究極依歸,那麼逆反的主人翁只能透過社經、性別、暴力與人犬之間的互動來不停的創造自我。導演讓觀眾看到的是對於身份的展演解構,其實不必然是虛無飄渺的自欺欺人。道格最後似乎與治療師達成了某種互相理解,他說痛苦連結了自己與對話者,而不需要透過定義他人找到共感的可能性。主人翁的身份是什麼也許只是一種佯裝,但佯裝正可以生出某種影像就本體而生的力量,讓虛構、再現等負面詞彙,得以成為此時當下究極的情感救贖——電影不像人生,不需要繼續下去,而已經定格的藝術作品似乎能夠對我們對於身份範疇的執著說些什麼。

.封面照片:《Dogman》劇照;80th Venice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2023 提供

編注:作者原於文章中暫譯中文片名《犬徒》,2023 年 12 月,《Dogman》以《人犬》一名於臺灣進行院線發行,本文後以《人犬》重新編輯。

于昌民

台大外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