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消失的情人節》到《快一秒的他》──觀察「臺灣電影、日本改編」的作品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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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5
  • CharMing

從《消失的情人節》再到《快一秒的他》,我們該怎麼看待一部翻拍的電影?畢竟翻拍,免不了比較,但比較之餘,首先必須先思考,一部成功的翻拍電影,需要驚喜連連、大力闊斧的改編加法,還是去蕪存菁、以致敬為原則的減法。

回顧近年日本人翻拍的臺灣電影,不管是 2018 年長谷川康夫翻拍九把刀導演的日本版《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あの頃、君を追いかけた),還是遽聞即將於 2024 年上映,河合勇人執導、古川琴音主演,翻拍周杰倫自編自導的《不能說的秘密》,「純愛題材」彷彿已經成為日本翻拍的首要選擇。

但,來到陳玉勳導演的《消失的情人節》,情況就似乎有點不太一樣了。作為一部在上映後,屢屢被批評是美化性騷擾、漠視女性身體自主權的「不純愛電影」,在確定要被日本翻拍成《快一秒的他》後,比起該如何詮釋甚是超越,臺灣觀眾似乎更期待日本版該如何「抹平」原作的爭議之氣。而當日本找來了宮藤官九郎加上山下敦弘的「鬼才組合」,甚至搬出「男女主角性別互換」的大前提時,觀眾對於《快一秒的他》的期待值,已經不只是翻拍,而是希望兩位鬼才創作家,能夠將其昇華成「改編」,以原作為基礎,創作出具有獨創性的日本版。

過去,日本和韓國之間早就像是不斷互借對方筆記的好朋友,日劇《惡作劇之吻》(イタズラなKiss,1996)、《白色巨塔》(白い巨塔,2003)接連推出韓國改編版、韓國電影《頭師父一體》(두사부일체,2001)在 2006 年被改編為日劇《我的老大,我的英雄》(マイ☆ボス マイ☆ヒーロー),再到改編自日劇的韓國電影《腦海中的橡皮擦》(내머리속의지우개,2004)、在 2018、2023 年相繼推出日韓改編電影的日本小說《原本以為只是手機掉了》(スマホを落としただけなのに),互相改編的風氣盛行,一不小心就會讓觀眾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創作始祖。近期,臺灣的影視作品也開始衝破國際,成為日韓翻拍的選項之一。然而,當經典臺灣偶像劇《我可能不會愛你》、《命中註定我愛你》成了日本令和時代新大仁哥、新便利貼女孩時,忠於原作與水土不服,往往也只有一線之隔。

2018 年,近年開「由臺灣電影翻拍」先例的日本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也是如此。整體而言,《那些年》的日本翻拍版可謂不過不失。作為一部校園愛情電影,臺灣與日本因為校園讀書風氣相近,即使場景變成日本,也沒有太大的違和感,但也正因為如此,最大敗筆即是將翻拍當成照本宣科的過度還原。

當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在臺灣創下 4.25 億的票房佳績,在於九把刀鏡頭下的真實,能重疊且喚醒臺灣觀眾的青春回憶。年少輕狂以及對戀愛的懵懂與羞澀,每個男生青春裡可能都住過一個「沈佳宜」。然而,臺灣人的青春並不直接等於日本人的青春,日本版本當中,不太日式的制服與為了致敬而特別來臺取景的平溪天燈,皆更像只是把臺味十足的故事,換了一個拍攝地而已。最終,日本版《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就像制服上第二顆的鈕扣,雖然距離心臟很近,但如果只是強摘而來,便少了翻拍應該要有的因地制宜。

如果要說日本版《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在改編方面最大的特色,莫過於刪除片中所有的「臺式粗俗」,沒有全裸的柯震東、沒有幼稚的黃色笑話,也刪掉所有髒話與青春男性對於「性」的描寫。這是日本特有的「去蕪存菁」,電影裡的一切,都只能圍繞著純純的愛戀。對於不愛九把刀式笑點的觀眾,日版更接近純愛的本質。

如果不是以翻拍角度檢視,日版《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整體完整性仍然是上乘之作,挑出缺點畢竟很容易,要複製優點並加以發揚光大卻是件難事。

同樣的情況,放到《消失的情人節》也一樣。即使請出宮藤官九郎和山下敦弘,《快一秒的他》)(1秒先の彼,2023)依然只停留在照實翻拍這一步,「性別互換」翻轉的改編前提幾乎成為電影中最大的驚喜。但這不表示《快一秒的他》並不好看。不同於日版《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導演山下敦弘的「搬遷」是透過濃濃的日式風情,賦予電影不同的在地色彩。《快一秒的他》將舞台移至日本京都,原本嘉義東石鄉的魔幻時光,則成了有「海之京都」之稱的天橋立;消失的不是情人節,而是日本人夏天的煙火大會;窮酸且不討喜的女主角,在性別互換後成為以「洛中」為傲的假京都人。

《快一秒的他》的跨文化,讓電影不只是照本宣科的翻拍,而是依照當地民情的因地制宜。但也因為如此,從臺北信義區開到嘉義東石鄉的「魔幻時光」,變成了拉人力車移動的「現實」。如果說《消失的情人節》是用一台公車跨越時空的魔幻愛情喜劇,《快一秒的他》幾乎刪去原先能被認為是「魔幻」的元素,少了顧寶明飾演的壁虎伯,日版的不現實成分,也只剩下時間暫停的主題。


(圖/《快一秒的他》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回顧宮藤官九郎擔任編劇的作品,所有的奇幻與想像,都是依循前因後果,不管是幻想突然變成現實的《中學生圓山》(中学生円山,2013)、下地獄後努力回到人間的《地獄哪有那麼HIGH》(TOO YOUNG TO DIE! 若くして死ぬ,2016),宮藤官九郎筆下的奇幻,都建立在人性之上。這次,他也透過「姓名筆劃」加強《快一秒的他》的時間暫停論,巧妙化解日版換掉公車司機職業的問題。

但是,電影中也能感覺到宮藤官九郎過往擅長的倒敘與時間重組,變得不太「宮藤官九郎」,問題或許出在宮藤官九郎和導演山下敦弘的組合。同為鬼才的兩人,宮藤官九郎擅長的劇本風格是在荒謬敘事與誇張對話中,反映現實的無奈與殘酷,例如在日劇《木更津貓眼》(木更津キャッツアイ,2002)、《池袋西口公園》(池袋ウエストゲートパーク,2000)、《虎與龍》(タイガー&ドラゴン,2005),都是以飛快的節奏,呈現群像劇與跳躍的時空;山下敦弘的特色,則是以最低能量的長鏡頭,拉長空白、強化對話的荒謬感,這在《我的叔叔》(ぼくのおじさん,2016)和《青春,半生不熟》(もらとりあむタマ子,2013)、《超能力研究部的三人》(超能力研究部の3人,2014)都表露無遺。

雖然電影裡是「快一拍與慢一秒」的組合,但如果變成了導演與編劇,這樣的「不合拍」,便讓電影失去它本該有的火花。尤其電影後半段,不同於《消失的情人節》以男主角的口白敘事呈現,《快一秒的他》改以另一視角重現,卻並未增加新視角的驚喜,也是本片逐漸失速的原因。

當《快一秒的他》以「忠於原作」的形式翻拍,對於看過《消失的情人節》的觀眾,就像是把一部電影重新再看一次,難以體會到伏筆的回收或是超出預期的驚喜。與本日版《那些年》一樣,兩部翻拍電影都是以「減法」為原則致敬了臺灣電影。理應要有更巧妙的設計,或是更加圓滑的處理,最終,編劇與導演都卡在綁手綁腳,名為「致敬」的框架,而非超越原作。

但是,《快一秒的他》在故事最後想傳達的「醍醐味」,仍然與《消失的情人節》不盡相同。當日本電影去除原版的性別粗俗感後,先能產生不同於原版的清新;而比起強調男女雙方的緣分,《快一秒的他》也更加著重於親情的描述,將原本失去、被丟掉的東西,以另外一種形式留下了紀念。儘管翻拍,免不了比較,《快一秒的他》獨立來看,仍然不失為是一部清新脫俗的佳作。

.封面照片:《快一秒的他》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CharMing

用電影看日本,在日本看電影。CharMing,單純的中文名諧音。喜歡用文字型追星族,大過於自稱影評人。不喜歡長話短說,立志透過「CharMing的投幣式置物櫃」成為日本影視推坑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