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觀眾看見移工,是它的階段性任務」──專訪《查無此心》導演曾英庭
編按:榮獲 2023 台北電影獎最佳配樂、最佳造型設計等兩項大獎,由曾英庭執導的犯罪驚悚電影《查無此心》將於近期上映。本片由張鈞甯、阮經天、項婕如主演,長期與曾英庭合作的泰國女演員 Sajee Apiwong 也參與演出。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曾英庭導演,他在訪問中細述以移工為背景的故事思考、劇本刪改再造的權衡、與主要演員群溝通合作的過程,還有別於影展版本的院線上映版思考。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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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寫完詩,舉起槍,望著牆上一幅傾斜的畫,露出蒼涼的笑,隨後墜入與戀人回不去的往日時光——這是六年前,曾英庭執導電視電影《最後的詩句》(2017)的收尾。
曾英庭一直記得,當時作品取得不錯的迴響,星座專家唐綺陽還特別在網上推薦該片,同時邀請觀眾在影片播畢後到她的節目聊天,排解悲傷。曾英庭一方面很感謝唐老師喜歡這部片,另方面卻也突然意會到,這部作品是不是給觀眾帶來太多痛苦?
如果說,《最後的詩句》刻繪的是一個行到人生尾聲、在悲痛絕望中舉槍自盡的角色,那麼這回,正式交出人生第一部劇情長片《查無此心》的曾英庭,則期盼能為鏡頭下的人物,重新找到多一點願意面對生命傷痛的態度與勇氣。
《查無此心》便是以一場未盡的自殺起頭。因憂傷過往生無可戀的女警吳潔(張鈞甯飾),在因緣際會下被一具水流屍拯救。那是一個曾經很想活下去、卻慘遭毒手的失聯女移工。冥冥中的奇異緣分牽引,讓吳潔與菜鳥刑警學妹(項婕如飾)並肩展開追查,然而迷霧重重的連環案情,也因非法移工仲介林佑生(阮經天飾)的捲入,變得愈加危機四伏。
商業作品中的「異鄉客」
幾年前看到一則與失聯移工有關的新聞,讓曾英庭憶起一段當兵往事。彼時在軍中壓抑苦悶,他到涼亭偷閒抽菸,腦海中卻沒有來由地浮現出一個畫面——月光下的河中沙洲上,躺著一具女屍。那是一個有些悲涼、淒慘的景象,當下的他未再多作思索,但震撼的場景也就此停駐在他的心頭。
退伍多年後,行將淡忘的記憶因新聞再度甦醒。曾英庭不禁想到,如果是一個沒有身分的女移工成了那具屍體,那她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曾英庭在田調中得知,外籍移工來到臺灣需要先按壓指紋、確立身分,但一旦身體在水裡泡太久,指紋也會遭到破壞,變得難以復原。如果無法對應到建檔中的指紋,就意味著這名移工很可能就這樣客死異鄉。「當我們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的時候,她在這個世界上,是不是就像沒有存在過一樣?」一句提問,撬開了這個故事的門。
事實上,曾英庭對移工題材從來不陌生。早於公共電視人生劇展《椰仔》(2012)與短片《高山上的茶園》(2018)中,他便將目光投注到這個族群身上。只是於他而言,在每個階段來討論移工族群都很不一樣。隨著移工來臺時間愈久,法規政策經年變動,文化累積與族群融入程度在改變,他的看法也隨之不同,希望呈現給觀眾的面向也迥然相異。
「一開始,我可能比較想呈現他們樂觀的那面。」曾英庭說。從《椰仔》描繪專門檢舉「逃逸外勞」的賞金高手尋找自家的失蹤看護,到《高山上的茶園》聚焦五名躲在高山工寮、相濡以沫的逃逸移工,起先他關注到的是這些人的內心,他們一定也和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一般人一樣,有想望、情感、慾求。於是他在敘境中搭建了一個看似開闊、卻又封閉的空間,與觀眾一同見證這其中發生的人事,也探討移工未被看見的鮮活內在。
讓曾英庭慶幸的是,不論是此前的公視人生劇展,又或短片創作,他都不需承載過多的商業包袱。他也感嘆,這 10 幾年來,有眾多前輩、同儕投入到移工、外籍配偶、新住民二代等相關題材的創作中,其專注用心與深刻成品令人激賞。但他仍然感到可惜的是,一般觀眾似乎還是離這些作品有些遙遠。如果觀眾從根本上看到這類題材就無法共感,到底該如何讓他們願意走進作品中來?
於是《查無此心》的誕生,也像是曾英庭為這個困境拋出的一個階段性提案。作為一部以商業類型為定位,或明確需要面對票房考驗的作品,曾英庭清楚,它必須有主動的誘因,讓觀眾願意買票進戲院來。而犯罪懸疑、偵探緝凶的類型,便是他尋到的一個可行的商業包裝。如果電影中有一群外來異鄉客正遭遇恐怖的境遇,甚至面臨殺人魔的威脅,他們該如何自處?曾英庭期待以這樣的元素交融吸引觀眾,也期許在觀影過程中,能讓觀眾隱約接收到多一點的訊息。
他不是沒想過在片中加重移工的篇幅,但也顧慮會因而削弱觀眾的共感,反而適得其反。因此,所謂類型與議題的分寸拿捏,也落於曾英庭對普通觀眾所能承載的份量的判斷。這箇中的拔河,既是他的貪心,也是他的企圖。他期待將影片推廣給更多人,但同時也明白,那就必須讓現下這個社會的觀眾可以更輕盈地接受資訊,並有機會理解片中這群人的心情。於是他最後給自己的小小期許是,只要能讓走進戲院的觀眾看見「這群人身處這樣的環境、遭遇這樣的艱險是一件如此可怕的事」,只要讓他們注意到這個族群,或許就很足夠了。那便完成了他為這個作品設下的階段性任務。
當然,在他的內心依然也懷有一些更深遠的寄望。他相信,那些被他以「異鄉客」這個稱呼廣泛代指的人們——不限於外籍移工、新住民等,而是包括所有來到這片土地落地生根的人,定將成為在未來更豐滿、堅實這片土地的強大力量。「我自己的希望是,或許再過 10 年或 20 年,我可以拍更純粹一些的,有關這樣的異鄉人在臺灣的故事,」他說,「他們的篇幅可以更重,我們可以更理解他們。」
有限畫布下的敘事創新
從拿到劇本開發補助,到榮獲優良電影劇本獎,《查無此心》從開發前期,到一路獲得製作資金挹注的過程看似循規蹈矩、走得尋常,實際最後開拍的契機卻充滿了偶然。曾英庭原定要開機的案子因故臨時喊卡,眼看主創團隊皆已到齊,箭在弦上,蓄勢待發,監製唐在揚問起他手上正在推進的劇本《野鬼》(注1),也讓這個案子的引擎忽然啟動起來。《查無此心》被替換成了將開機的項目,也就此成了曾英庭的首支劇情長片。
事實上,《查無此心》的劇本在這之前便已打磨多時,但總有一些邁不過去的坎。問及曾英庭當時劇作上的瓶頸是什麼,他笑嘆年代久遠,記不太清,但套句老話,劇本永遠沒有改好的一天。他總是不斷在想,該怎麼讓故事的核心更加集中?原片名中的「野鬼」,實際代指的正是女主角吳潔因抑鬱自盡的刑警丈夫(傅孟柏飾)。他以幻影的形象不斷出現,在車上與吳潔對話,或刺激或鼓勵或挖苦,讓難釋過去的吳潔不堪其擾,也活得宛若行屍走肉,不清不楚地游離在現實與虛幻間。然而這樣的設定,在後來版本中也基於篇幅等種種原因被移除。
曾英庭深知,電影需做到在至多兩、三小時的規格中,將角色經營得有血有肉,同時也讓情節扣人心弦,這本不是易事。電影的畫布就這麼大,其中的權衡、取捨與侷限幾乎是必然。他必須在其中揀選最主要的,以及他最渴望和觀眾分享的角色、概念或心情。
一心尋死的悲傷女警吳潔該如何從困境中走出來,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動力?這是曾英庭選擇擁抱的故事核心。而片中的那些移工,更像是之於吳潔的鮮明映射。吳潔在辦案過程中,逐漸走進這群很想活下來的人,親見他們懷著勇氣與夢想飄洋過海,橫越 2,000、3,000 公里,也冒著巨大風險,踏上這座在文化、宗教、語言上皆陌生的島。有人想將夢想帶回家鄉,有人想就此扎根留下。那股強韌的生命力,與生無可戀的吳潔產生了強烈的對撞,也正是這部片的動能與火花之所在。
縱使畫布有限,曾英庭還是盡可能在其中貫徹創作想法,也讓本片展露出諸多相當具有先鋒性的敘事安排。比如,他讓傳統意義上的男女主角吳潔和林佑生遲未見面,在類型上稍稍違背觀眾對衝突感與明星演員的期待。但他也不為了滿足期待,便急於將兩人兜在一起,而是懷抱著對兩個擁有豐厚背景的角色的信心,選擇讓他們先處理完各自遇上的問題,再在某個命運的交叉點相遇。
又比如,對菜鳥刑警蔡瑋姍的設定,也別具新意。曾英庭坦言,這個與吳潔攜手查案的熱情菜鳥角色在前兩版時確是男性,但寫著寫著,他總覺得不太對勁。一方面,吳潔和這個角色不可能擦出姐弟情,另一方面,這個角色似乎也很難共感吳潔的心情。直到某天,曾英庭開始嘗試以女性來設想這個角色時,才忽然感到茅塞頓開,找尋到更迷人的角色火花。
不論是學妹對打拚數年的學姊的背影仰望,又或是學姊對小白兔學妹初出茅廬的嚴厲關照,在這個充滿陽剛氣的職場,都能成為一道別樣的風景,而其中流淌的細膩情誼,也往往都是意在言外、無需多作解釋便能為觀眾所感知的。雖然並非特意為之,但影片最終端出的這組雙姝搭檔查案的新鮮配搭,也成了在市場上眾多中青雙男緝凶組合中的一股「清流」,足令觀眾期待,未來女性角色在犯罪類型敘事中能成為更亮點的要角。
事實上,曾英庭確實在影片的第三幕落實了難得一見的女性動作高潮時刻。他還記得,最後寫下這個版本的第三幕,是在當年的除夕夜,他在吃完團圓飯後,開始在案頭工作,思索到底該如何處理故事最後的對抗橋段。他反覆推敲林佑生和吳潔各自的心境,林佑生在經歷連環重擊後的無法冷靜,以及吳潔為了達成最終救援任務的理性判斷與果敢豪賭。曾英庭說,他寫劇本時總習慣自己先演一遍,而演著演著,也將角色推向那個極致的終局決定。
當林佑生之於吳潔,從一開始的敵人轉身成夥伴,再變成「麻煩」時,吳潔會如何抉擇?曾英庭做了一個少見的大膽選擇,在筆下勾勒出了一名相當 tough(強悍)的女性。對他來說,這是一個有意思且特別的嘗試,也符合角色的慾望與需求。但當然,在交出這版劇本後,他仍然有些忐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等待演員反饋,輾轉難眠,直到演員皆回覆沒有問題,他才如釋重負。
曾英庭說,這樣的處理方式固然挑戰了觀眾對傳統故事走勢的預期,但對一個講述救贖的故事來說,又再適合不過。他很喜歡一個女孩去救了另一個女孩的感覺。他笑著說,男生有時候其實很弱,從自己的生命經驗與觀察出發,他打從心底對一些女性感到佩服。
神形投入的好演員
特別的是,《查無此心》也是女主角張鈞甯擔綱監製的首部作品。作為監製,張鈞甯勢必與曾英庭時有意見相左的地方,但曾英庭提到,張鈞甯通常都很尊重自己。如果是涉及情節安排與故事結構的問題,他會想辦法說服對方相信自己的選擇,或是一起尋求最好的解法。而在寫到女主角細膩的情感戲時,他也會尤其尊重張鈞甯作為女生的想法。
「說實在的,一個性別很難完全理解另外一個性別,我們必須謙卑地承認這件事。」曾英庭說,「我們只是用最大的誠意和力量去理解。」當然,還有一些關乎表演上的選擇,在時間和體力都允許的前提下,他也樂於與張鈞甯一起嘗試不同表演方式,再來做出最終決定。
而張鈞甯為本片特別做的表演功課,也令曾英庭印象深刻。為了詮釋吳潔在故事前段如孤魂野鬼般的角色狀態,張鈞甯特地讓自己每天開工前先在飯店或家中哭過一遍,帶著有些疲累與雙目紅腫的自然生理狀態來到現場。有賴於充分的角色準備,無需曾英庭多作提點,她的神和形便能很快地進入狀態。
而男主角阮經天的投入,也讓曾英庭讚譽有加。阮經天以顛覆過往銀幕形象的粗獷接地樣貌,自若切換泰語,在片中精彩詮釋移工仲介一角。曾英庭坦誠,在原先的劇本中,阮經天的角色其實非常厚,無奈最後在情節取捨上不得不拿掉許多戲。可惜之餘,曾英庭也自責,在剪輯上未能幫助阮經天進一步角逐演技獎項,「他真的很棒,非常投入,在現場非常專注。」等戲時,阮經天會自己窩在角落聽著音樂,醞釀、感受角色接下來要遭遇的事情。
曾英庭形容,阮經天正到了一個「很完美的年紀」,他的直覺、野性與作為演員的技巧功夫,恰恰都到了一個融合得相當好的狀態。什麼樣的光打在他的身上,都自有一番氣氛與味道,或營造恐怖,或調動深情。曾英庭巧妙地以運動員來比喻,剛出道時或許是體能最強、最靈活的階段,但經驗還不足。當視野的累積與體能來到黃金交叉點時,或許就是運動員的職涯巔峰。「我覺得小天應該在往這個時刻靠近了。」曾英庭這麼說時,眼中也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而這也是曾英庭繼《椰仔》和《高山上的茶園》後,第三度與泰國女演員 Sajee Apiwong 合作。Sajee 在片中飾演為了尋覓失蹤的姊姊,找上非法移工仲介林佑生的逃逸移工,但在追索姊姊的過程中,自己也逐漸身涉險境。在曾英庭看來,這樣的角色歷程同樣非常好看,角色可以有更多施展空間。但可惜在有限的故事篇幅下,他還是未能在片中留太多的時間給她。
當年陰差陽錯,輾轉透過泰國獨立片導演試鏡到素人演員 Sajee,也牽起曾英庭與 Sajee 的合作緣分。如今的 Sajee 依舊沒有正式走上演員的路,平日裡她與丈夫住在清邁,照料花草,經營園藝盆栽。這回為了參演《查無此心》,她也是特別義氣相挺,從泰國飛來臺灣。但對 Sajee 來說,演戲似乎也是她放鬆透氣的方式。恰恰兩次合作的時間點,都是在她生育完孩子之後,也算是給自己放了一段小小的假期。在曾英庭眼中,Sajee 是完全的表演天才。他毫無保留地傾吐著自己對這名女演員的欣賞與喜愛,直言有機會還是想找她一起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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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英庭的影視資歷豐富,一路從短片、電視電影,拍到電視影集,再到首部劇情長片《查無此心》。雖然去(2022)年是他首度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但在過去數年間,他也早已在不同規格的創作中有所歷練。
那麼這回,他最希望做到的自我突破是什麼?曾英庭笑答,「希望有些幽默被大家接納。」對他來說,在這個悲傷緊繃的故事裡,那些輕鬆的片刻、荒謬的瞬間,又或人身上油然而生的純真或傻勁,更顯得尤其珍貴。他希望人物能擁有這樣的珍貴,也希望能被大家接納與喜歡。這是他想盡量做到的,「不知道做得夠不夠好,但是很努力在做。」他誠懇地表達著。
精益求精的創作態度,不僅讓曾英庭將劇本修到最後一刻,甚至在參酌試片回饋與發行、製作公司意見後,《查無此心》也有了不同於影展的院線剪輯版本,襯以風格化的全新配樂與混音,只為讓觀眾更迅速地理解人物,也呈現更明快的敘事節奏。
偵探電影始終是曾英庭鍾愛的片型。此前僅在《椰仔》中小試辦案尋人的類型元素,這回曾英庭想做得再更極致些,將自己觀看偵探電影的快感和享受也帶給觀眾。他深知,如何在電影中調度主角與觀眾的資訊對等是一門高深的技藝,而在反覆剪輯創作的過程中,他與團隊也嘗試以後期錄音等不同手法,重構敘事方式。
甚至,為了給予吳潔這個角色更多的溫柔,院線版也選擇以更溫煦的手法與畫面呈現影片的結尾。最後當 A-Lin 為電影量身演唱的、琅琅上口的同名片尾曲響起時,相信定能給予觀眾截然不同的觀影感受。
聊起未來的創作,曾英庭細數著自己感興趣的類型,從愛情、奇幻,到恐怖、武俠、歷史等等,五花八門,幾無設限,而一段或許發生在臺灣與東南亞男女之間的異國戀故事,也是他正在如火如荼推進的項目。
但言至最後,曾英庭還是不忘強調,有一種片型是他最被召喚的,也就是「劇情片」,不論是家庭、親情的,又或是愛情、友情的。他形容臺灣電影人的血液中應該都流淌著那樣的基因,鐫刻著關於自身的、本命的命題,比如對他來說,《哈勇家》(2022)就是一部極佳的劇情片。那同樣也是他被召喚的,曾英庭說,就看他何時會落筆寫出來。■
.封面照片:《查無此心》導演曾英庭;攝影/古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