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皮埃洛》:有煙硝的愛情
編按:2023 年,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唯一高達」特別企劃放映五部作品:《斷了氣》、《輕蔑》、《阿爾發城》、《狂人皮埃洛》、《中國女人》,紀念於 2022 年去世的法國新浪潮旗手尚盧高達,輝煌精彩的六零年代。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涵柳評論《狂人皮埃洛》,爬梳消費主義、普普藝術、美法象徵,等高達創作的對話背景,重探《狂人皮埃洛》狂躁鮮活的視覺元素。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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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喧囂!我要爆炸!」是尚盧高達(Jean-Luc Godard)電影《狂人皮埃洛》(Pierrot the madman,1965)給人的深刻記憶。
在萬人慶賀的法國獨立日,一對年輕男女相偕私奔,遠離美國霸權的文化宰制,用火藥和諷刺圖像來達成自由自在的無政府生命形態。
消費文化的影像反噬
消費主義是一種試圖以物質滿足來彌補心靈空虛的盲目態度。
1950 年代高速成長的經濟奇蹟與消費社會,看似擁抱民主價值的「甜蜜生活」表面下,人們需要面對豐碩物質文明伴隨而來的存在焦慮、價值淪喪,這些問題如夢魘般日夜啃蝕他們的身體和心靈。
在《Consumer Culture: History, Theory and Politics, London: Sage Publications》一書中,Roberta Sassatelli 參照 Karl Marx 的批判論點,並指出資本主義下的消費文化消弭了人類自身的存在價值:「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消費者不再理解什麼對他們有用,最終他們消費的商品,只是為了豐富那些組織它們的生產和流通的人。」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版圖的擴張,帶來商品大量的複製和生產,餵養人們的物質情結。可悲的是,被人消費的商品,也反過來消費人類、反噬人類。
電影開始,Ferdinand 的妻子向丈夫展示她選購的彈力緊身內褲廣告,名字叫作「醜聞」(Scandale)!同時,妻子的身影也讓位給這幅被放大的廣告畫刊,攝影機一刻都不想留在她身上,彷彿她是個沒有臉孔的人,活著只是為了讓這些時髦玩意統御身體的自主性(autonomy),淪為一具空殼。所以 Ferdinand 諷刺地評論,人類文明從古希臘、文藝復興進入到 「屁股的年代」(the Age of Ass)。
接著,在 Ferdinand 偕同妻子赴宴一段,影像傳達出男主角長久被禁制在工業現代社會體系中的精神麻痺。宴會中的紅男綠女,個個活像是樣板生物,不帶情緒地覆誦著商業廣告的台詞,有展示車輛舒適度和功能的中年男性、扮相模仿《秋水伊人》(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1964)中的 Catherine Deneuve 的金髮女郎推薦自己使用的洗髮精、和情人調笑說要女人放棄性感內衣和睡衣的上空女郎……每個人都是徒有形體的現代文明幽魂。
除卻衣食無虞的生活表象,人類因追求「可用之物」卻被其役使,成為名副其實的「無用之人」,如精神荒蕪的鬼魅般,在水泥都市殘喘潛行。令人戰慄的是,「汽車、內衣、睡衣、洗髮精」這些商品不僅造成了人類的庸俗化,也分化定義出男性化/女性化的二元性別角色,藉此規範出符合社會框架下的「陽剛男人」、「宜室宜家好妻子」的社會制約角色,如機械零件般地依照被工業資本主義規範的形象維持社會運作,全面深化消費主義的控制。
值得注意的是,在物慾橫流的賓客中,好萊塢導演 Samuel Fuller 的客串角色在綠光照映中,和心不在焉男主角 Ferdinand 有了短暫的知識交會。他用英語說:「電影如戰場……愛、恨、行動、暴力、死亡,用一個辭彙來說,就是情緒!」(Film is like a battleground … Love, hate, action, violence, death. In one word, emotion!)
原先,對 Ferdinand 來說,他的處境就像是被機械複製時代所宰制的人,所有個人的感覺和意志都被消費社會抽至真空,但精神壓抑過度的結果,就是焰火迸發般的怒吼。激起 Ferdinand 憤懣情緒的,是一個全身被白色大蛋糕包覆的女人——這是人類個體被消費商品所淹沒的極端嘲諷!而不是《萬花嬉春》(Singin' in the Rain,1952)那個籠罩在好萊塢刻意營造的歡欣氣息下,從蛋糕中跳出來唱歌跳舞的 Debbie Reynolds ——Ferdinand 手中一掬蛋糕碎塊,憤恨地擲向妻子,猶如夜空炸開的煙花。「我要喧囂!我要爆炸!」是他此刻的吶喊,這短暫的一刻也激起了 Samuel Fuller 所說的「情緒」火花。
爆炸流動的普普藝術
高達影像中的爆炸情緒,啟發自普普藝術流派的核心精神。作為流動的普普藝術創作,《狂人皮埃洛》援引了許多該流派畫作:普普藝術畫、平面廣告、諷刺漫畫。
Richard Hamilton 對普普藝術(pop art)的特徵,做出了以下的定義:大眾導向、一瞬即逝、可隨易消耗、廉價、大規模生產、年輕化、詼諧、性感、花俏、迷人、大企業。
普普藝術聚焦在造成大眾文化背後的都市文明和消費主義,藉由高度重複的「生活化」圖像,來諷刺消費文化下的現實生活。高達於是採用這樣的風格媒介,把普普風的影像表現化為反抗資本體制的政治宣言,在《狂人皮埃洛》中用力地搬弄顛倒、恥笑現世謬態,宣洩他的不滿。
除了前段所述的巨幅內衣廣告,還有虛華盛宴, Marianne 的棲身之所也置入了大量的普普藝術元素:罐頭、玻璃瓶、冰箱、汽車,勾畫出僵硬冰冷的現代生活剪影,還有像是義大利美艷女星 Gina Lollobrigida 等名人照片剪貼、畢卡索(Picasso)等畫家作品紙本複製。
說到畢卡索,高達刻意安排許多現代畫派的圖像在敘事當中,像是 Van Gogh、 Renoir 、 Matisse、Mondrian、Chagall 等,而女主角 Marianne Renoir 的姓氏有意影射 Renoir 和他畫筆下的金髮小女孩,Ferdinand 睡床身後有畢卡索繪製的《Pierrot》(1918),意思就是啞劇小丑,Marianne 也如此暱稱他。
從 Marianne 住家的陳設展示,高達就像是普普藝術攝影家,藉由大量重複廣告印刷品、漫畫、工業製品、現代主義影像的拼貼和交錯,形成視覺上的不連貫性和混雜性。揭露工業化時代下,大師的現代派藝術品也可以無限重製,一方面可充斥在每個中產階級家庭中,二方面又可在銀幕上作為 Ferdinand 和 Marianne 的戀人絮語,配上許多放大、倒轉的仕女圖重複張貼,反覆誦出「《夜未央》(Tender Is the Night.)」、「那是一段愛情故事」,銀幕恰巧停駐在 Chagall 夜藍的《Saint Jean Cap Ferrat》(1952),畫上情侶的眼神,連結到《夜未央》作者 Scott Fitzgerald 最有名小說《大亨小傳》同色調封面上的明眸女郎,由西班牙繪師 Francis Cugat 創作,這些畫從原作中游離出新的表現形式,延伸出濃情浪漫的情懷。
此外,在處理「虛浮晚宴」、「 Ferdinand 和 Marianne 相偕私奔」二段戲, 高達皆採用紅、藍、綠、黃四種光線交錯,把畫面染上鮮亮的顏彩,分割、複製、再組成相連的系列影像,這種一氣呵成的效果和安迪沃荷(Andy Warhol)知名的《瑪麗蓮雙聯畫》(Marilyn Diptych,1962)、《切格瓦拉》(Che Guevara,1968)巧妙呼應。
我所知道她的二三事
對於女主角 Marianne Renoir 這個角色的塑造,高達埋藏了一些普普藝術的視覺線索:(1)她是自由法國和美國製造的綜合化身;(2)她用圖畫反抗資本僵化;(3)她熱愛煙硝四射的生活。
首先,Marianne 這個名字在法語裡象徵著「自由、平等、博愛」,也就是近代共和法國奉行的宗旨。在電影當中,她的衣著顏色是法國國旗上的「藍、白、紅」三色交替出現,隱含著革命的種子流淌在她的血液裡。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狂人皮埃洛》開始時間設在巴士底日(7 月 14 日),也就是法國國慶日。Marianne 刻意選在這一晚和舊情人 Ferdinand 重逢,本身就有跳脫孽烈的反社會動機,不單是為了重燃愛火,她的出現,是給了 Ferdinand 一個逃逸的出口,遠離沉淪敗壞的花都巴黎。
然而,「藍、白、紅」也代表著美國,一如 Thierry Guetta 用成堆高湯罐頭疊加而成的圖畫作品《Ameri-CAN Dream》(2019)。「美國製造」的陰影盤桓不去,標舉自由價值的星條旗,內裡實際上卻是工業食品的大肆傾銷,連國家象徵都可以商品化,而這種美國化的現代生活傳入法國,也導致「法皮美骨」文化傾銷的人文價值掠奪,去人性化的新社會型態,也使得 Marianne 身上的紅白藍三色,壟罩在美國價值入侵的陰霾下,不再純粹。(Marianne 的美國化不是反映在資本消費上,而是顯示在她對美國軍事強權的著迷和模仿,這會在後面說明。)
如前段所述,Marianne 的姓氏—— Renoir 援用印象派畫家 Auguste Renoir ,並透過蒙太奇剪接把她的形象和其畫作《Petite fille à la gerbe》(1888)連結在一起,透過 Ferdinand 的口白對觀眾唸出她的全名,手持麥捆的金髮小女孩水靈的大眼睛凝望鏡頭,對照 Marianne 魅惑迷離的眼神特寫,除了讓畫面多了一層女性凝視的想像空間,高達賦予這個角色「畫家」的使命,她的寓所是畫室。在這裡,她大膽用各式的剪貼圖畫、照片——印象派、抽象表現主義、電影明星、裸女、叢林游擊隊、非裔人士、高達電影《小兵》(Le Petit Soldat,1960)海報、以及漫畫冊《Les Pieds Nickelés》,各種風格的影像鑲嵌:藝術的、繽紛的、美艷的、色情的、暴力的、政治的——跳躍又混雜的圖畫焦點羅列並置,模仿普普藝術家 Roy Lichtenstein 在畫作一角置入畢卡索作品,使其脫離原作意符,卻不賦予它明確定義。高達不想讓觀眾的雙眼「靜」下來,他要我們忙碌地看、用力地看,每一幀圖像都是沒有具體定義的符號,是不斷活動的噪音,它們的存在暗喻著這位「普普藝術畫家」Marianne 旺盛反叛的生命力,藉著多樣藝術媒材(甚至是消費產品)的混用和揮灑,Marianne 把主控權從「物」的身上搶奪回來,電影告訴我們:她拒絕成為 Ferdinand 的妻子或其他宴會賓客,只能被消費品和金錢所框架,變成扁平無靈魂的廣告畫刊、內衣女郎、洗髮精模特、汽車車主、甚至是人體蛋糕,失去思辨與創造力。
接者,Marianne 對槍林彈雨的沉迷,讓人想到高達的名言:「電影需要的就只是一把槍和一個女孩。」(All you need for a movie is a gun and a girl.)係啟發自美國默片大導演 D. W. Griffith 的評論,意思給電影渲染刺激的亮點,藉此吸引觀眾。高達奉行此道,因此他在幾乎每部電影裡面都會安排「槍與女孩」的畫面在其中,妙的是,Ferdinand 在電影開始提到的美國電影《荒漠怪客》(Johnny Guitar,1954),故事就是圍繞著二個持槍決鬥的女牛改仔瓊·克勞馥(Joan Crawford)和梅賽德絲·麥坎布雷奇(Mercedes McCambridge)。同時,「槍與女孩」這種煽情、強烈的影像,也連結到美國娛樂文化帶來的黑色電影、懸疑小說,像是鏡頭上出現 Richard Caron 的 1965 年諜報小說《Le vent de l'est》封面,賦予了畫面暗黑暴力的色調。西部片也好、黑色電影文本也罷,它們間接照出 Marianne 喜歡訴諸暴力的行事作風。
在《狂人皮埃洛》中,Marianne 的住所擺滿了各種槍械,而且還有個男人的屍體,明顯被刺殺身亡。除了用槍引爆汽車油箱(炸毀資本主義象徵),她也擅長使用其他武器殺人(比如酒瓶),鏡頭大量特寫她持槍射擊,還有揮舞剪刀的眼神和動作。槍、剪刀、酒瓶是陽具的象徵,當 Marianne 持有這些代表陽性符碼的器械,她是致命危險的,我們甚至可以感覺「美國製造」在她的血液中流躺——不是物質消費,而是無盡的炸藥。猶如 Roy Lichtenstein 多幅控訴美國槍枝暴力氾濫的圖畫作品再現,隨時會爆發出刺眼的黃色煙硝。
談到黃色,Marianne 唯一一次穿上藍白紅以外服飾,是和 Ferdinand 扮裝娛樂美國大兵的「越戰雜耍」賺小費的段落,只見她全臉塗黃,戴上黃色草帽,還有東方風白底玄色印花衫,假扮越南農民軟語呢噥,和 Ferdinand 扮演的美國士兵一起插科打諢,配上後製的火藥音效,還有槍枝和火柴點燃的蒙太奇效果,高達對當世法國社會諂媚美國霸權的作態,發出尖銳刺耳的抨擊。
反對美式資本建置,卻用美式暴力來解決。Marianne 這種以毒攻毒的手段,不僅無法導正世道運行,還讓她同樣(以另一種血腥的方式)陷入美國文化的糾纏中,最終導向玉石俱焚。此外,Marianne 房間中的《小兵》電影海報(劇情涉及法國對阿爾及利亞的殖民問題)、她對在越戰身亡美軍的故事投射的浪漫化想像(越南同樣曾是法國殖民地,美國在法國戰敗撤出越南後接手主導後續的侵略戰爭),這些劍走偏鋒的「殖民崇拜」,讓電影拋出的歐美武裝殖民議題——人物是無辜者或同流者——更加複雜難解。
除卻東西衝突的意識形態衝突,對人物來說:唯有激進的暴力手段,才能挑釁、瓦解消費文明對身心靈的僵化與禁錮,在火焰和濃煙中實現無政府狀態的自由與快意,一種爆炸性的重生。如同電影結尾臉部塗上藍色顏料的 Ferdinand 引燃黃紅色炸藥在海邊自殺,四周的蔚藍海洋畫面,呼應他在開頭朗誦藝術評論家對 Velázquez 畫作的無垠海天描述——相對於誕生於工業革命後的印象派、抽象畫派、普普藝術流派,活躍於 17 世紀的 Velázquez 畫作,高達在《狂人皮埃洛》中只提到,卻未直接引用,是「不可再現」的存在——他在這幀藍色海洋的鏡頭,直接回望向 Ferdinand 口白中提到的Velázquez 作品中的寧靜自然,回歸到「前工業化」的自由狀態,而一切要由煙硝的釋放才能全然乍現。■
.封面照片:《狂人皮埃洛》電影截圖;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