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絲絨》:大衛林區的異色藍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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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8-14
  • 涵柳

編按:2023 年,「一一重構:楊德昌回顧影展」選映被楊德昌評價為影史十大佳片的 10+1 部作品;其中,美國導演大衛林區代表作品《藍絲絨》4K 修復版,也在放映片單當中。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涵柳評論一篇,由  15 世紀法國畫家 Jean Fouquet 畫作《Madonna Surrounded by Seraphim and Cherubim》切入電影的轉換在藍、紅之間的色彩表達,與電影中的符號象徵。請見本篇評論。
 

她穿著藍絲絨
在那比絲絨更藍的夜晚
而比絲絨更柔的是
滿天星光

 

她穿著藍絲絨
她的雙眸,比藍絲絨還藍
她的輕聲耳語,暖過春天的氣息
流露愛意

1986 年經典異色電影《藍絲絨》(Blue Velvet)開場,引用了 Bobby Vinton 演唱的 1963 年版同名歌曲(注1),歌詞中流溢著一個男人對一個身穿藍色絲絨女子的癡迷。就如同片中男主角 Jeffrey 和大反派 Frank Booth 對女主角 Dorothy Vallens 物慾般的迷戀。越迷戀,就越瘋狂;越瘋狂,就越病態;越病態,就越生不如死。

伴隨 Bobby Vinton 歌聲浮現的蔚藍天空,鏡頭帶出北卡羅來納小鎮蘭伯頓(Lumberton)的純樸風光。澄淨的藍天,讓人想起《聖經‧出埃及記 24:10》:「他們看見以色列的神,他腳下彷彿有平鋪的藍寶石,如同天色明淨。」象徵上帝的全知全能、恩威浩大,又讓人想到《以西結書 28:13》,上帝創造天使路西法時,親自放在他身上作為裝飾的藍寶石。

然而隨著路西法的墮落,藍色也被罪惡給玷污,連帶折射出這種顏色的明亮/陰暗兩面性。印有「歡迎來到蘭伯頓」(Wlcome to Lumberton)的天藍廣告牌佔據天際線,傳遞小鎮恬靜的人情,不過鏡頭卻在轉瞬間跳接到一汪深潭,潭水的色澤,恰似象徵罪愆的藍色絲絨布,又恰似潛藏在風和日麗表象下的罪惡,沉在蕩漾水波下,杳無人知。

藍色所帶來的無邊際想像,猶如俄羅斯表現主義畫家瓦西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著作《Concerning the Spiritual in Art》所言:「藍色可以如此深邃,以至越變越深……隨著藍色變得更深,它越能強烈地引導人們朝向無限,喚醒他們對純淨和超自然的渴望……藍色是天空的顏色。在最深處,藍色是平靜的元素。隨著它深化至墨黑,帶有超凡的悲傷色調。它變成嚴肅無窮的自我沉浸,這種嚴肅,也永無止境。」

《藍絲絨》對藍色的詮釋,奠基於康丁斯基提出的藍色感官印象,加上對基督教藝術史的藍衣聖母傳統的病態曲解,勾勒出一個愛慾交纏、死亡毀滅的地下世界。


(圖/《藍絲絨》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藍衣聖母

首先,電影把女主角 Dorothy 的身體形象,弔詭地和聖母信仰重疊在一塊,在令人窒息的「強姦儀式」中,無所不用其極的解構、破壞聖母子的宗教形象。

公元 431 年,由拜占庭皇帝狄奧多西二世主導的以弗所公會議(Council of Ephesus),會議上把聖母馬利亞抬升為「天后」(Queen of Heaven),成為聖母信仰的濫觴。此後,拜占庭藝術經常可見用藍銅礦勾勒出的聖母,身裹藍色大披巾,懷抱聖嬰,在金箔色的背景的烘托下,莊重肅穆地照拂世人。藍衣聖母的藝術傳統,幾世紀後終於在文藝復興時代傳入西歐。

穿梭在電影中的「藍色聖母袍」,就是一再隨著同名歌曲被提到的藍絲絨袍,如第二層皮膚般,反覆穿在伊莎貝拉‧羅塞里尼(Isabella Rossellini)飾演的酒吧歌女 Dorothy 身上。像是在影片中段,發生在 Dorothy 家裡的性虐戲中,身著藍絲絨袍的 Dorothy,被動地張開裸露的大腿,讓 Frank Booth 跪居其間進行「母神崇拜」,Frank 還不停用手中面罩(象徵奶嘴,此外 Dorothy 把藍絲絨腰帶塞入 Frank 口中,也是模擬母親給哭鬧嬰兒奶嘴吸的動作)吸入謎樣氣體,分化出 daddy(父神)、baby(基督)二個人格——反覆交錯出現,和 Dorothy 扮演的聖母角色形成施虐受虐(sado-masochism)的「父/母/子」三位一體。

伊莎貝拉羅塞里尼一身藍袍和藍眼影,配上周邊紅棕色調的房間傳遞出陰森恐怖的氛圍,像極了 15 世紀法國畫家 Jean Fouquet 同樣詭異的宗教畫《Madonna Surrounded by Seraphim and Cherubim》(1452),把聖母和聖子的皮膚漂成蠟白,看起來像是得了白化症,穿上藍色禮服的聖母露出她的左側乳房,準備餵哺面無血色的聖嬰,他們周邊圍繞著一群面如槁木的熾天使(紅)和智天使(藍),好像是由一群地獄群魔所偽裝,等著進行一場邪教盛典。對照荷蘭畫家 Jean Hey 的聖母哺乳圖《Vierge allaitant》 (約 1495),身披藍紅相間披巾的馬利亞,雙目慈愛的給予聖嬰生命源泉,則毫無色情的意涵(聖母身上的那抹紅,筆者會在後段繼續討論)。

事實上,前者是法國國王亨利七世命時任宮廷畫家的 Fouquet 為情婦 Agnès Sorel 所畫(這行為有瀆神的味道),讓尊貴的聖母一夕成為被男性掌權者褻玩的工具,不再聖潔,裸露的乳房也失去了母性,徒留春色無邊(Frank Booth 在電影中要強行擠捏 Dorothy 藍袍下乳頭,把它當做輕賤玩具,也是對聖母形象的踐踏),《藍絲絨》的 Dorothy 最接近這幅畫的馬利亞——一個披上聖母外衣的情婦,空虛、無靈性的軀殼——沒有母性、只有色慾。


(圖/《Madonna Surrounded by Seraphim and Cherubim》;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圖/《Vierge allaitant》;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最可怕的是,人一旦沉溺於施虐/受虐的輪迴,就注定成為慾望的奴隸,被其綁縛,難以自拔。Dorothy 數度要求 Jeffrey 打她,藉此達到「快感」,又愛又痛的肉體歡愉,符合拉岡(Jacque Lacan)精神分析定義的「絕爽」(jouissance),即一種「痛苦的快樂」、「朝向死亡的通道」,耶穌受刑蒙難時,肉體所承受的痛苦就是「絕爽」,死極的痛。

回到 Dorothy 渴望被打,青藍色的瘀痕不僅是性高潮的來源,也(不正常的)具有「淨化作用」,如《聖經‧箴言 20:30》記述:「鞭傷除淨人的罪惡;責打能入人的心腹。」欽定版聖經(KJV)原文則是:「The blueness of a wound cleanseth away evil: So do stripes the inward parts of the belly.」也就是說,Dorothy 需要痛楚,除了是受虐慾望驅使,也是對滌清自身罪惡的急切懇求,希望藉由淪為性奴來實踐「聖母獻身受難」——「藍絲絨袍」對比「基督的紫袍」;「嘴中的藍絲絨帶」對比「基督的荊棘冠」;「陰道被侵入的劇痛」對比「基督被釘上十字架的哀號」——拯救丈夫和兒子於水火。只是 Dorothy 在性慾耽溺和祈求救贖的兩極矛盾情緒衝擊下,早已混淆了她的思考,只能任由錯亂的視聽與身體感覺將自己誤導向「主人/奴隸」的施虐受虐關係,瘋狂地無限循環,而非實踐耶穌悲憫的犧牲。

猩紅妓女

除了神秘的藍色,紅色是 Dorothy 的另一個代表色。筆者以為,這個煽情的顏色藏有玄機,把她和巴比倫大淫婦(Whore of Babylon)的形象連結在一起。如果說藍色使得 Dorothy 顯得脆弱可憐,紅色則使得她危險誘惑。

大衛林區曾在訪問中表示:「藍色也是我最喜歡的顏色,我希望它與 Dorothy 所塗的紅色唇膏形成對比。」

大衛林區對紅脣的偏好,形成了奇怪的取鏡角度,讓伊莎貝拉羅塞里尼的大紅唇特寫不時閃現在象徵情慾亂流的藍黑色蒙太奇剪接中,看起來既神秘又詭譎,好像是女巫的訕笑、海妖的陷阱、妓女的誘惑。


(圖/《藍絲絨》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在危言聳聽的性虐故事正式展開前,導演藉由建築的隱喻,帶出犯罪序曲。Dorothy 居住的紅磚建築「深水公寓」(Deep River Apartments),色覺上延伸到深藍色,和近來中文流行語「水很深」形成巧妙呼應,義指案情不單純、疑雲重重,也呼應到《新約聖經‧啟示錄》第 17 章中提到,渠水匯集的萬惡古城巴比倫;此外,樓層數也有玄機,Dorothy 所在的七樓連結到《聖經》的七宗罪,還有「坐在眾水上」的巴比倫大淫婦的坐騎——朱紅色的七頭獸。

隨者 Jeffrey 的腳步來到 Dorothy 的寓所,映入眼簾的紅衣女郎 Dorothy 和詭譎的紅色房間,就好像是 20 世紀的巴比倫妓院,相對第二女主角 Sandy 經常穿戴的粉紅色衣物(象徵人物的純潔),還有她房間裡的粉紅色裝飾物品,Dorothy 過度惹火的紅色,是活生生的墮落和色慾陷阱、熊熊燃燒的地獄火焰——一個和淳樸小鎮風光極度相斥的存在。

呈前所述,林區在《藍絲絨》中強調紅藍交疊的色彩處理,這個配色手法同樣解構了基督宗教繪畫中的聖母符碼。除了前述的 Jean Hey 畫作,Sandro Botticelli、Filippo Lippi 、Leonardo da Vinci、Raphael 等畫家筆下的聖母,都常也是以藍紅雙色服裝出現——藍色代表尊貴和純潔、粉紅色代表母愛和基督之血。

然而,大衛林區再次玩弄曲解聖母形象的把戲,以紅帷幕和藍光的交會背景,在 Dorothy 登台獻唱「藍絲絨」時,把她蒼白的身體襯顯得神秘魅惑、疏離危險,使得聖母畫傳統中神聖的紅色和藍色,變成春情蕩漾的顏色——魔鬼的顏色、妓女的顏色。雙重強烈色調所營造出的不諧和效果,猶如法王情婦 Agnès Sorel 那幅聖母畫中,一群把她密密麻麻包圍的紅藍天使大軍,令人看了渾身不安。

電影最後,與子團圓的 Dorothy 換上棕色勞動工人樣式的服裝(象徵她恢復人形),伴隨著句尾歌詞,暗示著藍色憂鬱仍會伴她終生,隱隱作痛:

這些年來
我仍然可以看見
在淚水婆娑中看見藍絲絨

.封面照片:《藍絲絨》電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涵柳

台大中文、台大外文碩畢,業餘時間是城市漫遊的寫字匠,期望用服裝史的角度來探索電影的時尚敘事,亦書寫少為人知的文化歷史軼聞。作品散見各媒體,經營IG專頁:vintage vibe 時尚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