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貼近真實的鏡頭,留下當代葉門風景──專訪《腹荷》導演阿姆魯.賈馬爾
首部入圍柏林影展的葉門電影《腹荷》(The Burdened),入選 2023 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獲得評審團特別獎。這僅是導演阿姆魯.賈馬爾(Amr Gamal)第二部長片,便將葉門電影帶進國際視野。
這次,賈馬爾隨片訪問臺灣,參加台北電影節,透過本片配樂陳明章協助,暫住臺北,期間去過九份觀光,也自行搭車踏遍這塊土地,甚至考慮來臺拍片,來自葉門南方大城亞丁(Aden)的他,不斷提及對於「臺灣新浪潮」電影的喜愛,兩個看似不相關的國家,因為電影有了交集。
本期《放映週報》與導演深聊,不僅談《腹荷》,也聊到葉門的政治、歷史和創作現況,賈馬爾就像當年臺灣影人在國際影壇嶄露頭角,肩上扛的,是透過電影,讓自己國家被世界認識,負重而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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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亞丁,也關於電影
──請導演簡單介紹一下自己,當初為何接觸到戲劇,後來又為何踏入影像創作?
賈馬爾:1967 年以前,南葉門被英國所殖民,當時信奉社會主義,民風也比較自由,衍伸出很多藝文活動的發展。不過,1994 年葉門南北內戰爆發,分裂成北葉門和南葉門,來自人口比較多的北方軍隊控制了南方,包括我的成長地亞丁市,當時政權由伊斯蘭極端主義份子掌控,保守又傳統的當權者摧毀許多戲院、劇院,還因為 5 月 22 日為南北統一日,企圖把亞丁電視台改名成「5 月 22 號」電視台。
其實,在 1994 年以前,亞丁是非常自由的地方,不僅有電影、舞台劇還有演唱會等,女生上街也不用戴頭套,甚至還可以穿的清涼一些,但統一過後,當權者覺得女生這樣穿很像性工作者,而男生讓自己另一半拋頭露面非常丟臉,缺乏男子氣概。甚至,當時亞丁最知名的演員,到北方電視台,只能演跑龍套的小配角。處境受限又極度壓抑的情況下,戲劇成為我們唯一的宣洩管道。
1997 年,我就讀高中,當時覺得自己有一點藝術細胞跟天分,便開始嘗試創作,那時候開始畫畫和寫作,也會在學校雜誌寫一些短篇故事。寫了一段時間,有機會在學校的戲劇節演出,結果大獲好評。畢業之後,我和這群同好不想拆夥,便成立劇團繼續做戲。我們租了一家劇院演舞台劇,儘管沒沒無聞,但第一齣戲就大受好評,因為亞丁民眾都悶壞了,他們懷念過去自由看戲的時光,口碑開始一傳十,十傳百,之後幾個場次漸漸滿座。
來到 2007 年,北方政權並不想要南方士兵參與軍隊,怕他們造反或是有其他意見,進而將他們踢出軍隊,這些士兵開始失業,生活變得非常困苦,最後集結起來上街抗議,希望南北分立脫離統治。為了平息南方的怒火,政府開始讓我們有空間展開比較軟性的活動,我們因此被邀請到北方沙那(Sana)演出, 一家非國營的私人電視台相中我們做電視劇,從此開始碰觸到影像。
2015 年,葉門又開始內戰,電視台沒有太多預算支撐下去,最後把跟南方有關的戲劇都停掉了,我們也被迫失業。那時,我決定自己掌握自己命運,開始追尋我的夢想:拍電影。結果,我的第一部片《Ten Days Before the Wedding》(2018)一炮而紅,成為近代最受歡迎的葉門電影。
──臺灣觀眾,乃至世界影壇,都對葉門電影相當陌生,能否請導演簡述一下葉門電影的發展歷史?
賈馬爾:據我所知,葉門電影非常稀少,1960 年代有一部 40 分鐘的電影叫做《From the Slum to the Palace》,應該是我國首部電影,但沒有拷貝留存,現已亡佚,也沒有太多人記得內容。近代有四部片出現,其中兩部由我創作。另外兩部來自其他導演執導,但他們已不居住在葉門,所以,後續狀況如何我並不清楚。
現在有很多年輕人投入短片創作,品質也非常好。據我所知,目前有兩部葉門長片正在前製階段。
──前面提到,葉門這 10 幾、20 年,還是受到戰亂影響。那麼,電影映演或是整個產業的生態系統是什麼樣的景況呢?例如,亞丁有多少戲院?放的又是什麼類型的片子?
賈馬爾:因為過去殖民的影響,看電影是亞丁民眾的休閒娛樂,很常攜家帶眷去看片,算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過,1986 年南葉門內戰爆發,人們開始對看戲、看電影興趣缺缺,再到 1994 年南北內戰來襲,所有戲院被迫關門,甚至有些戲院、劇院都被摧毀。雖然如此,現今亞丁大概還有 12、13 間撐過戰亂的老戲院能夠播放電影。
有趣的是,我的首部電影《Ten Days Before the Wedding》選擇在兩個老舊的婚禮禮堂建築放映,我們把它重新裝修,安上木質地板、牆壁粉刷成白色,架了兩台投影機,為的就是能讓更多人看到這部電影。結果觀眾洶湧而至,完全把座位坐滿,證明觀眾一直都在,人們還是想念看電影的舊時光。
另外,今年初,我在舊教堂也演了《哈姆雷特》舞台劇,一樣是透過國際組織的力量重建教堂,兩天內門票完售。這次《腹荷》也想在老戲院裡放映,同樣希望能夠重新整修戲院,以放映的名義,一步一步把這些場館給重建起來(注1)。
──你的兩部電影都架構在葉門戰後的社會現況,創作和社會脈動高度連結,時空背景和主題經過刻意設定嗎?創作的目的是什麼?
賈馬爾:《腹荷》其實出自我很親近的朋友故事,非常感動我。2015 年之後,這對夫妻朋友經過避孕措施,還是不小心懷了第四胎,同一時間又丟了工作,在經濟不濟的時刻,實在難以負擔養育孩子,所以決定墮胎。但他們很擔心觸犯宗教信仰的禁令,跑去問了伊斯蘭教的意見領袖,有的說只要胚胎形成一天就不能墮胎,後來跑去問了其他人,又說 40 天內都可以,還有人說 120 天內都沒關係,因為生命還沒賦予靈魂。
有趣的是,經濟匱乏、生活貧困,竟然能逼使你找各種說法來重新詮釋過去所知不能為之的教義,為的是讓自己好過一些。「Abortion」這個詞在阿拉伯文化中也有被迫放棄夢想、剝奪你的希望的說法。所以,《腹荷》其實也隱喻了當代葉門社會毫無希望的現況。
拍攝《腹荷》的另一個目的,是想要記錄(document)亞丁這座城市的樣貌。因為上一個政權很刻意地摧毀亞丁,目前的慘況也無法透過電視或任何媒體對外公開,裡面很多街景跟建築,我深怕明天早上睡醒就消失了,所以,如果有機會一定要記錄這些。例如,片中最後出現的文具店,其實是 19 世紀就存在的古老建築,背後放了三張照片,就是該店三代經營者。然後,招牌和上面的字都是照原先文具店的樣子設計。另外,女主角家有一張女性照片,其實是當地第一位女性教師,另一個場景也出現第一位女記者的照片,我決定利用拍攝機會盡力為他們、為這座城市留下影像。
我的電影就像是在亞丁市的一個鏡頭,記錄每天亞丁市民經歷的事情,例如一天會有五六次突然停電,或是沒水可用,這些社會問題都是實際上演的。
關於性別意識
──片中其實隱含一些不是那麼傳統的性別意識,例如女醫師得知女主角懷的是女生,特別說女孩最好,男孩沒用又調皮;後來先生對太太動粗,在廚房裡先請求原諒然後哭了,顯示男性脆弱的一面,這跟比較傳統的重男輕女、父權社會的想像有所差異,請問這是葉門目前普遍的思維嗎?
賈馬爾:男主角對太太動粗其實是情緒失控下的意外,不是有意要傷她的心,所以才道歉落淚。這對夫妻感情其實非常互補,我想描繪的便是比較細膩、柔情的部分。
而我從小到大身邊的女性都給我非常堅強的感覺,包含我的家人以及外面接觸過的女性都是如此,所以自然而然地拍了進去。事實上,身邊越來越多朋友覺得男生女生幾乎沒什麼差別,也不會重男輕女。
我的電影都以女性角色為主,可能因為自己從小父母離異,是由母親扶養長大,媽媽因為攻讀博士,當他外出邊工作邊念書時,會把我們交給阿姨跟阿嬤照顧,所以,從小身邊都環繞著非常認真,且為家人犧牲奉獻的女性,這也是我過去不管是劇作、電視劇和電影的創作中,總有相當堅毅女性角色的原因,他們的重要性絕不遜於男性。
──片尾特別提到要向 Samira Abdo Ali 致敬,可否介紹一下這位人物。
賈馬爾:他是我的姑姑/阿姨,很不幸的,在我們拍攝期間因為新冠疫情染疫過世了。他是葉門第一個女性導演、阿拉伯地區最早的動畫師以及操偶師之一,學生時代在埃及學習創作,拍攝過紀錄片、電視劇還有自製動畫,在電腦剛問世的時候就從事創作,非常有才華的一個人,他對我來說有莫大啟發,從小就視他為榜樣。但是,理應發光發熱的時期,遇上政局動盪的年代,又身為一位女性,直到過世都沒有獲得應有的尊重和名聲,所以才想把這部片獻給他。
關於電影美學
──在《腹荷》您和臺灣音樂家陳明章合作,是非常特別的經歷,請導演談談合作起源。
賈馬爾:我一直以來都是臺灣電影的粉絲,尤其是新浪潮時期的電影,這些創作有別於全世界其他電影,有著獨特的風格,敘事上也和西方電影完全不同,我在看這些片時,都想著亞丁的歷史好像也很適合用這種方式詮釋。
我中意的新浪潮電影配樂,都是陳明章所譜,我最喜歡的電影:是枝裕和《幻之光》的配樂也是出自他手。這張原聲帶絕對不遜於全世界其他配樂,可說是徹底被低估的。
但是,我其實沒有想過放任何配樂在我的電影裡,我希望《腹荷》是一部非常日常、自然的作品,也怕觀眾會因為配樂而分散注意力,我在埃及的剪接師建議我至少在片尾放上音樂,像是為這部片署名一樣。我給他《幻之光》的配樂搭上去,結果棒透了,他建議我在阿拉伯地區找類似風格的配樂家作曲,我說:「為什麼不直接聯繫陳明章呢?」我的剪接師露出不可能的表情,覺得這麼有名的大師合作一定所費不貲。回到飯店後,我不死心,找到陳明章的臉書,請製片聯繫他,結果第二天收到回覆,他問我們說:「你們來自葉門,怎麼知道我的?」就這樣,我們開始聯繫上。
這根本是上天賜給我的禮物,陳明章從未收取任何費用,而且還譜了多首歌曲任我挑,最後我選擇旋律最簡單的一首,但其他首也是美到不行,陳明章真的是非常謙虛又樸實的一個人,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他。
──片中使用大量定鏡攝影,鏡頭向監視器般左右移動,完全沒有手持鏡頭,為何以這種攝影風格呈現?
賈馬爾:我們從拍攝的第一天開始便設定整部片的基調必須非常樸實且在地的,不管是攝影或表演等等,都要透露出真實的一面。我的劇組人員曾經建議我用黃色燈泡讓畫面看起來比較漂亮一些,但我拒絕了,因為在亞丁,缺乏電力下,大家用的是白色的霓虹燈管,比較省電。為了接近真實,我可以捨棄這些看起來更美麗的元素,就是為了要好好地記錄這個城市。
這部片裡頭有 95% 左右是非職業演員,所以我選擇長鏡頭捕捉他們自然反應,事實上有很多演員是從劇組來的,例如其中一位護士是劇組化妝師,太太的弟弟──那位軍人──也是我們負責場景的美術之一,然後片中的裁縫師也是。為了就是讓所有人都在很自然的情況下演出而非刻意的表演,甚至有點像紀錄片的感覺。
我知道有些觀眾不太習慣看這種風格的電影,甚至對某些影展方也會覺得過於簡單,但我並不在意,重點在於 10 年後我們怎麼看待這部片。
──這種創作方式就跟侯孝賢早期電影風格一樣,採取長鏡頭,捕捉素人演員們最自然的一面。
賈馬爾:我想這是一樣的邏輯,侯孝賢早期不想用太多明星,因為他想做的是「紀錄」。其實電影最主要的核心就是好好說一個故事,什麼樣的風格更適合、更能幫助達到最好的成果就去用它,像有些創作者需要非常華麗的方式處理他的作品,那也無妨。
我也很喜歡某些商業片,不過觀賞某些電影像是進入到冥想的狀態,比如說侯孝賢電影裡頭的車站,人們出出入入,光看這些就很容易被打動。對我來說,這些街道或是很細微的東西,其實跟演員一樣重要。我更喜歡這種電影,因為能更觸碰到靈魂深處。■
.封面照片:《腹荷》導演阿姆魯.賈馬爾(Amr Gamal);可樂電影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