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北影】馬克的多重宇宙:專訪柏林影展節目總策劃馬克培安森
編按:2023 台北電影節,柏林影展節目總策劃馬克培安森,來臺擔任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並於評審期間接受《放映週報》專訪。本篇專訪以馬克培安森的「四個身分」出發。先以「評審」身分切入,請他簡單分享本次經驗;在「節目總策劃」面向,他則細緻與我們分享自己長年的影展選片經驗、拆解柏林影展的選片流程,乃至對整個世界影壇的觀察。最後,在「雜誌主理人」與「銀幕」的兩個面向,他也聊到編輯《Cinema Scope》的甘苦談和參與洪常秀電影的趣事。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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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有幸於第 25 屆台北電影節期間──「國際新導演競賽」頒獎典禮隔天──訪問到本次擔任評審的柏林影展節目總策劃馬克培安森(Mark Peranson)。繼上次於 2014 年受邀擔任第九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評審,這是他第二次來臺參與評審工作。培安森具有豐富的策展經驗,自 2000 年起為溫哥華電影節選片、2010 年加入盧卡諾影展選片團隊、2013 至 2018 年間擔任盧卡諾影展節目總策劃,並自 2019 年加入柏林影展團隊,現為節目總策劃。他同時也是《Cinema Scope》雜誌發行人暨編輯,以及影像工作者,曾執導《Waiting for Sancho》(2008),與 Raya Martin 合導《La última película》(2013),並參演多部作品,如洪常秀《獨自在夜晚的海邊》(2017)、Albert Serra《鳥的歌唱》(Birdsong,2008)等。
這場訪談在中山堂進行,甫結束緊鑼密鼓評審工作的他,看起來略帶疲倦,語速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態勢,講起喜歡的電影、工作時遇到的奇聞軼事,依舊眼神明亮,精神奕奕。永遠工作滿檔的他,對於工作細節,也不厭其煩的給予鉅細靡遺、誠懇又精闢的回應,讓人不知不覺隨著飆快的語速,踏入馬克培安森多元身分構成的多重宇宙。
評審馬克
──請您先談談擔任 2023 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評審的觀察。
馬克培安森(以下簡稱馬克):大致來說,我曾參與多次評審工作,我工作的影展也會碰觸到評審事宜。碰到喜歡、不喜歡的片是常有的事。若真有一些片是我不喜歡的,對我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畢竟你策劃一個影展,永遠都不是「為你自己」策劃。策劃的最終目標及對象,很可能攸關你工作的影展性質,很顯然「觀眾」可能是絕大多數影展所需要關切的。策劃一個影展,也是在為觀眾做選擇。很多因素綜合起來,形成片單的組合。
台北電影節的國際新導演競賽,聚焦在首部或第二部新銳導演的作品,在類似的情境,有時很難遇到所謂完美傑作,可能都有一些缺點,電影製作的方式通常會很直接的影響到成品的狀態。在這樣的競賽類型下,你得用一種——也不能說是開放的心態——而是很實際的方式去面對評審的過程。我們這次大概是一天三部片,四天待在辦公室看片,某種電影監獄(笑)。有些我過去就看過了,但我很樂意重看、進行討論。總的來說,整體經驗還算不錯,最終結果也挺好。
──國新競賽片單當中,有兩部台灣代表《默殺》、《黑的教育》,還有一部前景娛樂參與國際合製的《虎紋少女》,是否也能針對這部分談談您的觀察?
馬克:這是面向臺灣觀眾的影展,這些片應該在臺灣都受到滿高程度的注目,臺片可能也吸引滿多的觀眾。柏林影展主競賽也總是會有幾部德國片,沒有規定的數字,但你知道絕對不能少於兩部德國片。不過今年我們有四、五部德國片,就被批評德國片太多了。之前我所待過的盧卡諾影展也是一樣,主競賽和「Piazza Grande」大廣場首映都會有瑞士片。不過以國新這三部片來說,其中《黑的教育》之前已在臺灣曝光過,所以出現在國新競賽是有一點奇怪。
若特別談商業片與類型片,我會想起之前在坎城市場展與片商的談天內容。你四處問,基本上大家都在說類型片在銷售上很成功。類型片賣得好,當然也會有更多類型片要拍,亞洲類型片便是如此。但要說這是一種風潮嗎?過去我在溫哥華國際影展的時候,為發掘亞太區新銳導演設置的「龍虎獎」(Dragons and Tigers Award),引介了很多亞洲導演到北美首次參展,包括現在很多的一線導演,奉俊昊、洪常秀、賈樟柯等,那時候國際上還沒有那麼多人關注亞洲電影,現在情況當然有所不同,有些地區消沉起伏,也很難單純說是什麼改變了,當然也會有政治因素。香港顯然走下坡好一陣子,又歷經很大的衝擊,中國獨立電影也是呈現緩慢的垂死狀態。臺灣電影歷經新電影之後,新生代好像沒能衝過侯孝賢、楊德昌的狀態。我不知道。
節目總策劃馬克
──我想接續詢問關於柏林影展選片的問題,或許可以從競賽單元「邂逅」(Encounters)談起,官網強調這單元主要推廣的是新的電影觀點、新的電影視角,這單元的成立可以說是在回應某種新導演的競賽形式嗎?
馬克:不見得,首先不一定要是新銳導演的作品。《夢迴山村》(The Echo)的導演在那之前已經完成了四部長片,《轉生幻夢》(Samsara)也已經是導演的第三部長片了,洪常秀的新片《In Water》也在這個單元裡,所以主要還是取決於作品本身。不過,自「邂逅」單元創立以來,好像就這麼剛好都是「邂逅」片得到「最佳首部電影獎」(GWFF Best First Feature Award),今年是《The Klezmer Project》,去年是《誰跟你同在一起》(Sonne),前年是 Dasha Nekrasova 的《The Scary of Sixty-First》,2020 年是 Camilo Restrepo 的《暗夜啟示錄》(Los Conductos)。但這真的是一個巧合,「邂逅」單元裡當然可能會有新銳導演作品,但不是規定,或刻意為之的安排,主要還是要看作品本身。
──「邂逅」是否也承接或補足了主競賽無法容納的片單?是否能進一步說明「邂逅」單元與「主競賽」單元(Competition)之間的關係?
馬克:當我開始做柏林影展的時候,基本上影展當時的單元架構無法為這種電影提供容身之處。一開始很多人會擔心說「邂逅」單元可能會拉走很多「論壇」單元(Forum)的片單,但其實不見得如此。過去可能會有一些真的很好的好片,比起「主競賽」來說相對較小、較實驗,但可能比起「論壇」又太大,這個單元給了這些片單一個空間,另一個好處是,提供了另一種競賽機制,雖然獎制沒有錢,但對於作品的曝光有很大的幫助。
當然,單元組成的狀態也跟該單元總策劃、選片人的策展傾向有關,不過每個單元大家都會互相討論。我們不會邀請一部片到不同的單元,我們僅會寄出一個邀請函,要嘛對方接受、拒絕,或想先緩緩。很有可能的情況是,大家都想去「主競賽」,但我得說,「主競賽」不見得對一部片是好的。人們有時候也認為「主競賽」就是影展中最強的片單,其實從來就未必如此。有時候我們會覺得某部「邂逅」片單,應該可以去「主競賽」,但終究來說,不用調動也是可行的。要策劃像柏林這種大型影展,最終還是得回到非常務實的方法論——你選了一部片,並找到一個適合的位置放映。就是這樣。
當然這之間會有很多的拉扯,如果說我們選了一部片放在「邂逅」,對方能接受那當然很好,其實洪常秀大可能爭取「主競賽」,但他對於這樣的安排沒有什麼疑慮。我個人也認為那部片去主競賽不見得是好的。Carlo Chatrian 仍覺得把蔡明亮的《日子》放到「主競賽」不是太正確的決定,畢竟是一部比較慢、安靜、沒有對白的電影,如果在「邂逅」單元可能更能突顯它的特別。另一個例子是,我們有邀請 Lucien Castaing-Taylor 的《人體新視界》(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作為「邂逅」的開幕。我們應該是跟坎城差不多時間看到這部片,因此很有可能去坎城。但是,片商的態度是,若這部片能去「主競賽」,那也許可以談談,但我們真的沒有辦法,因此事情就沒有成。
「主競賽」真的是很難的一件事,不是說你喜歡哪部片就能放。更何況還有紅毯、明星、贊助單位等這些事情要考慮進去。若有人跟你說,只能接受某部片在「主競賽」曝光,那你就得決定這部片的去留,得評估這部片若掉了會不會對影展或片單的組成產生影響?舉個例子,即便你心目中的理想是有 25 部具有潛力的片單,那假使能有 18 部成功,那根本就是完美,很有可能是你只能擁有五、六部片,其他片單會從你原本未想像得到的地方來,有可能是驚喜,也有可能是本來你所預期的。真的要一併考慮進去的因素太多,有時候現實就是讓你很難放五部紀錄片在主競賽裡。不過我還是得說,辦柏林影展,絕對跟辦坎城是不一樣的。坎城基本上就是面向產業。柏林還是比坎城要自由一些些,但當然可能也不能像更小型一點的影展那樣自由。
──能否進一步談談「主競賽」的片單組成過程?
馬克:最基本的當然就是,一切都奠基在看片,絕對都是看過再說。另外,你要追蹤影片。你有資料庫,也有片單。然後你得跟很多的公司、片商、製片開會。以現在這個時間點來說,我們已經邀請一部片去「主競賽」了,我回德國之後,會在七月初安排一整週的看片工作,可能會再邀請個一兩部。以片單組成來說,很難被輕易概括,有些不是透過追蹤,而是自己來,或是自行投件的,但也有滿多情況是已經都有片商了。以今年的「主競賽」來說,可能《Limbo》當時是沒有片商的。
不過我想到一件趣事,很顯然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去掃資料庫、掃片單、追蹤片子的動向,並進行初步的篩選,試想哪些片可能是需要大家一起看片,還是哪些已經有滿明確的適合單元。2021 年那屆,我看著資料庫,然後就看到一個片單條目,心想:「這是那個濱口竜介嗎?還是有另一個同名同姓的濱口竜介?」,我看了片,確定那絕對是我心裡想的那位濱口竜介。事實上,我們彼此都認識,我在盧卡諾影展工作的時候,就曾放過他的《歡樂時光》(Happy Hour,2015)。總之,後續你也知道了,那一年柏林首映了濱口竜介的《偶然與想像》(2021),抱走了評審團大獎 (Grand Jury Prize)。他前來受獎,我就問他:「你為什麼不直接跟我們說你有新片?」他回我:「拍是拍了新片,但因為這部片很小,又有疫情,我是有想說是否該說些什麼,但我們也沒有片商,畢竟是一部很小的片,所以就看看吧。也許根本沒人要看這部片。」(笑)
但這當然是一件趣事,極少見的情況,大部分都是有跡可循,能追蹤的。我們也會有各地區負責找片的 Delegate,有時候則是單元的總策劃、選片人重疊這樣的工作內容。比方說,「新世代」單元(Generation)之前的總策劃 Maryanne Redpath 是來自紐西蘭,她就會常常前往紐西蘭、澳洲看片,不過她去年就不在團隊裡了。沒想到,今年「主競賽」出現了兩部澳洲片,雖然我們有大概預期它們的出現,但算是一個驚喜。
──剛有提到每個單元大家都會互相討論,作為柏林影展節目總策劃(Head of Programming),您如何監督或促進各單元互相的討論?
馬克:我跟 Carlo 做的事有些重疊,但不能說完全一樣,畢竟他有最終的決定權。但我們會一起在辦公室看片,我基本上都在辦公室,他有時候會回義大利。當我們都在的時候,我們會一起看片、討論,繼續看片⋯⋯。有時候我們也會分別看線上連結,如果彼此有看到有意思的東西,就會互相傳給對方。然後我們會決定是否需要整個節目策劃團隊一起來看片,因為負責「主競賽」、「邂逅」、「特別」單元(Berlinale Special)的人共有八個。或我們會思考是否某些片更適合讓「電影大觀」(Panorama) 、「新世代」、「德國電影觀點」(Perspektive Deutsches Kino)等單元的人看,因為這些單元各自又有自己的節目團隊。Carlo 不會硬塞片單到各自單元,但他可以強烈建議哪些片應該可以看一下。
「論壇」單元比較特別,該單元是由柏林兵工廠(Arsenal)全權獨立策展。雖然他們跟我們用的是同一個投件系統、同一個資料庫,但是就選片而言是全然獨立的。我們當然可以建議片單,求他們聽聽我們的意見(笑),但他們沒有義務要這麼做。當然這跟總策劃的策展傾向也有關,過去負責「論壇」的 Cristina Nord,可能會對「邂逅」單元的片單感興趣。現在的話,「論壇」的狀態顯然比過去更加競爭了。但我們都很熟,所以會一直互相討論、建議,不過最終他們是獨立的。
大家也不只是在辦公室一起看片、各自線上看片,所有人同時也在四處找片,可能是到不同國家看片。我們會定期在辦公室相聚,密集的看片討論,至少七月會有一次,後面就更密集。絕對是大家都一起看過片、好好討論過,才會進行下一步的邀片動作。
現在時間還算早,投件是九月正式開始,那時我們會看更多的片,不過現在都已經在進行了。因為片單很競爭,有時候對方會希望早點知道結果,好方便安排電影的動向,所以我們偶爾會因應時程提供一封單元未定的邀請函,後續再敲定更多細節。九月開始大量看片,一直進行到年底。另外,有些人很可能會先投件,後補正片,所以通常我們到隔年一月都還在看片,還有一些情況是,你知道哪些片會來,你只是在等,那些片可能都會很晚、甚至滑壘進來。所以就是一直看片,這是一個問題,我希望八月可以休假一下。八月大家比較在忙最後秋季影展的衝刺,緊急要處理的事情比較少。不過有時候也會跟柏林有關,比方說威尼斯影展的「地平線」單元(Orizzonti)的片,有時候也會牽扯到柏林的「主競賽」或「邂逅」。
──雖然會互相討論,但要如何讓片單的狀態還是能維持一定的開放度及廣度?
馬克:我認爲一個影展,若能有足夠個性鮮明的單元,絕對是有利的。一個單元,要能面向不同群眾,有不同的關注焦點,各自擁有不同的社群支持,並且對片子有各自不同想像的時候,那對這個影展絕對是好的。比方說,「電影大觀」有酷兒電影的傳統在,當然這不是一個限制,像《Orlando, My Political Biography》今年就出現在「邂逅」單元裡。「電影大觀」也特別關注紀錄片,有紀錄片的子單元。只要有夠多個性鮮明的單元,整體影展的片單就更顯多元。
我也認為大家前往各處去看片是有幫助的,在不同的國家跟不同的人交流,很多時候你也在不斷擴充你自己的知識與理解力,有時候片單的樣子便是從這個過程中發展出來,我自己是覺得這比自己待在家中看線上連結有用許多。不過,就跟我最一開始說的,你終究不是在為自己策展。
──針對多元性,會將性別、國家、地區分配的比例考慮進去嗎?
馬克:我們不會有很確切的比例,但柏林絕對有在持續關注女導演的作品。我不會用比例來形容,也絕對不會刻意而為之,不會因為是女導演的關係特別去選某部片。但同時,你也知道不可能會有「主競賽」的片單一出來,結果全都是男導演的狀態發生,這並不符合世界真正的狀態。或許影展也反映出影展所在之處的樣貌,柏林就是一個很多元的城市,我相信柏林對性別的關注是很早的。
不過,我也想說一件事,之前在盧卡諾影展,某次我們有 10 位女導演在主競賽,還特別寫了新聞稿,說這是歷年最多女導演的一次,結果根本沒人在乎,沒人留心這件事。
以國家、地區分配來看,的確我們沒有那麼多非洲片,可能它是出現在「電影大觀」、「論壇」,但人們也會質疑為何不是出現在「主競賽」或「邂逅」。所以我們會需要更主動的去找片,負責找片的人選也會是關鍵,今年我們也會特別關注這部分。也有遇到某些情況是,片子或許沒有那麼完美,但會希望給予這樣的片一些曝光的機會,總之沒有所謂完美,有太多事需要考慮進去。
──加入柏林影展之前,您也是盧卡諾的節目總策劃,以工作性質而言,最相異之處為何?
馬克:差別非常大,在規模上柏林當然大了非常多。盧卡諾我只需要關注節目內容就好,但柏林是全職在辦的工作,要處理非常多行政作業,永遠有開不完的會議,還得討論預算,在盧卡諾我不用管預算。我有說七月初要在辦公室集體看片,所以我得安排哪天放什麼片。除了節目內容,我也必須參與排場次的事情,希望七月底能夠抵定明年所有的映演場館。影展期間也有差,在盧卡諾,我還有時間參與記者會、映後,在柏林,光是危機處理就已經分身乏術,連吃飯都沒空。
──說到映演場館,除了主要的放映場所之外,我很羨慕柏林能有夠多的獨立小戲院跟主影展合作。
馬克:主要負責「Berlinale Goes Kiez」單元的人當然要對所有柏林的獨立小戲院有所掌握,並且要發掘新的映演空間。我們曾在天文館、監獄等空間放片。疫情期間其實有件事挺好的,我們做了夏季戶外放映,事實上柏林每年會有 15-20 個戶外放映場合,有大有小,遍佈各地,很多都是跟在地的獨立小戲院有關係,這是很好的現象。在小戲院放映還有一個好處是,能進行比較長時間的映後。導演也很喜歡這樣的形式,尤其像「主競賽片」,雖然有記者會,但基本上不會有映後。在這些小電影院,這些事情就能發生。很可能會安排一兩部主競賽進去,基本上小戲院放映的片單是高度混雜的。
雜誌主理人馬克
──您同時也是《Cinema Scope》發行人暨編輯,您如何在影展工作與雜誌工作中取得平衡?
馬克:這是個大問題,我真的沒辦法,抽不出時間。這就是真實的答案。接下柏林影展工作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將是一個難題。很顯然我是團隊中唯一有身兼雜誌編輯工作的人。我已經努力撐過過去的五年,但事實證明就是累死自己,根本沒假期可言。很誠實的說,我認為雜誌的大限之日不遠了。我已經做了 25 年,不希望讓任何人以同樣硬幹的方式經營下去,太辛苦了。年紀越大,你也會開始覺得累,想休息,25 年擔任雜誌志工,已經是一個太長的時間。不過,作者都有拿到錢啦,只有我沒拿錢。當然一切都還是回歸我自己的意願,如果我沒這個意願,那我也不認為任何人需要承接這意願。
現在還有一個困境是,要出一本實體雜誌越來越昂貴,無論出版、印刷、寄送都越來越貴,所以一直在賠錢。八月,可能可以出一個線上版的雜誌,編輯個 150 篇線上影評吧。不過,剛剛才說那應該是我放假的時間(笑)。然後,作者真的是最糟糕的人類,總是不按照交稿期限。現在我只交付給那些比較會準時且也不需要太多編輯的作者。當然,有些人的確會很拖,不過他們還是很好的作者,所以有時得忍耐。以前的我會騷擾人,說拜託寄給我吧!現在我只寄一封信提醒,沒回那就算了。我現在滿懶得再去騷擾作者、騷擾廠商。
──那當初是怎麼開始的呢?
馬克:我的影評工作可以說是從多倫多的「NOW」雜誌開始的,我跟這間雜誌簽了約,那是專屬合約,也就是說我只能為這間雜誌寫影評,不能接其他影評工作。我的工作就是寫短評,範圍涵蓋所有上映的電影。同時也有幾位影評負責,Cameron Bailey 那時候也是其中一位。當時我想當然被分配到最糟的部分,也就是兒童電影跟青少年恐怖片。那是 90 年代中期,青少年恐怖片的高峰。不過因為都是短評,所以大概一篇也只能拿到大約 50 美金,根本無法靠這生活。後來我接觸到多倫多影展,他們說,只要你能寫多少部片的評論,我們就付你多少錢。於是,我就寫了大概 50、60 部片,後來基本上我是被炒魷魚的。我評論的最後一部作品是 Renny Harlin 的《水深火熱》(Deep Blue Sea,1999),我寫「水深必看!」(Deep Blue Must See)(笑),我給了大概四或五顆星,很棒的一部片,Samuel L. Jackson 被一隻鯊魚吃掉。但總言而之,多倫多影展對我說:「你寫的影評並不是觀眾會想要讀的影評。」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去他的,那我就來辦雜誌,我可以做得更好。
銀幕中的馬克
──我有一個跟上述完全無關,純粹是我個人好奇的問題。您曾出現在洪常秀的作品中,可以簡單聊聊你跟洪常秀是怎麼開始合作的嗎?
馬克:喔!關於這個,是這樣的。我跟洪常秀之前就認識了,可能是在溫哥華電影節吧,但當時並沒有太多的接觸,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飯店裡寫《日日夜夜》(Night and Day,2008)的劇本,後來在各地影展又陸續見到面。有天我在東京參加影展,接到一通洪常秀的電話,他說:「馬克,我知道你住在德國,我想去一趟,不知道方不方便幫忙尋找柏林住所,或有沒有建議的地方?我很喜歡柏林。」「但我住在漢堡。」「漢堡也可以。」於是就這樣,我一回到德國,洪常秀跟金珉禧就來了。我帶他們四處看看,找地方住,基本上我們去的地方都進去《獨自在夜晚的海邊》裡了。(笑)
他們大概待了三四個月,某天就突然跟我說,想在當地拍一部片。我們幫他處理一些拍攝申請的東西,我跟我伴侶都有入鏡,我們住的公寓也入鏡了。他也有在我伴侶當時工作的美術館「Kunstverein Hamburg」拍了一場戲,那場戲很棒,但不知道為何最後沒放進去。拍攝的時候,基本上我都在現場。我記得那段日子,天氣很冷。
至於《克萊兒的相機》(Claire's Camera,2017),很有趣,我要去坎城前,他先傳訊給我說:「我想在坎城拍片,你可以幫忙嗎?」「我在坎城應該滿忙,但假設你是需要一天當中的幾小時,可能還行,你再打給我。」於是,在坎城的某天,我在看片,電話響起,我一看是韓國的號碼,一開始沒搭理,結果過了幾分鐘又響起,我就想說應該得接一下,我離開戲院,一接起電話就是洪常秀的助理:「洪常秀導演想知道你今天是否有空來演一場戲?」「好啊,什麼時候?」「一小時後。」「可以,那穿什麼衣服?」「你穿你現在穿的衣服就好」。我低頭看了一下,我剛好就穿了盧卡諾影展做的洪常秀 T-Shirt,我說:「我還是換一下好了,穿正式西裝可以嗎?」「喔!那更好。」事情就是這樣發生了。
不過滿好的,這也不是我第一次參與影像製作,我覺得如果有影評或策展經驗的人,能參與影像製作的過程,都是一件好事。因為拍電影,絕對不是只有一種方式,我所參與過的拍攝過程都滿不一樣的,很有趣。■
.封面照片:馬克培安森於 2023 台北電影節國際新導演競賽擔任評審;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