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攝影機的人,走進權力與傷害的夾縫中──與導演黃琇怡共同探訪《鑽石水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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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5
  • 採訪
    朱孟瑾
    蔡曉松
    謝佳錦
  • 朱孟瑾
    蔡曉松
  • 攝影
    古佳立

甫於 2022 年女性影展世界首映的《鑽石水族世界》,在 2023 年台北電影節連奪「最佳紀錄片」與「百萬首獎」兩項大獎。紀錄片描述「南向」前往緬甸發展的臺灣養殖蝦技術師小杜哥,在緬甸當地與緬華混血的小蘇、小蘇的丈夫 Jojo,一起開啟名為「鑽石水族世界」的養殖蝦場生意。

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黃琇怡,邀請她分享《鑽石水族世界》的拍攝源起,在「新南向政策」的政策背景下,從自身的紀錄片拍攝趨向出發,找到對於「臺灣人在東南亞」的好奇心。在拍攝過程當中,則慢慢從語言、文化的衝突現場,看見更多包括勞資、性別、經濟等等的隱藏權力關係。

在拍攝過程中,攝影機會是揭露結構問題的一把利刃,或是不自覺地成為權力結構下的共犯?黃琇怡與我們分享拍攝背後的掙扎與思考,還有那些放在作品裡,等待觀眾探訪的幽微情境。

※※

——在聊這部作品之前,請先跟我們分享,你為何會關注東南亞議題,並想前往拍片?

黃琇怡(以下簡稱黃):2011 年,南方影像學會在推新住民影展,我為此接觸很多跟新住民有關的單位,了解新移民媽媽們的生活現況。隔年,阮金紅導演處理新移民女性失婚的《失婚記》(2012)差不多完成,進到後製階段,於是我擔任她的製片,教她剪接,協助她完成影片。這些機緣剛好聚在一起,讓我有機會踏入這個領域,知道一些單位面對新住民的情況或是困難度,也越來越認識東南亞。

但是,我第一次去到東南亞,是在研究所畢業後,2013 年參加賴樹盛的泰緬邊境公益旅行團。那次經驗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們去到非常偏鄉、手機沒有訊號的山上村莊,那是一個很美麗的村子。去到那裡的路途上,我坐在貨車後面,遠遠就看到一條河流,應該是湄公河的支流在眼前流過,讓我印象很深刻。這趟旅程後,我就開始喜歡上東南亞,有一點好像以前在那生活過的感覺。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拍家鄉濁水溪的六輕議題,它跟六輕、水資源的搶奪、空汙等等有關。這個題材複雜,又有嚴重的結構問題。以我一個從外面回來的人,要去批判這件事情,有很多難言的矛盾,這也讓我想到:「別的國家的大河文化,到底是長怎麼樣?」所以,我在 2015 年申請了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沿著湄公河,從泰國的清萊跨到寮國,一路往南到三角洲,去觀察這條河流流經的國家,去理解居民與河流的關係。

而我沿著這條河流遇到許多臺灣人,常會好奇他們的狀態,尤其是當臺灣政府提出「新南向政策」,當時的我們對東南亞比現在更陌生,我會想「他們到底是用什麼心態來到這個地方」、「怎麼跟這裡的人相處」,甚至是「他們怎麼面對生活上或文化上的衝擊」?我一開始的想法很單純,就是拍一個到東南亞工作的臺灣人,記錄他在這裡可能遭遇的狀況。

——根據國藝會的資料,《鑽石水族世界》的計畫前身為《南進好ㄒㄧㄚ(蝦)》,可否談談這之間的變化,以及為何會後來選擇拍攝片中主要的被攝者小杜哥?

黃:最初我的主角是兩位,阿元與小杜哥。阿元是小杜哥的合作夥伴,曾經透過電商平台協助小杜哥賣蝦子,後來則去印度,嘗試把印度的蝦子賣到中國。其實南向很多人最後還是去中國,那裡市場很大,太吸引人。那時,我也跟著阿元去中國。所以,我最初對片子的想像,完全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會多談一些與「新南向政策」有關的事,只是這條線太難拍了,有很多第一線經驗與商業機密,最後沒有進行下去。

剛好,小杜哥在那時候決定要去緬甸,我就問他「給不給跟」,讓我們去看那裡是什麼狀況。其實,小杜哥沒有單獨出國的經驗,更不會講緬甸語,但他是個蠻有自信的人,願意讓攝影機跟著他。我一開始找拍攝對象時,完全不抱「我要拍到你在海外闖蕩成功的樣子」的期待,而是想拍那個過程,可是大部分的臺灣人都會有「要成功」的包袱在,找人就產生許多困難。


(圖/《鑽石水族世界》劇照;黃琇怡提供)

小杜哥跟他們不一樣,有一定的自信。他也可能覺得要「弓(king)住」,未來的路不知道會怎樣,但展現出來就必須是「我就是要這樣」,有時候要變成一匹狼,才有辦法踏出去面對未知的情況。我覺得是他的自信吸引了我,同時,我也好奇他會發生什麼事。

出發時,我沒有預期小杜哥將會遇到什麼挫折,臺灣人對東南亞非常陌生,像小杜哥這樣一個 local 的中年人更是如此,我只是想著他到底會怎麼看待那裡、會遇到什麼事情。

——在作品中的呈現,前往緬甸是一個非常艱困,或是說混亂的過程。包括各種變動的計畫、文化與語言的溝通障礙,還有許多發生在小空間、三五人當中的高壓力對話。實際到了現場,拍攝小杜哥的時候會遇到什麼困難?

黃:其實,去到那裡沒多久就感覺到了,小杜哥是很理解攝影機在現場的被攝者,他知道如何自我展現,所以,會跟持攝影機的我進行拉扯。我們兩個會對一些觀點的看法不一樣,但我必須尊重他表達自己的想法與空間。價值上的衝突、交流是這部片的重點。我在片子裡有留下這些東西,雖然很幽微,但觀眾可以去感受。

另一方面,當小杜哥,與後來逐漸出現的主要被攝者小蘇、 Jojo 或緬甸員工們,在溝通上出問題的時候,他能溝通、訴說的對象就只有我跟攝影師。我們都有發現,很難去守住紀錄片拍攝時,介入與否的那條線。儘管我知道何謂尺度、那道線要在哪裡,甚至我過去有一些作品比較具實驗、嘗試性質,但都不像這部作品,那條線從來沒有這麼難拿捏過。

到後來我跟攝影師說:「如果我守不住,我就進去了,你就拍我;如果你被拉進去了,你就進去,我就拍你。」我想就讓大家了解這個狀況是什麼情況,不是我要不要專業的問題,而是這個現場發生了各種事情。我也是拍了才知道,這是「你在什麼環境,得要面對什麼樣的對象」的倫理關係。

——小杜哥不會緬甸語,在蝦場裡怎麼與其他人溝通?請多談談這邊提到的溝通問題。

黃:語言非常的重要。小杜哥非常努力要學會緬甸話,他常自嘲自己活到這個年紀了,想學新的語言真的很吃力,但要能講才能直接面對員工,我佩服他學語言的毅力。

我們講話都是混用緬甸單字、中文、英文,只要一個音不對,意思就不一樣。起先,蝦場員工很辛苦,因為小杜哥的發音不標準,員工們要在錯誤裡頭去發現,「原來老闆跟我傳達的是這個意思」。他們有時會跑來問我,中文裡的「XX」有這個意思嗎?或跟我確認,老闆這句話對他們而言好像不標準,可是這個不標準,到底是中文的意思,還是緬甸語的意思?緬甸員工很厲害,他們在小杜哥的語言中,努力去尋找正確的路是什麼。這過程當然也會發生一些誤會。

後來,小杜哥與員工們發展出自己的語言,我們把它叫做「蕉之語」(Kyout Kyi)。蕉之是蝦場所在地村名的音譯,因為 Jojo 喜歡種香蕉,我們翻成中文的時候就用「蕉」這個字。蕉之話就是把所有的語言合在一起,可是合在一起你不一定聽得懂。我剛開始可以很快聽出意思,隨著後來有越來越多專業的話出來,變得越來越困難。例如小杜哥會把一些臺語帶進來,像「糊」(kôo)是漿糊的意思,當地員工也知道是漿糊的意思,就變成一種外來語,蕉之話混合各式各樣的語言,類似暫時出現的方言。

——片中,小杜哥不只一次抱怨 Jojo 的做事方式,但透過前後對比,其實是彼此價值觀不同,可否多談談這部分。這樣的落差一開始就存在嗎?

黃:Jojo 有自己的個性,小杜哥也有自己的脾氣,我曾跟小杜哥說:「你看起來就是歹面腔,誰敢靠近你。」於是,他也試過要讓自己感覺溫柔一點。但是要解開心結不是靠這樣而已。比如雨季天氣多變時,怪手能不能開到蝦池邊工作。為了進度,小杜哥選擇要拼,但為了安全,Jojo 選擇保守。兩個人思考的立場不同,看起來沒有誰對誰錯,只是在那個當下要如何說服對方,不產生對立,很不容易。Jojo 試著要表達,但他是員工,若經常覺得被否定,最後就消極不說話了。我跟小杜哥溝通時也表達過我的觀察,如果希望兒子聽話,但他一直反抗,是不是應該先反過來思考,是否有好好聽他說話。彼此是否有真正的聆聽交流,那份感受是騙不了人的。


(圖/在養殖蝦場拍攝的過程中,黃琇怡經歷這筆「生意」從無到有的成長與波折,也看見溝通中的種種衝突與摩擦;攝影/古佳立)

──小杜哥在電影中的形象,與對員工指揮命令的方式,似乎很能代表臺灣傳統男性的商人性格。這樣的行事風格在緬甸會不會遇到什麼衝突?

黃:緬甸的靈魂就是「慢」,還有超級多「無法預料」的狀況會發生,現場有時想快也快不了。小杜哥背負著投資者的期待,資金、進度都是壓力,無論如何就是要努力趕工。這是完全不同的節奏調性,其實員工也都能感受到臺灣老闆的急迫緊張,以及嚴肅。但很巧妙的是,後期很多急跳腳的時候,是那位看起來退到很後面的 Jojo 想辦法解決,Jojo 有自己的能力,也有自己的態度。

有一次,他帶我跟攝影師到一個茶餐廳吃飯,很精準就把他跟小杜哥的問題說出來了,小杜哥要他做的是 ABC,但 Jojo 做的是 ACB,小杜哥有自己從臺灣帶來的,認為最有效率的方式,但 Jojo 也有在當地的經驗,儘管可能讓小杜哥認為不這麼聰明,卻也是可以完成事情的方法。

——隨著故事發展,影片的觀點與認同逐漸從小杜哥轉向緬華混血的小蘇,這是拍攝時就已經決定好的嗎?

黃:沒有。這跟我與被攝者的信任關係建立到什麼程度有關,因此一開始比較多還是在小杜哥身上,會看到比較多他的觀點、他對這裡的詮釋。可是漸漸地,我發現小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人,小杜哥不能沒有小蘇,她對蝦場太重要了。

小蘇的身分很關鍵,她是當地人,握有當地資源,也有自己與外部溝通連結的方法。例如,某天政府官員來訪問蝦場,讓大家都嚇到。官員來之前,已經有很多配備步槍的警察先過來,小杜哥看到這些武裝警察,建議我應該「低調一點」,我只好改用手機拍攝。反而是小蘇和 Jojo 跑來問我:「姊姊,為什麼你不拿攝影機出來拍?」很有趣。我們因為拍攝身份很特殊,最初還沒跟小蘇建立深厚信任關係的時候,只要看到外人來都要先躲起來。一直到省長來了之後,「若開邦的省長來到這裡」起了巧妙的作用,奠定這個蝦場的地位,我們才比較不用躲躲藏藏。

剛遇到小蘇的時候,對他們而言,我與攝影師都是這位臺灣師父帶來的人,所以我們之間有種距離,我一直進不去,也很苦惱。我花了很大的力氣要融入小蘇和 Jojo 他們這一塊,拿捏攝影機與他們的距離,以我的位置該在哪。拍著拍著,我才慢慢進到了小蘇的世界。小蘇和小杜哥、 Jojo 很不一樣,她其實是一個完全沒有攝影機意識的人,可以在大家面前罵人,或是展現自己,我有時常會覺得她到底有沒有意識到攝影機在旁邊(笑)。

——你大約何時真正與小蘇建立關係?

黃:我第一次覺得自己突破小蘇的心防是推車的時候。在拍攝現場,他們時不時就在推那台老爺車,然後我的攝影師時不時也會被叫進去幫忙推,我有時候也會被叫去,這時我都會把攝影機搶過來,推攝影師出去,我繼續拍。有一天,他們對我們在拍什麼感興趣,我就把素材播給他們看,他們看到推車那段時,大家都笑翻了,特別是小蘇提著水桶衝出去叫 Jojo 等一下的段落,他們笑得非常開心,那一刻反而釋放了攝影機在片場裡的緊張感。

但是,我跟小蘇真正建立關係,其實是到她在影片中段發生事件時。當時她的家人在臺灣,雖然緬甸也有家人,不過我是那個跟她最靠近的人。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就更改機票,留在緬甸陪她。儘管語言不通,我只能幫她買一些食物,但那次,我感受到這個女孩子願意信任我,我進入到她的生活和世界裡了。


(圖/《鑽石水族世界》劇照;黃琇怡提供)

至於影片中,小蘇原本就已經有一些個人訪談,貫穿片中的那段訪談是最後殺青的,順序上不一樣。她的故事我在過程中已經明白,只是她平常都很忙,我是在最後真的準備要離開蝦場時,跟她預約好給我一些時間。我很了解剪接需要這個東西,有些內容她曾經說過,但我想要她再好好講一次,用完全不一樣的氛圍。那一場訪談,我覺得是我拍紀錄片以來,最被自己打動,覺得「這場訪談做得很好」的一次,攝影師跟我在現場都是起雞皮疙瘩的,後來這段就打散在影片不同段落中。

——片中有段 Jojo 想先蓋房子,小杜哥很不苟同的對話,接著你去詢問 Jojo 原因,很明顯與緬甸傳統文化有關。這場戲不僅突顯小杜哥與 Jojo 的文化差異與關係裂痕,也反映你與 Jojo 逐漸建立的關係,可否談談這場戲。

黃:這件事情很好玩,因為相對小蘇,我跟 Jojo 的建立更困難。當時影片中段的事件發生之後,我回到臺灣,無法拍攝下去。時隔半年再次去到緬甸時則發現他們的隔閡越來越大,大部分是小杜哥不斷跟我抱怨,可是我在現場看到的不是這個狀況,就是我反而還可以看得出來緬甸員工們在想什麼。

因為我去拍攝時通常都住佛堂右手邊,每次我洗完澡把換下的衣服掛起來後,都會有人幫我收起來,跟我說這樣不行。我一開始也聽不懂那是什麼意思,後來有一次住到小蘇在仰光的家,也是一樣情形, Jojo 跑來跟我說,我就大概懂了。

當我去問 Jojo 為何要趕快蓋好房子時,那時他還不太接受攝影機,我是讓攝影師站在我後方,讓攝影機不要太靠近他,由我來問這個問題。其實我在現場蠻努力讓 Jojo 知道,我想要了解你在想什麼,希望你願意跟我談。當然,我也歷經了很多次被他拒絕的情況,所以我本來不確定他會不會回答,沒想到他很認真的回應我,然後我一聽就連結到過去的經驗,就懂了。也可能因為我是在問他有關緬甸文化的事,他回答之後,也有ㄧ種「他被理解了」的感覺。

——小杜哥與 Jojo 的價值觀衝突特別顯現在兩人外出吃飯的那一場戲。那場戲很有趣,他們明顯在談論重要的事情,交換各自的價值觀,但還是失敗的,兩個人最後仍在講很不一樣的東西。

黃:那一場在映後 QA 時有分享過,由於我和小杜哥一直在客廳不斷爭執,所有員工都在想說,這兩個臺灣人到底在幹嘛。 Jojo 不知道我們在吵什麼,但他有打電話跟小蘇講。小蘇就打電話給我 ,我沒有跟小蘇講太多,不過我猜她大概推敲得出來,她也知道小杜哥對 Jojo 有些情緒與不滿,所以她就交待 Jojo 帶我們出去吃飯。試圖要和緩蝦場的緊張氣氛。

那天我很開心,因為他們已經經歷一連串的鬼打牆,又不願意面對面好好去談,因此,我覺得這頓飯局對他們來說都蠻重要的。它不見得真的溝通到,可是讓彼此把話給講出來,尤其 Jojo 終於把合作幾年以來的不滿說出來,那些東西包含很多情緒上受傷的部分、不被信任的部分、自卑的部分,以及他很清楚知道小杜哥是怎麼看待他的。 Jojo 把很多東西講出來,我在旁邊聽也更理解他在想什麼,偶爾我跟攝影師還會幫 Jojo 翻譯一下(笑)。其實那場還有很多精彩的部分,不過都太細節了,就聚焦在主要這個上。


(圖/《鑽石水族世界》劇照;黃琇怡提供)

——電影結尾以小杜哥自述「被山騙了」為收尾,為何選擇這個段落收尾?

黃:在拍這場時,我們都有一種恍然了悟的感受。我選擇這一場是想告訴大家,這地方自有它的節奏在,大自然好好的,不去破䃶它,它可以養很多人,這也是回應到我們對於東南亞的陌生。對小蘇他們來說,很多概念是不一樣的,比如說提到「有機」的東西,他們都是用「大自然」來描述,不會用「有機」,因為原本就是這樣子講,只是過去是用順應當地的方式來生產。

小杜哥一開始就遇到慘痛經驗,他也要對自己的投資者交代,而小蘇是他的浮木,他抓到了,就只能繼續往前走,這是一場豪賭。

——影片充滿各種人物細節與複雜的角力狀態,可以談談你怎麼處理剪接嗎?

黃:超難剪。我想要讓觀眾去理解背後很細微的轉折,而不是很生硬的變化。劇情片可以用兩顆鏡頭把一個人的性格面呈現出來,但我可能要鋪陳一場完整的片段,然後一整場就好長,所以片長才會有這個長度,整個剪接難度非常高。我在前幾個版本裡,有遇到轉變不夠時,大家會完全認同其中一方的觀點,這是觀眾很直觀的反應。我必須很注意這種糾結和拉扯,必須去鋪那些幽微的轉變。

剪接師沒有去過現場,她看素材看得蠻仔細認真的。我從第一個版本到最後定剪是第八版,每次都會找不同觀眾來看。但這部片子有一個很挑戰性的地方,是它完全反映觀眾自己的價值觀。這個迴響的落差非常分歧,而我很難控制這件事情,我只能盡量把大家拉到一個不是一個很分裂、分歧、不一樣的方向走,我只能掌握住這個方向,讓「我的觀點」很清楚。剩下,觀眾要認同誰,可能因為個人的生命經驗而不同,那就是觀眾自己的事情了。

像是員工們在那邊挖木頭、 Jojo 比愛心,小杜哥在後面表示,你看一群人聚在一起就是會混。顯然這一場每個人的解讀不一樣,他們也是在工作,只是他們的工作態度不一樣,臺灣老闆可能覺得你在浪費我發的工資;可是偷懶也會發生在你我身上。

——可否談談影片末段,你放入自己向小蘇道歉的段落。

黃:我進到片子裡,是我自己得要跟這支片子道別。它在第一版時就被剪進來,但我當時很難接受自己在影片中展現脆弱的一面,我原本認為自己應該要很強悍的,而且我也很怕別人說溫情、煽情,所以我明確地說不要放,後面的版本就沒有這部分。

可是,在第一版時,廖桑(廖慶松)在國藝會的剪輯工作坊中對我說,「讓觀眾知道這些東西沒有關係」,他反而因為第一版的口白和情緒更多更重,而提醒我小心這部分,很容易變成導演的道德判斷拉著觀眾走,沒有留餘地給觀眾自己去思考。不過,那時候我的情緒還沒有走完整個歷程,直到經過一個個版本的修改,聽到其他人的回饋,慢慢去抓住我要的方向,最後導演的位置才明顯後退,有留一些空白給觀眾自己去看。

過程中,我跟剪接師有很多關於「我與小杜哥的對話」到底要留哪些的討論,我盡量把導演位置往後退。可是,到了最後我進去的那個片段,我就覺得,「不對啊,片子應該要完成了,故事的結構都已經講完了,到底還缺什麼」,我沒辦法說清楚,卻又覺得有個東西無法真正放下,好像想再多說點什麼。這時剪接師跟我說,「我們把那段剪回來試試看好不好」,那是我第一次覺得:「好,試試看。」

但我還是希望我的部分不要那麼多,就錄了一段口白,簡單交待我去說了對不起,可是沒有那些擁抱或現場聲音,讓現場少一點。結果我講了八句,剪接師只用了兩句,當作串場。她寫了一封長信告訴我,現場還是比較好看,請我好好想一下。我被那封信說服,鼓起勇氣再去看那段,看完那段之後,我就覺得結束了。我沒有想到,它好像變成最後一塊拼圖,我在現實時空中把道歉與愧疚說出來,但影片裡也是一個時空,與現實時空互相影響,所以,當影片沒有把對不起說出來時,我也沒辦法放下。我覺得那段是幫助我離開這支片子。


(圖/攝影機是否要繼續拍、如何才能讓自己跟「過程」和解?拍攝時的掙扎,隨著作品完成而告一段落,但當作品走向映演的階段,黃琇怡認為,自己要面對的考驗尚未結束;攝影/古佳立)

——如前所述,電影中紀錄了一些被攝者在過程中受到的傷害,你在最後的道歉中提及「共犯」,這個共犯指的是什麼?

黃:「共犯」背後有些很複雜的狀況,它跟攝影機的拉扯有關,也跟蝦場裡的信任關係有關,很難說明。在蝦場當中,因為我的拍攝身分,我會額外知道一些資訊,而這些資訊可能是無法跟其他人傳達的。對我來說,我的立場變得很為難,我一方面知道記錄下這些,片子會更戲劇性,但另一方面,它十分抵觸我的界線,令我很難拿起攝影機拍攝。

在那個當下,我一直在想該怎麼做。現在回溯可能很難理解當下的緊張,然而,當時我在現場的衝擊是非常巨大的,也包含這是一種我過去從沒有遇到的經驗,它就這麼直接迎面而來,所以,那個共犯的感受很深。

我後來有半年沒去緬甸,是一種萬念俱灰的狀態,想說算了,不要拍了,剪個版本結案掉就好。我心情很不平靜,還跑去內觀打坐 10 天。有趣的是,在我最後一天拿回手機時,打開手機有個電話一直在找我,原來那是小蘇,她寫了一封信給我,說她回來臺灣。在我想放棄的時候,是她回來找我的。我才又覺得,那再往前走看看,看看可以有什麼樣的結果。

——導演最終認為「可以結束拍攝,完成這部作品」的時間點大致為何?

黃:在拍攝的過程中,小蘇有許多痛苦、不能理解小杜哥的時刻。但是,我從來沒有跟小蘇說「你們不要合作吧」,很難講、不好講,也不該由我講。這個選擇、這個人生,是她自己的,我只能試圖跳出來這個身分,變成她的一個朋友,但我始終還是一個紀錄片導演。這很難區分清楚。我試圖讓她知道我對她的愧疚、我對她的糾結,她回到緬甸之後,要怎麼面對跟小杜哥的合作,就是小蘇的功課。我也相信小蘇有自己內在的強大,不會被我影響。對我來說,這也是我拍片的「運動傷害」。如果我沒辦法好好面對這件事,或許我也不能再拍紀錄片,不能再找回對被攝者的信任感。

影片到了最後也有發生一件事,我很喜歡,但最後沒剪進片子裡。那時,蝦場裡面有些員工有自己的「心事」,他們有些人不敢講,但是會把話告訴小蘇。小蘇很像是這些離家背井年輕人的媽媽或是姊姊。我有拍攝到一個段落是,有個員工跟小蘇分享自己的不滿還有彆扭,他跟小蘇繞著蝦場說這些話。小蘇告訴他:「接下來你要為自己做選擇了,如果老闆要求你做你做不到的事,你要為自己拒絕,我沒辦法再為你們做了。」這時候,我感覺我好像隱約影響了這個女孩子去說出自己的話,她也好像正在影響蝦場的員工們。

那個時刻,我有一種放心的感覺,感覺她有能力去面對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我好像有一種成就感,看這個女孩子這樣跟員工說話,我好像看到一種可以不再壓抑的、基礎的勞工意識在那裡萌芽。

——最後,小杜哥有看過《鑽石水族世界》嗎?
 
黃:
我現在跟小杜哥唯一的聯繫方式,就是去臺南的蝦場找他。有天,我帶著電視機跟電腦過去,準備要放給他看。但是我們很久沒見面,聊的都是近況,從頭到尾都沒聊到緬甸,一句都沒有。看著眼前的他繼續為了生活打拼,我是否還要讓他重新經驗一次「這一路走來的事」,有點沈重。

於是我跟他說,「影片終於完成了,看完的觀眾有不錯的反應,大家都能理解你。當然,我跟你的溝通、意見不和,我也有放進電影裡面了」(笑)。目前我偶爾還是會去探望他,也許哪一天,他想看片了,我們就來看片吧。

.封面照片:《鑽石水族世界》導演黃琇怡;攝影/古佳立

朱孟瑾

陽明交通大學視覺文化所碩士,研究台語片,對電影史感興趣。目前從事電影相關文字工作,斜槓影展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