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情深》：因滅而生的愛情救贖

編按：2023 年金馬經典影展即將於七月下旬開始，今年以「奇士勞斯基導演全集」為題，選映電影大師奇士勞斯基的作品全集，與影人紀錄片《記得奇士勞斯基》。本期《放映週報》刊載讀者投稿一篇，作者涵柳重訪奇士勞斯基最後一部劇情長片作品，「藍白紅三部曲」之《紅色情深》。以語言、敘事，還有顏色符碼等多角度切入，重新嘗試呈現《紅色情深》之特出之處。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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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皆活在紅色的魔力底下。

《馬克白》第二幕第二場，弒君的馬克白盯著染上鮮血的雙手，有段獨白：「恐怕我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無垠的海水染成一片血紅。」（[T]his my hand will rather/The multitudinous seas incarnadine,/Making the green one red.）

馬克白口中的染成血紅（incarnadine）一詞，源自於拉丁文 incarnātus，原形是 incarnō，可再進一步拆解為 in（在某物之內 ）+ carō（意為血肉之軀），意思是「使成肉身」，又和「轉生」（incarnation）有關。紅色是肉體的顏色，是死亡，也是生命，呼應羅蘭·巴特的論點：紅色是愛與血、生與死的普世語言符號。

奇士勞斯基的最後一部電影《紅色情深》（Three Colours: Red，1994），可謂把前述的愛慾生死，栩栩如生地用紅色影像緊密交織在一塊，以溫暖蘊藉的天鵝之歌，來為他的導演生涯畫下無垠的句點。

打從電影開場，導演就用顏色為電影主題定下基調，也為 Jean-Louis Trintignant 飾演的獨居法官 Kern 的「竊聽風暴」埋下線索。銀幕上，成束的紅色電訊纜線無限地向外延伸、串聯，帶出複雜的紅色網路。

整個故事，宛如《雙面薇若妮卡》（The Double Life of Véronique，1991）、《對話》（The Conversation，1974）、幾米繪本《向左走．向右走》的重組改寫，退休法官 Joseph Kern 和年輕法律系學生 Auguste 高度重疊的人生際遇，好像是分居在波蘭和法國的二個薇若妮卡，重演著素昧平生的雙生關係。Kern 用電話竊聽鄰居不可告人的秘密，卻對周圍人物的遭遇冷漠不關心，疏離破碎的人際關係，讓人想起法蘭西斯·科波拉電影中的竊聽專家，用電話信號豎起一座看不見的監獄，把自己與世隔絕。相隔不遠的女主角 Valentine 和 Auguste 在人海和高樓的阻隔下，數度錯身而過，但命運的轉折，還是讓有緣人神奇的相遇了。

以紅入題，99 分鐘的電影裡充斥著大量的紅色符碼，像是 Valentine 住家樓下的咖啡廳紅色帆布、紅色牆面、家具、食物、汽車，乃至於人物的日常衣裝：Valentine 在舞蹈教室練舞，身上圍著一條紅外套，而紅色針織上衣、紅裙、紅色皮包是她經常配搭的單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 Valentine 的臉部特寫照——由浮動的紅色絨布背景和上衣佔據鏡框的主要畫面——高掛在車水馬龍的路邊，變成城市的旖旎風景。這些在日常生活中反覆出現的大量紅色物件，就像是串起遠端人們的電話纜線般，縝密有次、層層遞進地把三個主要人物的生命歷程連結在一起，構成了由滅而生的現代奇蹟劇。

在〈Color Consciousness〉一文中，好萊塢色彩指導 Natalie Kalmus （注1）談到紅色在銀幕上的多重象徵意義：「紅色讓人聯想到危險和警示的感覺。它也象徵著血液、生命和愛。紅色具有物質感，能夠激發情緒......不同的紅色色調可以暗示生命的不同階段，如愛情、幸福、身體力量、葡萄酒、激情、權力、興奮、憤怒、動蕩、悲劇、殘忍、復仇、戰爭、罪惡和羞愧。它們各有不同，然而在某些方面它們又是相同的。」

藉由 Kalmus 著作提到的紅色理論來看奇士勞斯基的紅色鏡頭語言，我們可以依三個主角人物為軸心，把它區分為三個部分來理解：Valentine 代表愛與生命、Kern 則是憤怒和仇恨、Auguste 則是擺盪在幸福和受背叛的悲喜兩極之間。

首先是 Irene Jacob 飾演的靈魂人物 Valentine，使得紅色以擬人化的方式貫穿整個故事。 Valentine 這個名字在近代意為「情人」，有浪漫深情的意涵、是愛的名字，這個名字源自於拉丁文 valens，意思是「健康、強壯」。在奇士勞斯基的詮釋下， Valentine 這個名字是行走的紅色，富有愛、同情、包容，同時也是豐碩的生命代表，因此藉著這個角色身上的紅色服飾物件和纖細的感情刻劃，告訴觀眾：Valentine 是愛、是紅色的化身。

這個角色肩負的任務，是完成奇士勞斯基「起死回生」的生命奇蹟之戲劇預設，因為她的出現和介入，為周圍人物乾涸的靈魂帶來重生的紅色之光。電影前半部，從 Valentine 和 Kern 飼養的德國狼犬的擦撞插曲一段，導演在此用血和紅的雙重寓意，譜寫出枯木逢春、轉死為生的奇蹟轉折：（1. ）車禍受傷的母狼犬，汨汨流出的血液沾染在 Valentine 手掌上；（2. ）傷勢無礙的狼犬已懷孕；（3. ）待產狼犬包裹在 Valentine 溫暖的紅毯中逐漸恢復生命力；（4. ）狼犬產子，新生命透過子宮與產道之血降臨。

這個段落為後續的劇情發展鋪陳，也遙映馬克白 incarnadine 一詞中「死生一體」的轉生意涵，藉由狼犬母體子宮的血脈給養，還有 Valentine 無微不至的母性關懷，把鮮紅傷口象徵的死亡和破壞，重新治癒，藉由狼犬媽媽和腹內胎兒的復原和成長之意象，化成推動生命延續之熱血的故事隱喻。

Valentine 的紅色生命力，也表現在她的臉部表情和肢體動作。電影開始，鏡頭拍攝晨起的 Valentine 輕舔玻璃罐裡的莓粉奶油醬，紅韻微綻的雙唇，感性地捕捉她柔軟溫潤、具有女性陰柔美的一面；接著，觀眾跟隨 Valentine 來到舞蹈教室、保齡球館，穿著紅色單品的身體賣力伸展，柔韌的四肢、泛著汗水的紅唇和面靨，在呼吸間散發著活躍熱力；站在時尚攝影機前的她，悠悠舞動身體，如同紅色的火焰般喚起攝影師對她沉醉踰越的慾望想像；在伸展台上，Valentine 在紅色霓虹燈管的照耀下，搖曳款擺著年輕自信的身段，享受事業成功的喝采和喜悅。

在奇士勞斯基的故事中，Valentine 集所有美好的紅色意象於一身，她的愛與生命力將溫柔地照拂另外二位男人的紅色沙漠。

若說 Valentine 的紅色是治癒的暖流，Kern 代表的紅色則是未平息的憤怒之火。

Kern 的住家是地獄的紅色，充斥著紅紅火火的紅色家飾，還有他時刻監聽的看不見的紅色通信纜線——但不若 Valentine 散發溫暖的紅色之家——都是他心情的寫照，充滿怨恨與攻擊性，宛如團團火焰般包圍四周。好萊塢默片時代的電影製作者認為，紅色染料塗染的鏡頭經常指涉「騷亂、恐慌、無政府狀態、暴民、動蕩、紛爭、戰爭、戰鬥和無節制的激情」（注2），這一長串紅色意象的意符，恰好呼應 Kern 暴戾不平靜的內心狀態。

因為年少背叛的愛情，致使復仇之火在 Kern 心中燃燒，最後動搖了他身為司法官公正客觀的道德天秤，用私德懲戒的法槌給情敵判刑——儘管對方的犯罪情節屬實，但公報私仇的復仇行動，下場就像是他激動濺出的那池滾燙熱水，傷人又傷己，終究是玉石俱焚。

年輕上進的法律系學生 Auguste 是 Kern 年少時代的翻版，紅色在他身上代表的是幻滅的青春摯愛——由希望來臨到人生低谷的軌跡。

紅色帶給 Auguste 的希望信息，出現他拾起意外掉落路邊的紅色法學書籍，頁上的條文諭示奇妙地開啟他的法官之路。（同時，這個意外翻開的書頁，也重複著 Kern 年輕時代的經歷。）人物穿戴的紅色襯衫、領帶還有駕駛的紅色汽車，象徵著他旺盛的企圖心、昂揚的朝氣。然而，在遭到愛人背叛後，Auguste 周圍的紅色開始變質，呈現出躁動、悲憤、不安定的氛圍，他的房間猶如 Kern 深居簡出的紅色圍籬，桎梏他的心房，命運的齒輪把他逐步帶向 Kern 走過的足跡。

不過，《紅色情深》最迷人之處，就是深化紅色底層的轉生（incarnation）概念，化作涅槃重生的隱喻，同時又呼應奇士勞斯基前作《雙面薇若妮卡》的死生思辨。導演重新啟用「薇若妮卡」Irene Jacob ，又引用薇若妮卡的宗教聖詠曲，都是他鋪陳電影中死生主題的草蛇灰線。這次，他透過紅色的流變，滲透在人物生活的時空中，再讓我們看見：傷口上的血如同基督的聖殤，它帶來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的承諾。

最後，在天外飛來的船難中幸運生還的 Valentine 和 Auguste 終於相識，也印證了法官 Kern 的預知夢——Valentine 將與摯愛的男人攜手共度一生——在收尾畫面，Kern 關切的雙眸，轉接到電視螢幕上Valentine 的側影停格，她的紅色上衣和船身的紅漆沾滿整個銀幕，意味深長地告訴我們：這對年輕男女終會走在一起。奇士勞斯基生涯最後的《紅色情深》不會是他墓誌銘的句點，它也為他的影史傳奇開啟新的扉頁：他的一生和他的電影，如同這轉生的紅色，將永永遠遠活在世人的心中，繼續創造新的神話。■

．封面照片：《紅色情深》劇照；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