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北影】先於語意的姿勢,展延現實的影像間隙:焦點影人安格拉.夏納萊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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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14
  • 趙正媛

編按:在 2019 年以《我在家了,但...》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導演的德國導演安格拉・夏納萊克,於 2023 年再以最新作品《聲聲長流》獲得柏林影展最佳劇本。2023 年,台北電影節策畫「焦點影人:安格拉・夏納萊克」單元,選映其包括《迷情三角》、《我心遺留在馬賽》、《夏午時光》在內的五部劇情長片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評介一篇,細述本次選映的夏納萊克作品,與其風格,並簡要梳理其常被歸於「柏林學派」之創作背景。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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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在一次宣傳記者會上,本次台北電影節的焦點影人安格拉.夏納萊克(Angela Schanelec)以語帶諷刺的反問,回應記者請她說明電影《我心遺留在馬賽》(Marseille)故事劇情的提問。(注1)作為「柏林學派」(Berlin School)的代表人物,夏納萊克或許不是最慷慨發言的影人,但她的反應也並非出於對此類問題的嫌惡。(注2)而是,除了顯而易見的故事背景,當她透過影像關注的,正是那些無法以隻言片語來論斷的事物:銜接日常時空的間隙、話語拋接下落空的心意、人際互動的無聲沾黏。那麼,僅靠她個人的解釋來讓人理解她的電影,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言語不好說明,卻不意味著讓人感到生疏。相反地,熟悉歐陸藝術電影的影迷,很容易可從中辨識出經典的主題與風格,例如自然光、長鏡頭、省略式敘事、低限的表演方式、迴避臉部的局部構圖,或是改編經典戲劇文本等,都能令人聯想到布列松、高達、香妲艾克曼或漢內克等大師的作品。夏納萊克也從不避諱在電影中呈現影響她的人事經歷,但兩方不只是致敬或影射的關係,更像是依憑直覺並結合自身生命體驗,將影像化為一種感覺、一種姿勢,甚至是一種無意指(asignifying)的表述形式,進而揭示那些無關立即的價值判斷,卻共同形塑家庭、親密或更廣泛的社會關係的元素。

奇妙的是,從劇場演員轉換跑道到電影之前,夏納萊克從未有固定觀賞電影的興趣,甚至沒怎麼看過德國出產的電影。是在她作為劇場演員的職業生涯到盡頭時,始察覺電影媒介表達思考的潛力。

餘波與新生:劇場到「柏林學派」

1962 年生於西德阿倫(Aalen),夏納萊克在沒有劇院的小城市中長大,僅讀過一些劇本作品,便至法蘭克福大學主修劇場表演。(注3)離開學校後,夏納萊克有數年作為演員在德國各地劇場演出。回想這段經歷的影響時,她認為主要是寫作劇本方面,那些文字直接展現要說出的話語,而不需考慮如何表現的時刻。不過時日漸久,她也厭倦起這份少有突破的演員工作。正當夏納萊克渴望新的方法,她到戲院看了布列松的最後一部電影《錢》(L’Argent,1983)。之後,她開始嘗試撰寫對話、思考光線與鏡位設計。不過,雖然布列松不是讓夏納萊克中止劇場工作的直接原因,但她自承是拍片多年之後,才在構思電影的過程,想起布列松當年給她的深刻印象。(注4)

自 1990 年開始,夏納萊克在柏林的德國影視學院(dffb)主修電影導演,時值東歐民主化、蘇聯解體,並導致兩德統一的變動年代。國際知名影人哈倫.法洛基、哈默特.畢托斯基(Hartmut Bitomsky)此時也在學院任教授課,不過,這段期間令夏納萊克最有感觸的,卻是資深紀錄片導演 Peter Nestler 指導的課程。(注5)當時,她因課程而到改革開放的布拉格旅行一週,回國後完成短片《Prague, March ’92》(1992)。片中,她以平淡的口吻讀出赫拉巴爾的文章,字句間對自由的渴望和熱情,對照一系列觀察式影像中生機蓬勃的市區街景。沒有複雜的剪輯,僅讓文字和空間自然流動,而連結它們所乘載得歷史與意志的任務,則交給後至的觀眾。雖然夏納萊克開玩笑說,這之後再也不想拍紀錄片。(注6)然而,關於話語作為發聲行動的效果,以及中介種種互動關係的影像空間,也成為她日後電影不斷迴返的重要命題。

有趣的是,即便曾經身歷其境,夏納萊克此後卻不再處理類似議題,也很少將背景設定在兩德統一前的時代。僅有一次,在電影《The Dreamed Path》(2016)中以電視畫面短暫呈現 1989 年移民湧入西方的現象,但片中角色卻因病重而顯得興致缺缺。被記者問到這一題時,夏納萊克也沒有多作解釋,只說片中人「有其他更關心的事」,而且「那已經結束了」。(注7)電影學者 Hester Baer 注意到這是夏納萊克與並稱第一代「柏林學派」的同儕──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和湯瑪斯.阿斯蘭(Thomas Arslan)──的共通點。(注8)Baer 認為,相較於近年電影產業對德國近代歷史事件的關注,柏林學派更熱衷於以新穎的觀點,演繹當代生活體驗,以及從中浮現的心理危機。作品雖不直接觸及時代議題,卻也是以比較不煽情的方式,回應社會劇烈變動後的餘波(aftermath)。


(圖/《迷情三角》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徒勞的言說:《迷情三角》

畢業之際,夏納萊克完成了一鳴驚人的首部長片《迷情三角》(My Sister's Good Fortune),電影一開始便令觀眾無暇醞釀:神情凝重的男女在車陣之間,為了不被都市噪音吞沒,女子滔滔不絕向男人控訴。對話尚未結束,巴士卻已經到站,於是他們跑著橫過畫面,而女子此前費力尋思原因,和觀眾試圖釐清所見的努力,都隨下車後湧入灰暗街頭的人群消散。

隨著異父姊姊伊莎貝登場,且多段時序關聯不明的對話、街景和中斷,同義反覆地展開,我們才理解到,無論是不著邊際,還是精簡詩意,任何比較都是徒勞且止於表面。「看著我。」說出的話不再是字面的意思,當提問的動作逐漸變成一種索求,讓回答幾乎意謂著屈服,電影也狡黠地提供最佳的拒絕方法:用另一個問題來回答問題,或乾脆不做反應。反覆失效的大量對話,讓人也留意起畫面中非言語(non-verbal)的重複與變化:兩次追趕巴士、兩次亮起來的臉、兩次沉默的肢體拒絕、無數次點燃又熄滅的菸,以及稀少而珍貴的幾次,隨視線與手指的方向橫移的鏡頭。在這裡,影像不做解釋,也不為銜接下一個鏡頭而存在,只是呈現那些人物意識到了也無法言明,卻時刻蠢動不安的感受。

夏納萊克曾提到尚尤斯塔奇(Jean Eustache)的《母親與娼妓》(La maman et la putain,1973)為她創作初期帶來的啟發。(注9)早在《迷情三角》之前的短片《I Stayed in Berlin all Summer》(1993),即可見到探索對話背後主從關係的題材。但《迷情三角》的調度更為精準:捨棄傳統正反打的眼神交流,改採幾乎一景一鏡的中遠景長鏡頭,並從空間中的相對位置,強化每一次互動中的扞格交鋒。是故,當理當有所回應的人背對鏡頭、走出景框,又或低頭閃避視線、看向他處,即令觀眾與發出提問的人,一同失去賴以辨讀的視覺線索,困惑與挫折也不言而喻。

無預警省略:《我心遺留在馬賽》

《迷情三角》的結局指出搬遷、離開柏林甚至德國,或許是可行的脫困方案,彷彿與人際疏離僵固的柏林相比,前往其他地方便成為流動與解放。夏納萊克也在接下來的長片《Places in Cities》(1998)、《Passing Summer》(2001)中,接續處理日常柏林之於巴黎、佛羅倫斯和歐洲其他城市,或柏林作為都市之於南方鄉間的對比。不過並非為了證明其他地方比柏林更適宜人居,電影更強調的是人物在不同場景中的行動與姿態,並讓隨之新生的際遇和感官體驗,逐漸稀釋對話主導的情節,成為另一個推動敘事的要件。2004 年的電影《我心遺留在馬賽》(Marseille)即將停滯與流動的對比,推至另一個極致。

 


(圖/《我心遺留在馬賽》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行車影像帶著觀眾駛入馬賽,透明卻與外界隔絕的擋風玻璃,保證了生疏而友善的初次接觸。接著,一系列遠景和特寫交錯,我們看蘇菲帶著相機,獨自穿梭在灰暗斑駁的市街,但電影讓她持續待在畫面中心,而不以她的視角揭露所見事物,彷彿觀看了什麼無關緊要,敘事只因主角的看、拍攝與遊走的行動而推進。在馬賽,蘇菲是旅人和陌生人,擁有隨心意變動的彈性和行動力,既沒有需要照應的社群與財產,也總有其他地方可去。電影也不細究她拍攝的照片,《春光乍現》(Blow-up,1966)的命題不是重點,照片僅是時空的紀念物,允諾她與此地單純而深刻的聯繫。然而當鏡頭從舞池聚會一切,有人突然在路邊以德語叫住她,電影毫無預警省略時空位移,讓她直接從馬賽回到柏林,然後是人們接踵而來的質問。

夏納萊克最初構想時,便期望在看見社會關係之前,先將主角個人的行動和姿態獨立出來。(注10) 但在影片後段再次看見蘇菲時,除了在昏暗的公寓裡沖洗照片,她更常周旋於摯友夫婦和他們的孩子之間,淹沒在曖昧互動和他人的危機裡。更讓人意識到,曾經足以抵禦日常凡庸、讓她感受自我的限時特權,在回到柏林便嘎然而止。而激進省略時空連接、因果的敘事方式,也更凸顯主角在兩地流動與停滯、在場與缺席間的巨大落差。結尾也進一步展示遠走他方極為現實的一面:危險猛然降臨,卻遺失在鏡頭之間;蘇菲不連貫的說詞是唯一線索,但當她戒慎說出所感,卻不被聆聽,轉而隨口重述成警探想聽的版本,妥協使脆弱的感觸湧現,然後才是艷陽下遲來的解放。(注11)

展演喪失的姿勢:《夏午時光》

從早期短片以來,夏納萊克便時常運用戲劇與文學典故,對應電影中曖昧不明的人物關係和心理狀態。如《我心遺留在馬賽》台上彩排的是瑞士作家 Friedrich Dürrenmatt 的喜劇《Play Strindberg》(1968),蘇菲的摯友漢娜飾演服侍夫婦的女僕,也對照出蘇菲在關係中的邊緣位置。然而,如同蘇菲憤怒的提醒,若漢娜持續迷失在戲劇性的表達之中,便再也無法釐清真實感受。這段關於展演現實或現實中的展演的爭論餘音未了,也在夏納萊克的下一部作品《夏午時光》(Afternoon,2007)持續發酵。

《夏午時光》在當代柏林郊區的湖畔別墅,上演契訶夫的經典劇作《海鷗》,並將情節時間濃縮在三個夏日午後,讓人物同一時刻呈現的各種狀態、行動或對話,以更精練且象徵性的修辭組織起來。不過,對比原作,電影中的人更加了無生氣,既沒有搬演戲劇的活力,也沒有議論他人的熱情。除了日常必需的用餐和家務,他們總是各自散落在別墅四周,不真的做些什麼,任由庇蔭生活的房屋、衣物和身體,在光影中愈發損壞。


(圖/《夏午時光》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你能理解嗎?」如同《迷情三角》中徒勞的傾訴,他們對彼此的提問和顯而易見的頹態,早已是一種戲劇化的姿勢,而他們向彼此索求的是得以注視自己的觀眾,看著他們展演失落:台上面向觀眾席的愛琳,回到別墅卻無人搭理,遠景鏡頭更將湖中央的棧板,化作她無法親炙的、屬於兒子康斯坦汀的舞台。之後,愛琳持續攪擾,但別墅裡的人則回敬以話中有話的漠然敷衍,以同樣戲劇化的姿態抵抗侵略。至於鄰人的女兒艾格妮,早已在外體會過自我充實的滋味,厭倦成為他們各自展演中的配角。可是,在這裡,逃逸卻異常困難,電影巧妙運用別墅原有的佈置和具穿透性的空間型態,讓他人總能從景框的邊緣入侵,或是透過畫外音為人物帶來另一空間的談話、步伐或椅腳擦撞聲,令他們相互指責否定,卻也持續意識彼此的存在。

有趣的是,原作中康斯坦汀第一次自殺,槍聲是從無人知曉的幕後傳來,而《夏午時光》則讓我們透過愛琳的訕笑知悉:「在切腹嗎?」旋即,她衝上前用手接下刀,他從景框外以手背打她,愛琳真誠痛嚎,才喚回他的理智,步入景框、抱緊滿臉是血的愛琳。然而,最殘酷的正在於,已然發生卻無能紀念的喪失,不會因場面昇至充滿轉機的衝突時刻,就突然能和解不算數了。於是,陰影下的波斯菊、不吃的冰淇淋和逝去的巴黎回憶,共同串起憂鬱的象徵,愛琳再次從關係中逃離,康斯坦汀也絕望地游向最後的舞台,但她這次沒有移開視線。

安放歧義的空隙:《我在家了,但...》

《夏午時光》之後,夏納萊克先後參與兩次主題短片,並在 2010 年完成了以法國最忙碌的機場為題的長片《Orly》,延續前作聚焦於特定場所的空間性質的手法。但長期困擾著她的經費短缺和技術過渡的問題,也在此時變得更加棘手。(注12)而在經歷了漫長的磨合和等待後,夏納萊克的作品彷彿也因應新的技術和工作型態,產生了不小的質變。例如,自 2016 年的《The Dreamed Path》以來,除了數位影像特有的品質,有別於過去膠卷的質地,另一個明顯的變動是,電影更激烈地拆散敘事時序,使得已經省略多數連接點的情節,加倍斷裂與跳躍。

當然,這並非僅是流於形式,更是令夏納萊克得以徹底實踐她一慣的「反因果」或「反目的」的立場。也就是說,任何衝突場面,或乍看導向某種結果的接觸,都不是故事的轉捩點。並且,在拒絕服務任何戲劇目的的同時,更重要的是看見個別時刻、畫面或事件之間,相互關聯卻也不容抹煞的特殊性。2019 年的《我在家了,但...》(I Was at Home, But…)便是活用了這樣的剪輯手法,讓主角阿斯特在遭遇丈夫過世、13 歲的兒子菲利浦失蹤又回家之後,煎熬著度過的許多生活片段,和菲利浦與班上的孩子搬演《哈姆雷特》的過程,時而平行對應,時而複雜交錯,並相互補足單一話語、行動或影像所不能充分表現的效果。

除了阿斯特和菲利浦的主線,另一個讓故事變得曖昧不定的元素,便是在片頭與片尾出現的狗、兔和驢子的框架故事,讓人很容易就聯想到布列松的電影《驢子巴達薩》(Au Hasard Balthazar,1966)。而夏納萊克最初參考的其實是德國童話《布萊梅樂隊》,當中失去利用價值、被人類拋棄的動物,一起在原野上的空屋生活,一如片末背著妹妹走入森林的菲利浦。他們不會或不能批判失控的人類母親,而只是照看著彼此。(注13)不過,夏納萊克個人也不介意別人想起布列松,不僅因為這些主題和手法,早已成為經典。再者,即便她從早年開始就時常採用手腳,或其他從臉部轉移到身體局部的特寫,甚至在前作做得更為徹底,但她認為自己和布列松想表達的,其實是非常不同的內涵。(注14)誠如夏納萊克的其他作品,《我在家了,但...》從不引導觀眾抵達任何固定的詮釋,即便從片名到片內,都用上了典故,但在抹去意向和時序結構後,剩下的便是文字、話語、形式與姿勢的單純呈現,而不一定與動機、意義或其他心理機制有關。她讓孩子們演出《哈姆雷特》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事實上,夏納萊克自 2001 開始,便與劇作家伴侶 Jürgen Gosch 一同將莎士比亞戲劇,陸續翻譯成可用德文在舞台上搬演的版本。其中,《哈姆雷特》是最讓她驚艷的。她認為,比起作為一個戲劇文本,這些文字更像有待被說出的話語。(注15)於是,當片中的孩子,放下劇中角色的情感與意志,直接唸出臺詞、擺出相應的姿勢。一方面,電影如同將這些富含情感的台詞,還原成單純的字,展現文字本身簡潔的面貌。另一方面,孩子抽離且毫不費力的表演,並不意味著空洞或缺乏誠意的模擬,而是穿插在主線之間,一次又一次撕開畫內時空的空隙,為那些總是從當下的言詞和行為中溢出,卻無處安放的事物,提供庇護和念想的場所。


(圖/《聲聲長流》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當代共鳴的經典:《聲聲長流》

當夏納萊克於今年柏林影展釋出,改編自古希臘神話《伊底帕斯王》的最新作品《聲聲長流》(Music,2023)時,記者會上一位自稱出身希臘的記者,好奇地向她提問,在今日更加流動多元的後現代社會中,重新詮釋這樣的神話的難處何在。夏納萊克一邊表示自己沒有包袱,就是去寫去拍,一邊幽默回嘴那些大家不談的真正困難:「籌措資金(financing)。」 (注16)總是憑藉過人的直覺和感受力,靈活調度戲劇和文學經典的夏納萊克,這次的新作仍使勁撥散相對連貫的故事原型,而從當代生活的物質環境中重組寓言形式,替換宿命的發生形態。同時,電影某程度也舉重若輕地幫助觀眾,放下那些累積數十年的既定理解,和對內化父權的主體的譏笑(托佛洛伊德的福)。在這裡,宿命不是經由倒敘回推來證明,更像是一系列關聯不明的條件接續發生,例如,片頭不祥的出生、傷腫的腿(「伊底帕斯」希臘文原意)、陌生男子沒來由的親暱,然後是誤下殺手後被喊出的名字:「伊昂納」。經由召喚,他才成為我們所知道的,令人悲傷的存在。

此外,電影也使宿命和受苦的身體產生關聯。特寫鏡頭下,伊昂納的腳上有傷,而其他囚犯也因踏著高鞋,而擺出拘束痛苦的姿勢。(注17)若再加上伊昂納接觸監所女工伊蘿之後,逐漸失去的視力,彷彿可以說身體上的折磨,既是對踰越的警示,也顯示他曾抵觸命運的痕跡。是故,當伊蘿教給他的照護和音樂的救贖,讓他的傷口在活水中癒合時,卻可能也使對抗失效。但在他們不幸的身世,被無心的電話揭露之前,電影也不斷展延那些極致純潔的時刻:鏡與夢的字謎、韋瓦第的歌、共同生活的夢,以及在流水下交疊的雙手。可以說,比起令人咋舌的亂倫悲劇,《聲聲長流》更關注人物如何得以載負悲傷,繼續活著受苦。至於,那些遺落在一個個鏡頭和姿勢之間,話語所不能充分說明的喪失與歧義,這一次,她以歌聲指出可能的共鳴位置。

.封面照片:《我在家了,但 ...》劇照;2023 台北電影節提供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nobidak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