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放大一些,帶電影去向更溫暖的地方──專訪《窄路微塵》導演林森、配樂黃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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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12
  • 採訪
    馬曼容
  • 馬曼容

編按:香港新銳導演林森第二部電影作品《窄路微塵》,在 2023 年香港電影金像獎獲得十項提名肯定;其中,電影配樂黃衍仁方於 2022 年奪得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又於今年香港電影金像獎再獲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獎項。本期《放映週報》專訪《窄路微塵》導演林森與配樂黃衍仁,請兩位創作者共同分享合作歷程、創作想法,與關於配樂的相關思考。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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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人們不能群聚;即便脫下口罩,交流似乎還有一層隔閡,時間也仿若定格,停止流動運轉。小飛俠清潔公司老闆窄哥,每日努力清潔,只為賺取微薄生活費用,機緣下,碰到帶著女兒細朱的單親母親 Candy。萍水相逢的兩個淪落人,雖各自遭遇不同的生活困難,但卻在困頓中互助,攜手渡過艱難,亦為彼此打氣。對比前部著墨香港青年衝撞怒吼的《少年》(2021),新銳導演林森獨立執導的下部電影《窄路微塵》(2022)中,講述了人與人之間的偶然際遇,放下怒氣、溫柔的敘述,試圖在疫情後的無暗中找尋一絲微光,將寄存於社會中的人情溫暖傳遞給世人。

小人物與生命力

在長片之前,林森所執導的短片、紀錄片作品,諸如《人在皇后》(2007)、《暉仔》(2011)、《綠洲》(2012)、《仇》(2014)等片,社會運動場景、新移民處境、工廈蝸居、處於壓力社會下的人物百態都是他過去關注的對象。此次《窄路微塵》再次對準小人物,以清潔公司的工人為出發,探視其周遭的人際網絡,而之所以取材此職業,原因也與本片的編劇鍾柱鋒有重要的牽繫。由香港電台製作的劇集《獅子山下》,當中的《豹》(2015)和《黑哥》(2017)都是林森與編劇鍾柱鋒的合作,不論是《豹》中的撿紙皮工人,抑或是《黑哥》裡的貨車司機,都是對社會小人物的關注。對此,之所以會以小人物出發,林森提到選擇題材上並非刻意,有此些創作的想法,皆是取材自周遭的生活。生活在深水埗的林森和鍾柱鋒兩人,偶爾會相約附近餐廳聊故事,而筆下的小人物正正來自他們親眼所見,圍繞在周遭的人物生活。例如《豹》,便是一日兩人在街上看到回收車駛過,就開始對正在工作的南亞青年感到興趣;《黑哥》則是生活中常常碰到的貨車司機,這些人物都在他們居住的社區來來往往。


(圖/《窄路微塵》劇照;佳映娛樂 JointMovies 提供)

 
來到《窄路微塵》,創作的開始也是啟發自生活偶然乍現的靈光。又是往常的一日,兩人相約見面前,鍾柱鋒在林森家旁不經意看見一群清潔工正在罷工,他將這個畫面跟林森講起,故事就開始從這條「窄路」慢慢擴延發想。起初,林森聽到清潔工這個題材,形容道:「清潔工這個工種其實蠻有趣的,他們工作的時間,很多時候是在店關門之後或是開店之前,是我們不常看到的。這是一個蠻有電影感的事情,我們覺得可以幻想一下。例如,他們在一個旁邊都沒有人的地方,只有很小的燈光,很辛苦地在工作。工作完了,他們走了之後,那個店才開始有很多人運作。」昏暗微光下低頭辛勤工作,以此為基點,兩人開始揣想各種可能,除了平時能眼見清潔工的一面,是否還有其他的想像方式?因此,林森和鍾柱鋒開始著墨清潔工不為人所知的另種面貌——雖然清潔工每天去幫忙處理其他人不想面對、不想看到的棘手問題,但當他們自己碰到這些問題時,誰又願意伸出援手幫助他們?這種形影單隻、獨留一人的孤獨感,成為了故事的原點,更是《窄路微塵》的起點。

觀察林森過去的創作,與其說小人物,他所關注的對象都不是往常銀幕上的「主流」角色或職種,但卻都圍繞人事物所身處的「社會」;劇情上雖沒有強烈的轉折衝突,但他卻藉以溫柔的視角視察並敘述他們的生活,隨而進入人物的人際網路,搭建起具有溫度的人文社交橋樑。關於一路對此題材的關注,林森笑言自己其實並沒有想要特意關注小人物,一切可能都來自對生活的觀察與感悟,「可能是我們身邊比較多,而我也在社區接觸過許多基層小人物,當然也可能是沒有認識太多富豪或有錢人(笑),所以很難想像他們的生活。於是,我們就從自己熟悉一點、在生活環境中比較容易碰到的題材下手。」林森進一步補充道。也正是源於這種熟悉,兩人能從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凡人觀察,看見這群人物的非普通生活面貌;而這樣的「非普通」不僅長出著迷的生命力,也深深吸引著兩人,想亟欲藉影像的力量講述這群社會基層的故事。
 
然而,又是什麼樣的生命力,讓林森和鍾柱鋒獲得創作泉源的灌注?林森隨即舉了深水埗的天光墟。「天光墟」是指在半夜或清晨開檔、天亮就會收檔的市集,是香港的特色之一,而在深水埗的天光墟,是一處許多窮人、老人家匯聚之地,他們也會將自己家裡的東西拿出來地攤擺賣,賣的東西千奇百怪,多數來自拾荒或二手物品,甚至可能只是一罐已經用過的醬油和辣椒醬。林森形容,這個畫面雖然看起來荒謬,但對他而言,正是此階層所展現的生命力,也是他們的日常,為了生存,換取一點點微薄的金錢,才出現如此「有趣」的行為。更甚者,生命力不只展現在人物身上,林森與攝影流星也在《窄路微塵》中,透過攝影的構圖、場景的選取,捕捉這寄存於香港社區裡微小卻頑強的地域生命力。談到攝影和選景的巧思,雖原本劇本的故事皆從深水埗出發,但實際勘景後發現實地空間較小,且劇本後來的設定改為在工業大廈裡的劏房,加上拍攝期間受到疫情影響,角色情節設定改變、場景難尋。一次機緣下,製片的牽線讓林森與攝影師前去土瓜灣看景,他們一眼看中的心儀場景,便是片中窄哥公司的單位。在這個單位外頭有一處 T 字路口(木廠街和十三街的交界)的街景,深深吸引著他們,狹小的空間對廣大的路口,如同身在窄路中通往前方的大路。也因此,此處成為了首選,所有電影的場景、窄哥的工作區域與 Candy 母女的相遇故事,便漸從此地周圍擴展延伸。
 
「因為我們沒有太多的預算,也是基於資金的考量,大部分的場景也是圍繞土瓜灣這個地方,加上我們的戲較多外景,跑來跑去都在附近比較容易,當然也更省錢。」林森聊起土瓜灣的一切:花費兩天,劇組一行人在主場景附近行走,偶爾去到不同的街道逛逛,而在途中行經的許多社區,其中有不少地方的房子正在重建、汰舊換新,舊房子逐漸消逝,一切就好像是命中注定,因為《窄路微塵》的機會,林森才可以透過鏡頭記錄並保存昔日香港的光景。而片中許多「狹窄」的鏡頭設計,很多時候是基於香港地域的現實考量,「在香港,我們城市很多建築和設計,很多狹小的地方、很高的高樓,許多很窄的路,所以與攝影談論時,我們覺得如果能用一些構圖,例如賓館的方方窗框,或是裡頭住著很多人、很多戶的窄長走廊,將那些角色置身其中,如同他們的生活也是在狹窄的地方中掙扎,利用構圖把他們的生活感呈現出來。」林森進一步談論這個「非常香港」的設計。儘管主場景多數擺放在土瓜灣,但仍保留了一個場景,留給了故事的起點、他們的居所——深水埗,片中角色所住的公屋周圍,便是鄰近深水埗旁邊的石硤尾社區。


(圖/《窄路微塵》劇照;佳映娛樂 JointMovies 提供)

 
一同成長的戰友默契

「如果我以後還有機會參加金像獎,我都會繼續穿這件外套,直到我可以在戲院看到所有林森拍過的電影的那一天。」

這是黃衍仁於第 41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以《窄路微塵》奪下最佳原創電影音樂所說的感言,林森與任俠合導的《少年》,因電檢制度至今未能於香港公映。黃衍仁也繼前一年金馬獎後,再以此片獲最佳配樂,一席感言,道出兩人深厚的友誼,這兩次的獲獎,夥伴林森都陪在他的身旁。而在這條創作的漫漫長路上,只要是林森的作品,他都會找他的好友兼戰友黃衍仁,來為他的作品配樂,此次在《窄路微塵》也不例外,再次邀請黃衍仁為其創作配樂。

如同許多訪談說的那段相識故事,兩人原本就是中一同班同學,直到中三、中四才逐漸熟悉玩在一起,聽音樂、看電影、拍攝錄像作品參加比賽,一起參與社會運動,一同長大,直至林森去唸了電影,黃衍仁仍持續堅守音樂這條路,雖然兩人人生路上有了分岔,但卻因電影再次牽繫起兩人同行。憶起過往,黃衍仁相當珍惜當時的緣分:「我想是在某一個很努力吸收各種東西的重要成長時刻,我們遇見了彼此,然後開始分享、相互影響對方,就變成現在我們這樣。」不論是參與社會運動的夥伴、音樂路上的摯友,到攜手參與電影製作,有林森的地方總不離黃衍仁。
 
也或許是相識 20 多年的老友默契,讓林森和黃衍仁在合作上近乎毫無阻礙,不需過多言語,就能通過自己擅長的事物,不論是影像或是音樂,明白對方所想的東西。黃衍仁再次分享起與林森的過往合作:「其實我們最初的合作就是在中學時一起去搞音樂,剛開始就是玩那些 MIDI 電子的 programming,那時候連樂器也不會玩,就是一塊去用電腦弄一些音樂。在中四(16 歲)的時候組了樂隊,林森打鼓,我是彈吉他,還有另外一個好朋友是彈貝斯,我們以樂隊的型態一起玩音樂,直至林森去唸書才解散。」在合作《窄路微塵》的過程中,林森和黃衍仁聊配樂的時間其實非常少,林森只需簡單指明大方向,黃衍仁便能掌握林森想要求的氛圍,「《窄路微塵》第一版本的配樂,除了一些段落改動外,和目前完成版其實相去不遠。」林森隨而補充。

同樣憑《濁水漂流》(2021)入圍金馬獎最佳原創電影音樂和電影歌曲的黃衍仁,談論此次於《窄路微塵》的配樂概念,他形容與前作有極大的不同,會有差異的主要原因仍來自影像所傳遞給予他的感受。在《濁水漂流》裡,黃衍仁採用非常重且強烈的音樂,去表現人物欲傳達的憤怒和絕望之感,用吉他彈奏出簡單旋律,讓黑暗壓抑的感覺縈繞於全片,片尾曲〈濁水漂流〉更是唱出一股悲憤的宣洩,卻有帶來點無奈。而來到《窄路微塵》是與《濁水漂流》完全不同思維的音樂創作,「林森給我看 first cut 的時候,我感受到它的味道是很淡的,而他所拍出來的影像,不會使用一些誇張情緒或戲劇元素。這也給我一個很清晰的感覺,比起過往的黑暗抽象,這次我想要改以更溫柔、更溫暖的溫度,藉清亮簡單的音樂將原本已經有味道的地方,再放大一點點。」黃衍仁延伸更多對《窄路微塵》的音樂想法。而電影裡的所有音樂,都是在他牆上掛滿吉他、貝斯的小房間錄音製作完成。
 
黃衍仁進一步談到屬於片中角色的音樂:「最重要對我來說,做《窄路微塵》的一個開始點,就是找到烏克麗麗(Ukulele)這個樂器。角色中有窄哥、Candy 和細朱,Candy 跟細朱給我一種很青春的感覺,雖然她們也是 struggle 且生活不容易,但依然是一名年輕人和一位小朋友,因此就選取烏克麗麗來強調這種青春的感覺。」而來到窄哥,黃衍仁則選用了低音的貝斯作為角色主要音樂,但這把貝斯與往常所見到用於搖滾的實心貝斯不同,而是一把便宜的木貝斯(Acoustic Bass)(談及此處,黃衍仁隨手從背後牆下拿出這把貝斯,本想示範演奏,可惜貝斯未調音),樂器彈奏出來的溫柔音色,也成為了窄哥音樂的起點。


(圖/《窄路微塵》劇照;佳映娛樂 JointMovies 提供)

對黃衍仁來說,音樂到底又在影像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是始終輔助襯托,還是能在樂音間開出另一朵花?提到音樂於影像中的定位,黃衍仁認為音樂在電影裡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且音樂不用將自己的位置推到很後面,反而可以直白、直接地去與影像傳遞的情緒對話。「其實音樂可以做到的事情是很多的,有的時候可能它要跟影像相反。 有的時候它要拉出一個距離去製造第三樣東西,可能不是一加一這麼簡單,而有時候是完全跟影像一起,朝同一個方向、步調發聲。」即使只是一兩個簡單音符、一兩分鐘的旋律,只要在對的位置,做到剛剛好的狀態,發揮音樂恰到好處的功能,也是黃衍仁在做電影配樂的目標。他還隨即趣味透露,《窄路微塵》於金馬獎放映的版本並非最終配樂版本,即便林森已經覺得夠好了,但黃衍仁仍在獲獎後做了極細微的調整,目前院線上映的版本和電影原聲帶,才是黃衍仁所認可的 Final Version。

無所畏懼、探索一切的初心

《窄路微塵》是林森參加 2017 年的「mm2新晉導演計劃」,以《豹》贏得大獎而得到的電影導演長片合約。從《少年》到《窄路微塵》,獨立製作的電影究竟在當前香港商業電影環境又面對怎樣的困境?對執長片導筒的新銳導演林森來說,最困難的部分不是現場拍攝的一切,反而是在劇本編寫的階段,他認為剛開始與編劇寫劇本的時候,所寫的故事不知道好不好,裡頭提到的細節也不確定是否能成功拍出。在資金尚未落實下,《窄路微塵》就是靠他們一邊拍攝一邊籌資而完成的,面對沒有背後大公司的支持,監製逐門拜訪其他公司,最終找到十多個獨立投資人共同投資,才得已完成一部長片的製作。

「《窄路微塵》這個案子之所以困難,是剛開始的時候沒有太多信心,自己會想這麼一個平淡的故事,觀眾會喜歡嗎?投資人會有興趣嗎?當中經過很多思考,也有許多自我懷疑和擔心。」但幸好, 有編劇鍾柱鋒的催促提醒,讓他們提早為影片確定好許多拍攝的細節,變相增強他們的信心。也因此在拍攝過程中,所有的困難都已不成困難,只需要去解決迎面而來的現實問題,例如疫情下如何做出因應的拍攝對策和措施。
 
「如果你相信終有一天,可以改變那些被認為『不可能改變』的事。那麼,請一起繼續吧!」這是林森首部紀錄長片《人在皇后》的片尾字卡,片尾也特別鳴謝「阿仁」這位夥伴。如今,兩人攜手結成的《窄路微塵》種子,從愛丁堡影展世界首映、金馬獎的提名獲獎,直至去年末回到香港公映,創下近千萬票房,隨後又飄散到英美、日本、臺灣等地方放映,亦再奪金像獎的肯定,在此期間,移居英國的林森也於港英兩地來回奔波。但對林森來說,比起拍電影所收穫的票房和名聲,更重要的是將自己想說的故事和箇中信息傳遞給觀眾。「我收到很多觀眾的一些回饋,他們告訴我對這個故事有很多共感,也為他們帶來一些想法,這已經給予我更多在創作時所沒想像到的東西。 」林森說道。

即便因《窄路微塵》獲得獎項的肯定、工業的認可,但對「年輕」的林森和黃衍仁而言,持續做自己所熱愛的事物,仍舊是當下最重要的事。林森笑言自己很幸運,身為新導演已獲得如此多的機會,也獲得他人協助幫助他完成想做的事,自己也正慢慢認識香港電影工業;同樣覺得自己幸運的黃衍仁,則是感謝初期已經確立自己的喜好,及嚮往走上的道路,不用過多解釋,與有默契的夥伴們合作有趣的新計畫。嘗試著喜歡的案子、做著熱愛的工作,一眨眼 20 年已飛逝,儘管他們現在已成為年輕人的前輩,歲數也逐漸增長,但兩人的初心不變,內心依然是那個無所畏懼、願意探索一切的少年。

.封面照片:《窄路微塵》劇照;佳映娛樂 JointMovies 提供

馬曼容

筆名 Pony。1995 年生於台北,從事影像評論、採訪、專刊編輯等文字工作,並致力於香港影像與亞際文化研究。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並為合作社 Collective 成員;2019 年起於台北電影節工作至今,現為節目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