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工宇宙」,不說再見——專訪《做工的人 電影版》編導鄭芬芬

732
2023-03-29
  • 採訪
    張婉兒
  • 張婉兒
  • 攝影
    蔡耀徵

2020 年,改編自作家林立青散文集的劇集《做工的人》甫上線,即斬獲收視佳績,也在當年度的金鐘獎榮獲包括迷你劇集獎、導演獎、男主角獎、男配角獎等四項大獎。這部以喜劇為衣、包裹工人生活現實的劇集,以其寫實接地的氣質與荒誕詼諧的基調,開拓了不同以往的臺劇新類型,也成功喚起觀眾對社會議題與底層群體的關心。

觀眾迴響熱烈,演員也拍得投入,臨到殺青時,都捨不得結束。當飾演鐵工兄長阿祈的李銘順向導演鄭芬芬熱切敲碗第二季時,鄭芬芬還只當作是一個笑話。她對李銘順說:「你們(在劇中)都死掉了,拍什麼第二季啊。」但李銘順馬上表示,他們「可以拍前傳!」無論如何,希望大家再續前緣。願景雖好,但誰也沒有認真,那時的鄭芬芬心想,她想說的故事,在第一季就已說完了。

下一份工作如常進行,直到監製將粉絲專頁、PTT 等平台上的留言轉給鄭芬芬看,她才真的起心動念,有了繼續拍下去的想法。看著一個接一個的工人子女在網上主動冒出來,傾訴自己父母的故事,鄭芬芬忽然覺得這裡就好像樹洞,讓他們將過去放在心裡不敢說的話說出來,「那時候我突然很受感動,覺得好像我需要回饋一下這些粉絲。」

只是,如果要繼續做這個故事,要講什麼呢?當年不經意的笑話宛如火種,在鄭芬芬心頭復燃,如果期待原班人馬,勢必只能以前傳的形式包裝,於是她開始想,如果要做電影版,回到 11 年前,她要說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前傳故事?

「大」工地與「小」人物

在電影版中,鄭芬芬希望有更不一樣的勞工呈現。相較劇集以豪宅為工地背景,這次她選擇牽涉公共工程的大型工地。大型工地涉及的不僅是私人建商,還有公家單位。施工的工法也不同,分工更加精細,她需要考究不同工種的工作時序,創造一個讓主角群的三個工種——鐵工、板模工和挖土機司機出現在同一時間的可能性,田調過程在在都是挑戰。


(圖/《做工的人 電影版》劇照;大慕影業、華映娛樂提供)

鄭芬芬也坦言,「我一開始的想法其實是想講大巨蛋的故事。」當時大巨蛋案延宕已久,引起社會普遍關注,眾多小型包商受到影響,也是她認為重要的勞工議題之一。只是田調過程再遇上大巨蛋復工,鄭芬芬意識到在時效上劇本無法趕上大巨蛋的進程,且牽涉的議題龐大,她最終決定,不觸碰像大巨蛋這樣的明顯標的,但依然在情感線裡埋入小包商在建築體系中的無奈、勞工在大型工地裡的艱難處境,作為人物在那個年代的背景。

相較於大型工地之「大」,便是與之抗衡的人物之「小」。鄭芬芬說,雖然電影與劇集共通的主題都在述說小人物,但電影更聚焦在「弱勢」這件事上。比如,片中的一條事件線,便是圍繞弱勢的工人因為不懂法律,受假律師欺瞞展開。鄭芬芬提到,在現實中就有很多類似的案例,工人因不知道自己的勞保是打電話就能申請,被律師騙走退休金。

此外,她設計這條線還有一層用意,便是讓阿祈、昌哥(游安順飾)、阿全(薛仕凌飾)的「噗嚨共」三人組,有一個相遇相知相惜的理由。因為被騙,所以同仇敵愾,要站在同一陣線找到壞人。「義氣」,一直是鄭芬芬將三人組緊密維繫在一起的精神底色。

除了被欺騙的工人,鄭芬芬鏡頭下的弱勢族群,還包括因為不知道怎麼爭取低收入補助、無法改善生活環境的阿嬤,還有想賺錢卻不知從何入手、學習和生活條件同樣堪憂的小孩。鄭芬芬會在故事中加入「修蓋鐵皮屋」的情節,也是來自於當時看到的一則新聞。

有個小孩因爲阿嬤的鐵皮屋年久失修,寫信到政府單位求助,希望能幫阿嬤蓋房子。後來那封信被義工團看見了,義工團便集合各式工種的人,一大清早去幫忙,一天就將房子蓋起來了。當時鄭芬芬一方面感嘆,臺灣有愛心的人真多,一方面也驚異於有這麼神速的蓋法。她為了做田調,跟著義工團到處跑,看著房子砰砰砰地蓋起來,直說很感動,「有一個地方住其實是很難的事情,有這麼多人幫你蓋這個房子,就是受的人很感動,施的人也會開心。」鄭芬芬決定將這件事放進電影裡,也扣連到她一直想闡述的主題——「甘苦人疼惜甘苦人」。當這些弱勢的人走入絕境時,也永遠是弱勢的人在幫助他們。

歡迎來到「做工宇宙」

鄭芬芬以前很害怕「續集」這種東西。她總聽人說,一般續集都不會好看,通常第一部廣獲盛讚後,第二部都會被批評踩雷,尤其要維持原來的人設、人物組合,不能隨便更改,真讓她挺擔憂的。於是她開始推想,有什麼成功的續集?她很快想到了《教父》系列。鄭芬芬笑著說:「會不會跳太遠?」但確實,她細細一想,《教父》沒有任何一部踩雷,即使是沒有看過前後故事的人,也能將任何一部片當作獨立的電影來看。鄭芬芬突然在那一刻有了信心,「我的人物其實很飽滿,很扎實,一定有辦法再讓他們講一個很完整的故事。」

鄭芬芬說,她並沒有刻意埋設給劇集觀眾的彩蛋。即使片中出現阿全駕駛的那輛貨車,也不是特意為了交代,而是希望能回梳這組人究竟是如何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們是怎麼認識的?阿全又怎麼會住在車上?在思考這些身世與過去的同時,很自然的,她便會道出這個故事,也不擔心沒看過劇集的觀眾看不懂。

但是,在鄭芬芬的心中,當然還是偷偷藏了一個「做工宇宙」。在電影裡,阿祈心心念念帶著妻兒,上實境節目《幸福到誰家》賺大錢。鄭芬芬回想十年前的臺灣,除了金融危機籠罩全球,還有綜藝節目在臺盛行。尤其在當時,OTT 平台尚未興起,電視媒體也不如現在繁多,工人生活中僅有的一些小確幸,便是守著那幾個火紅的節目。鄭芬芬再將這個節目設定成是僅憑運氣獲勝的節目,運氣與人的命運相連,她希望藉由這個概念,來形成「做工宇宙」的氛圍。

很多人或許以為,阿祈渴望成為節目天選之人的祈願,與劇集中的發財夢相像,但鄭芬芬並不這麼想。她想做的,事實上是發財夢的前因。因為在 11 年前上節目發現自己是天選之人,很幸運地不論說什麼都能命中,於是也悄悄埋下阿祈未來發財夢的種子。當時的他對社會還懷抱著某種純真,他相信人定勝天,只要自己想成功,就一定可以。可是現實的磨難會告訴他,即使他有這樣的鬥志,但運氣很可能也在那一次就用完了。「說起來有點小悲哀,但可能也是很多人人生的寫照。」鄭芬芬說。

在她的「做工宇宙」裡,小人物總是一刻不歇地在與命運搏鬥,即便結果或許不盡如人意。很悵惋,也很真實。


(圖/以「前傳」形式處理電影版本,鄭芬芬嘗試擴展角色歷史,製作可以獨立欣賞的故事;攝影/蔡耀徵)

情感在電影的黑盒子裡發酵

電影與電視在敘述故事時很不一樣。鄭芬芬說,電視多是用台詞推動的,畢竟是小媒材,看的環境也與電影不同,但電影是用情緒推動的。在電影版的故事中,她也用了更多的幽微情感去帶出氛圍。比如一場破落鐵皮屋中祖孫二人互推檯燈的戲,細膩且溫馨。這也源自她個人兒時的生活經驗,因小時候家中不算富裕,連電風扇都很稀缺,常常一台電風扇,要很多人輪著吹。你吹五分鐘,我吹五分鐘,在她的記憶裡,常有這些與兄弟姊妹一起分享的過程。而類似的概念,也是她希望在《做工的人》中傳達的,一種分享和珍惜的心情。她說,「因為你在電影院的黑盒子裡頭,你可以感受到這種東西,這種東西在電視裡不容易被感覺到。」

而過去在劇集中沒有餘力深鑿的父子情,也在電影中被她拉作故事的切點,與友情兩條線交互成長。片中,阿祈的兒子小傑與新朋友的友情,呼應的也恰恰是「噗嚨共」三人組的情誼。鄭芬芬感嘆人與人之間很奇妙,有時候會成為好朋友,是因為氣味相投,因為一種荷爾蒙,或因為宇宙間某種不可言的感應。不論是阿祈的雞婆,阿全的天真,又或是昌哥的憨直,「噗嚨共」三人組就是因為擁有某種別樣的特質,湊在一起。同樣的,小傑和他的新朋友也是如此。父子倆的友情線是相互印證的,所以後來小傑才會對阿祈說,「你只顧你的朋友,不顧我的朋友!」

有一場令鄭芬芬印象尤其深刻的父子戲,是阿祈和小傑在床上的那場戲,她相信也會是觀眾的共鳴點。飾演小傑的小演員唐浩哲首度挑戰電影演出,鄭芬芬欣賞他身上不匠氣的質樸氣質,但也擔心他無法駕馭太濃重的感情戲。好在對手演員李銘順的家中就有年紀相仿的孩子,也很懂得如何與小孩相處。李銘順在現場幫導演和小朋友講解父子關係,無形中也拉近兩人的距離,最後呈現出自然生動的演出。鄭芬芬分享,她曾問小演員等下要嘗試哭戲,是否需要點眼藥水,小演員馬上回答:「不要,我要自己來!」「小小年紀,還蠻有志氣的。」鄭芬芬笑著說。

說起小傑,鄭芬芬也總是滿滿的感性。她說劇集裡小傑這個角色讓她很喜歡的一點,是他對爸爸的態度一直很正面。不論爸爸做出多麼瘋狂的事情,雖然他也會覺得糟糕或是沮喪,但從未抱持批判或否定的態度,而是默默支持。「我覺得這麼善良的小孩,一定有原因的。」鄭芬芬說。所以當她回過頭來雕塑片中小傑的童年時,她也有意琢磨了爸爸對小傑的影響。小傑幫扶朋友的那滿腔熱血,可說就是遺傳自爸爸的樂善好施、熱心助人,而在潛移默化中,當年發生的這些事,也滋養了小傑未來的人生觀,形塑了他長大後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那麼,電影的結尾也是預先設想好的嗎?鄭芬芬突然一頓,笑答:「喔,你這倒是提醒了我。」一開始,鄭芬芬確實在寫盡父子情、勾勒完一個完整的前傳故事後便擱筆,她想,她已經很好地照顧到沒看過劇集的觀眾了。而後她才又突然想到,「我來照顧一下看過劇集的觀眾好了」,因而有了故事的最後一段戲。相信對熟悉劇集的觀眾而言,將會是最圓滿的結局。


(圖/從電視、串流平台到電影院,鄭芬芬希望能將『做工的人』推向更多不同面向的觀眾;攝影/蔡耀徵)

※※

不論是從漫畫、舞台劇或小說衍生成劇集,又或是在劇集成功後,繼續發展成電影,在鄭芬芬看來,這些都是 IP 經營的模式。因為可以累積大量觀眾和粉絲,這在當下也早已成為了全球影視商業市場的運作常態。但不論是原創或改編,對她來說,最終都還是回歸到如何說故事。而在不同的媒材下,說故事的方法也迥然不同,「其實要去在意的是,在這個媒材下,有沒有把這個故事說好,有沒有幫你把這個文化資源推向所有的人。」

當初劇集播出時,鄭芬芬有一個遺憾。她常聽到很多年輕觀眾說,他們好喜歡這部劇集,好想讓父母也看看,可是父母卻看不到,因為不是每個家庭都習慣收看 OTT,或是擁有該串流平台的會員。當決定要做電影時,鄭芬芬就給自己立下了一個目標,她希望等電影上映時,年輕人可以帶著他們的父母來看,「這個電影講的不僅是父母對孩子付出的愛,也說了孩子對父母說不出的愛,這是雙向奔赴的。」

鄭芬芬期許,這是一部闔家觀賞的電影。她形容如果劇集是比較生猛的,那麼電影版則是更加溫柔的。她盡可能做到雅俗共賞,各種年齡層都能接受。當她得知這部片最終的定級是普遍級時,直呼好開心,那表示六歲以下的兒童也可以進電影院觀賞了!「六歲小孩看應該也蠻開心的吧。」她笑著如是道。

.封面照片:《做工的人 電影版》導演鄭芬芬;攝影/蔡耀徵 

張婉兒

政治大學傳播碩士學位學程畢業,現為編劇,台灣影評人協會會員,第五屆金馬亞洲電影觀察團成員,文章散見於《放映週報》、《釀電影》、《BIOS monthly》等。另有筆名Cari,個人網站:【尋影者CINE|CA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