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換星移,不變的是人與人的相遇──專訪《流水落花》導演賈勝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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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23
  • 採訪
    馬曼容
    蔡曉松
  • 馬曼容
    蔡曉松

以寄養家庭的輾轉流離,說一段關於愛與家庭的故事。由香港「首部劇情電影計劃」支持,香港導演賈勝楓首部劇情長片《流水落花》由資深演員鄭秀文主演,不僅奪得 2022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女演員獎,亦獲 2023 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最佳服裝造型設計、最佳原創電影歌曲三項大獎提名。

藉本片於 2023 年三月於臺灣上映之契機,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賈勝楓,請他分享自己從短片導演轉而挑戰拍攝劇情長片的工作體悟,如何克服身為新導演需要面對的種種阻礙、關於《流水落花》著重家庭與寫實感的創作想法,還有與鄭秀文、張叔平、杜篤之等資深影人合作的經驗。請見本期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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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之前當過記者,大學讀化學系,聽來像是在不同領域跨界移動。我們很好奇,您一開始怎麼會想要踏入拍電影的圈子?或是說,電影有什麼樣的特質吸引您跨到這個地方?

賈勝楓(以下簡稱賈):我在香港科技大學讀化學系,但是,讀了一年之後發現興趣不大,那時候喜歡看電影、喜歡看書,又喜歡寫文章,就投稿去很多雜誌,想做記者。還沒畢業之前,已經去過雜誌社做兼職記者和編輯,畢業後就轉全職的編採工作。十幾年來,我一直在副刊,不是做新聞,而是專題,像是人物訪問、藝術文化之類,還有飲食、旅遊都做過。持續十幾年,直到 2015 年左右,香港媒體的風氣轉變,大家不太看文字,我想臺灣也是,媒體開始做影像,雜誌繼續出,但是撥了很多資源去做影像製作。大概在那時候,很多記者開始轉型:記者變成編導,攝影師變錄像師,我們就兩個人去拍一些短片,五、六分鐘那種。我還試過出鏡試吃一些小籠包,說好吃不好吃這樣。

那時候,從最簡單寫一些 Script(劇本)開始,做一些簡單剪接,越做越有趣,很想繼續做好,就跟一些 Partner 出來開一個 Production House 拍片,專拍一些紀錄片、廣告,還有一些電視節目,接案子去做工作,全部都是影像作品。也開始參加一些香港的短片比賽,比如說「鮮浪潮」(《飛往父親的鳥》(2019)、《雞蛋仔》(2019)),還有一些其他像是「創+作」音樂、微電影的短片比賽(《埋單》(2021)),拍了四、五個左右。

在 2019 年的時候,我覺得我們最後應該到達的地方是一個電影長片,然後,我就和我的太太羅金翡,也是這部電影的聯合編劇,就一起寫了現在《流水落花》 這個劇本,去投「首部劇情長片」計畫,贏了項目資金。其實在一開始做記者的時候,因為我是文字記者,從來都沒有想過我會做電影導演,雖然很喜歡電影,但是沒覺得自己在技術上可以當一個導演,因為我從來沒有讀過電影學院,也沒有受過拍攝現場的訓練,有些新導演他們是副導演出身,或是美術出身,我則是從來都沒有在現場的經驗,所以,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當電影導演。但是,從很小的五分鐘短片,一步步開始做製作到現在,也是一個蠻神奇的過程。

──關於《流水落花》,為什麼您想要寫這個從寄養家庭出發的故事? 

賈:首先,我在短片就比較有興趣說一些家庭故事,我之前的短片題材也關注父母和子女關係,作為一個新導演,第一部電影自己要有把握,我覺得家庭是一個很好的題材,因為它離我很近,它離觀眾也很近,我比較容易去說好一個故事。我自己也是爸爸,我有個八歲的女兒,我寫劇本的時候她才五歲,我經常看到太太跟女兒相處。我們以前以為父母就是付出,子女就是受惠,但是,在和女兒相處的過程當中發現不是這樣,小孩常常用很簡單的一句話或一個動作,無意識地教我們怎麼做一個更好的人,這是她為我們付出的東西,所以,我覺得父母和子女的關係是雙向的,我很想將這個雙向的關係放在一個家庭故事裡。

但是,一家三口的家庭故事太普通,作為一個電影來說,戲劇性也不夠,我剛好認識一個朋友是寄養兒童,他現在 30 多歲了,那時候他就跟我說了很多關於寄養家庭的東西,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香港原來有寄養家庭這樣的制度,我覺得這個題材用來表達我剛才說的那種雙向關係非常適合,也非常有趣。它是一個沒有血緣,不以父母和子女的名義去生活,但又要像一家人的關係。它是暫時性的,不停又來又走、又來又走,這是很好的一個 Structure,去探索這對夫婦的改變,所以就慢慢發展到這個故事。

──《流水落花》主要還是圍繞在夫妻的兩人關係,藉此觀看寄養兒童的又來又走。為何劇本以夫妻角色為核心?

賈:很簡單,我不是拍一部電影去探討什麼是寄養家庭,或者是寄養家庭在香港是什麼情況,不是這樣的電影。我說的是父母和子女的關係,還有人的相遇。這對夫妻一開始想幫寄養兒童, 但這些兒童某程度上也以另外一種方法在幫助這對夫婦,去解決一些他們心理上的傷痛。

《流水落花》不是一個關於寄養家庭現狀的電影,它是關於人生的故事,所以,最後還是回到這對照顧寄養兒童的夫婦,他們有一些過去的傷痛,這些兒童不停在他們身邊經過,我們從這裡去看他們的轉變。

──電影裡面的兒童演員表演非常出色,想知道您是如何選擇演員?每個兒童有不同的性格,關於寄養兒童的 research(田調)怎麼進行?

賈:Research 一定有,我們 research 的範圍包括社會福利署,就是香港政府專門為寄養兒童,或者是領養兒童所設立的官方機構,底下有一些 NGO,專門處理寄養服務和領養服務。然後,還有社工、寄養家庭或者是寄養小孩,這五個部分,我們都做了很多的調查,特別是在寄養家庭和社工的部分,最後轉化出來就是莫姑娘那個角色。父母方面,我們也 interview 了很多人,包括小孩,從三歲到 10 幾歲都有。另外,當然就是我那個朋友,他身為寄養兒童的親身經歷,他從五歲開始在不同的寄養家庭裡面待過,直到 18 歲。你可以說這些在電影裡面看到的故事,很多都是以真實故事為基礎改編而成。

兒童演員方面,不算天美的兒子,就有七個寄養兒童,實際年齡最小的四歲,最大的 20 幾歲。我們 casting 接近 100 個演員,然後選他們出來。其實,小朋友的感覺是很直接的,只要你問他問題,或者跟他互動,第一反應最重要。小演員有些有演出經驗,比如說黃梓樂,他在一些電視劇裡面出演,經驗豐富,但有些就沒有什麼經驗。

在現場跟小朋友的導戲方法,其實和大人相反。與鄭秀文或是陸駿光講戲,你說得越詳細越好,人物的前後左右背景、這句話是什麼心情,他們拿越多資訊做得越好;但小朋友是相反的,小朋友是說得越少越好,比如小朋友拿媽媽的一百元,說「謝謝」,就不要說得太複雜,不要向她解釋對方是你媽媽,但是妳卻跟她很陌生;妳拿了錢之後,要很客氣,但是又要很親切,不可以說得這麼複雜。複雜會讓她想很多,戲就假。所以,用最簡單的方法跟兒童演員說戲,做 A、B、C 三件事,如果做不到,你再慢慢給提示,讓戲做好,這是我在這部戲,對小朋友部分的小小心得。

還有一個重點,我們在一間實景屋子拍戲。沒開機的時候,我會要求鄭秀文和陸駿光在屋子裡和小朋友一起相處,一起吃雪糕、一起在沙發上面看電視、一起在床上面跑來跑去,這是在電影後面發生的事,都是為了幫助小孩子和家長的互動,可以盡量自然。 

──關於主演部分,請與我們談談選擇鄭秀文與陸駿光的原因。

賈:我在還沒寫劇本的時候,已經選擇鄭秀文飾演天美姨姨,選陸駿光做彬叔叔。因為我覺得必須要有一個很具體的形象讓我去想像。為什麼是鄭秀文呢?因為她有一個很特殊、很特別的特質,她很適合天美,外表給人的感覺很倔強,鄭秀文很瘦,但是感覺很硬朗,跟她相處之後,又會發現她心裡有溫柔,對天美這個角色來說,是非常重要。悲劇發生之後,天美需要撐住自己不倒下,要繼續生活,但是又非常悲痛,往後看到小孩,又會有飽滿的溫柔感在底下流淌。她需要這樣一個對比,我覺得鄭秀文非常適合,也想不到香港有其他演員比她更適合。

當然,當初我們也要想一些 Plan B,如果她不行怎麼辦,但我遲遲都想不到還有誰適合,就一直拖著,直到鄭秀文同意,就不需要再想 Plan B;然後,陸駿光跟我合作過短片《雞蛋仔》,也是飾演一名有 10 歲女兒的爸爸。我在跟他相處的過程,覺得他和彬叔叔非常相似。這部電影有種生活感、寫實感,選對演員非常重要,演員本身有沒有這個角色的特質也非常重要。 雖然大家一開始都覺得鄭秀文和陸駿光不匹配,但我最後還是堅持這個組合,因為我覺得他們是最適合的人選。


(圖/《流水落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在表演方面,您給他們什麼指導方式去呈現「寫實感」?

賈:我想一半一半,因為劇本已經寫得非常完整,現在看到的電影,跟劇本定稿其實是九成九相似的,我們基本上都是跟劇本去拍,現場沒有做太多的重新創作或是改動。所以,他們拿劇本之後,也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讓大家摸索,我們經常見面,我和陸駿光見面比較多,我還跟他試過在我的公司裡面,我扮演天美姨姨,他扮演彬叔叔,這樣去試演了很多次(笑)。

到現場的部分,我們在拍攝客廳的時候,就一起在房裡面去看貓,一起在床上面。有一天遇到冷氣壞了,我們就在那裡擦汗,好像一家人一樣生活在那個空間。如果是搭景的話就沒有生活感,拍完這場戲,大家就各自回休息室,但因為有了這個房子,大家被迫困在裡面,有一種這樣的感覺,必須逼著你去和小朋友一起生活,這也非常重要。

第三,就是他們情緒的高低,演員有時候會比較迷失,有時候做得很自然,但下一場戲他們情緒會有一些高漲,就會比要求的高漲了一點。《流水落花》的情緒是比較低的,情感上相對穩定。所以,我最大的要求就是需要把他們保持在這個平衡線的範圍裡面,不要太高也不要太低,這就是我們會需要做調整的地方。

──《流水落花》是您的首部長片,雖然之前有短片拍攝經驗,但對您來說,拍攝長片有甚麼特別的困難?

賈:主要還是時間,短片我們最多人的一次,整個團隊也只有 10 幾個人。但是,這次拍長片,一跳到 50 多個,對電影來說或許是很基本的數量,但對我來說是一個跳級,從 10 幾個到 50 個,每天要處理幾百個來自不同部門的問題,美術、服裝、攝影,還有小朋友、場景,太多太多問題。我不是一個很快可以做決定的人,時間還是一個很大的困難。

比如說我想好一個鏡頭,然後在現場想改,燈光就要全部重新弄。我記得,我第一天拍只是想改個 angle,就弄了一小時,拍短片可能要改只要十幾分鐘,但是長片不行。燈光、美術、演員的走位全部都不同。另外,也有些鏡頭到第三、四個 take 我都還不滿意,但因為時間和資源,只能讓這場戲過;如果有多一點資源,我相信很多地方還可以再改善。

──在從短片轉換到長片的工作經驗中,跟前輩電影人合作的經驗有對您產生甚麼啟發?或是對這部作品產生甚麼影響?

賈:第一個前輩一定是張叔平,他是剪接的 supervisor ,其實他就是剪接,最後 final 的剪接。我們初剪有另一個剪接師,然後,張叔平是幫我從第一個剪接版本,改到現在最後版本的人。他的工作的方法我很喜歡,我們很少直接討論這部電影,反而是討論非常多其他電影:他喜歡看的電影、他為什麼喜歡,我也會說我喜歡什麼電影,我們發覺各自的興趣非常相似。

然後,透過談論其他的電影,他去了解我想要《流水落花》是一部什麼樣的電影,他沒有直接問我想要怎麼剪,反而是跟我說,你想這裡怎麼樣,這裡怎麼樣,很少去直接說這個電影怎麼剪。他後來埋頭苦幹了一個多月,完成後給我看,我一看就非常喜歡,就是非常對胃口的一個版本。

我最佩服的是,他一天剪了 10 幾個小時,即使我回家了,大家都很累了,我也睡覺了,他還會傳簡訊過來說:「我現在正在看韓劇,我想研究一下韓劇的打光和你的電影有什麼分別?我想某一個場景裡面,可以調那個光,可以調得再暗一點。」他還在研究電影,沒事休息的時候,每天也是看兩三部電影。張叔平幫了我很多,用一個雖然婉轉,但卻非常有效的方法。 

另外就是杜篤之和江宜真,他們幫我做 Sound Mixing,做得非常好。當時疫情,我沒辦法過去臺灣,其實應該飛過去溝通,但是後來沒辦法,我就只好寫了一個非常長的筆記 ,E-mail 給他們,解釋我想做怎麼樣的聲音處理,說得很詳細。然後,他們也是很短時間就明白我想要的東西,做出來的第一個版本,已經非常適合、非常好,我覺得他們在環境的聲音上面,做了非常多仔細且細膩的做法,對這部電影非常重要。因為我在電影裡不喜歡用很多音樂,如果可以的話,我幾乎可以不用音樂,環境聲音就變得非常重要,這方面杜哥和宜真幫了非常多的忙。


(圖/《流水落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流水落花》的取景並不是大家所熟悉的香港都會,反而在郊區拍攝,為什麼會選擇這個地方作為電影的主要場景?

賈:正正像你們說的,它不是香港給人感覺的第一印象,但這也正正是我想拍的東西。我覺得香港有很多 iconic 的場景,已經被拍得太多,例如說公屋、舊區,或是高樓大廈,郊區雖然也有人拍,但是非常、非常少。 

那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為我自己就生活在這附近,電影場景在元朗的一個小地方——錦田 ,而我自己清楚這些場景,也比較喜歡這些場景的美,我覺得這種美更是香港的一部分,沒有太多人去拍,我覺得很好啊,每一部電影都應該有它的獨特性。另外,這個地方非常適合這個故事,天美的心情非常低落,她不想在一個很多人的地方生活,甚至幾乎想隱居,所以她會選擇一些相較於郊區的地方,將自己收起來。

有一條河流、一座橋,有座山、有棵樹、有一間屋子,就是呈現一個天美姨姨和彬叔叔很隔離的世界。場景的選擇,一是它代表了某部分香港的美,二是它代表了主角的心境。

──電影當中有許多對於空景的運用,自然景色在電影中也成為表達的一部分,想請導演談談這部分的思考。

賈:電影裡面的環境和天氣,都是主角心情的反照。譬如,為什麼整天下雨?天美經常覺得天色不好、天氣不好,到最後卻伸出一隻手去碰那些雨水。或是環境的空鏡,其實都是心情的一部分,不是有人傷心的時候,就拍他流淚、拍他發脾氣,可以用很多景色、景物去代表主角的心情,好處在於我們不需要太集中去看一個人物,然後故事所包含的東西也會比較被放大,讓觀眾聯想到自己的人生,及人和人的關係。空鏡、環境的流動,能幫助我剛剛所說的 scale,屬於 story 的 scale,不會只關注這個人物,而是使用比較大的 scale 去說故事。

──導演有提到自己比較喜歡收斂、穩定的情緒表達方式,並不僅關注人物本身,想請問為何會傾向這樣的表達方式?是否有些喜愛的電影作品曾經啟發您?

賈:我覺得這是關於電影的審美吧。我剛剛說的這些方法就是我傾向好電影的一個方向,《流水落花》你看上去可能會比較簡約,它人物雖然很多,但是它場景很少,可能就是一條路、一個橋、一棵樹,然後一間屋子、一條河,然後來來去去就是這個家庭的一家三口,只不過小朋友不停變。那麼天美和彬叔叔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的朋友、親戚,它比較是一個很小的 scope,但是你會看得很深,就是每一年抽一塊出來看看,它不是一個很大表面積的一個電影,反而是從一個很小的表面去看這個家庭。

這種簡約的電影是我非常喜歡的,舉幾個比較影響《流水落花》的電影。像是漢內克的第一部電影《第七大陸》(The Seventh Continent,1989),它非常簡約講一家人如何正常生活到自殺的一個過程,一家三口來來去去怎麼生活。第二部是蔡明亮導演的《愛情萬歲》(1994),它也是非常簡約的方法,在一個屋裡面,三個人所發生的愛情故事,然後是韓國金基德導演的《春去春又來》(Spring, Summer, Fall, Winter... and Spring,2003),它也是非常簡約,就是河上面有一間屋子,幾個人在這間屋子裡發生的事情;還有一部,是枝裕和的《橫山家之味》(Still Walking,2008),這些就是影響《流水落花》審美重要的四個導演和電影。

──在《流水落花》之後,您未來有什麼想要往前繼續探索,或是發展的題材嗎?

賈:老實說,我還沒想一個非常 concrete 的想法,我覺得內核還是我很關心的東西——就是人和人相遇,無論它是一個家庭還是一個愛情都好,人和人的關係可能是我長久所關心的一個主題吧。題材可以很多,《冰與火之歌:權力遊戲》(Game of Thrones)表面上是一個很魔幻的故事,但是外表全部撥開,其實就是家庭鬥爭。這個例子比較極端,但我是說中心的東西是不會變的,隨著資金或者資源更多的時候,可能可以做更多的東西。

.封面照片:《流水落花》劇照;甲上娛樂提供 

馬曼容

筆名 Pony。1995 年生於台北,從事影像評論、採訪、專刊編輯等文字工作,並致力於香港影像與亞際文化研究。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並為合作社 Collective 成員;2019 年起於台北電影節工作至今,現為節目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