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柏林影展】再次尋找自由──專訪《綠夜》導演韓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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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0
  • 採訪
    Maja Korbecka(孔敏)
  • Maja Korbecka(孔敏)

編按:2023 年柏林影展,中國導演韓帥以她的第二部劇情長片《綠夜》於非競賽單元「電影大觀」(Panorama)世界首映。本片由中國女星范冰冰主演,敘述一位中國女性移民,在韓國首爾當地冒險涉入黑社會的勢力範圍,且與另一名女子產生緊密的情感連結。本期《放映週報》刊載專訪一篇,由現居德國的電影研究者 Maja Korbecka(孔敏)與導演韓帥進行訪談,導演提及其對性別問題的關注、中韓跨國合作拍攝電影的經過,還有以象徵手法思考的電影表現。請見本篇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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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柏林電影節幾乎回到疫情之前的狀態。雖然韓帥的處女作《漢南夏日》(Summer Blur,2020)在 2021 年獲得了 Generation 電影單元的大獎(Grand Prix),但這是她第一次親身來到柏林。《綠夜》(Green Night)似乎象徵著一個恢復之後的新開始,特別是對女主演范冰冰。這位曾經的一線女明星由於逃稅事件而消失在公共視野,這是她五年後再次出現在銀幕上。本篇訪談試從導演對父權社會的批判來思考《綠夜》的故事。電影聚焦於在仁川機場安檢處工作的中國移民金夏,某天,她遇到一個試圖混過安檢的綠髮女孩,兩人不知不覺建立起密切和理解的關係。為了脫離各方面的壓迫,她們決定逃走,嘗試解決內心矛盾和尋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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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夜》的情節充滿了令人不安的巧合和暗示,好像電影裡的世界在以某種方式對主角說話。面對如此複雜的結構,劇本在寫作過程中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韓帥(以下簡稱韓):從一開始,我就不覺得這是一部華語電影,它的發生地應該是某個東亞城市,但具體在哪並不重要,因為它表現的是當代東亞女性普遍的困境。

這部電影的初始概念並非故事上的,而是對「夜電影」的嚮往。一個夜晚,主人公遭遇不同的變數,與她的伙伴一路狂奔——“Just keep going”!因為人在夜晚的感受常常是比較恍惚的、當下的,我也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將她的世界和我的態度展現出來,因此女主角的遭遇和反應都需要具備一定的象徵性,她們的抉擇應該以不那麼現實的方式進行轉變。

劇本的第一稿只寫了 10 天,看上去有點像《末路狂花》(Thelma & Louise,1991) 。隨後我一直在想,時隔 30 年,我應該如何拍出區別於 Ridley Scott 的電影。當我與我的編劇搭檔雷聲討論時,他幫我豐富了「阻力」部分的情節,我們逐漸找到當下東亞女性普遍面臨的一種新的情態:她們由外而內地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控制著,性別平等也許終究是一場幻象,我們擁有的不過是一種「假自由」。

男性社會之所以默許女性為爭取自由而採取的一系列行動,有時候不過是因為他們認為你的行動百無一用,遲早會宣告失敗。就像這部電影裡的兩個女人一路逃亡,卻甚至看不到有人來追,這是不是更可怕?有點像當今世界對女性運動的態度,不是憤怒、不是焦慮,而是沉默和輕蔑,把它當成一種流行文化來加以描述。某年流行綠色,某年流行粉色,而當下流行「女性主義」?這的確有點侮辱人,因為佔世界一半人口的話題,在被這樣看待。

所以,我們重新構造了第三幕,試圖把這張社會網絡編織出來。給予一些超越家庭問題的向度。來到韓國之後,我想出了結尾,同樣是更加象徵性的和柔性的,不那麼寫實的。我決定讓金夏獨自結束這個故事。

──繫鞋帶、嚼口香糖等諸多細節,讓兩個女人顯得像少女一樣。你之前的電影《漢南夏日》聚焦於一個十幾歲女孩的經歷。你可以談一談《綠夜》和《漢南夏日》之間的聯繫嗎?

韓:我個人覺得全片最像小朋友的情節是在保齡球衛生間裡光著腳互相踩的情節。當我寫出這個情節的時候,我的製片人劉子溢和王婧笑了很長時間,說非常幼稚,但又非常像我寫出的東西……因為她們一直認為我是個「幼兒園小朋友」。

本質上講,《綠夜》和《漢南夏日》是同一部電影,它們有太多的元素是一致的:對母親的追尋,對男性控制的反抗,深刻的姐妹情誼、當然最重要的是如何擺脫女性與生俱來的恥辱感和負罪感。《漢南夏日》的主角是小朋友,但他們卻過早地成熟,去適應世界的規則;《綠夜》的主角是兩個成年人,但她們還沒有準備好面對複雜世界和未知命運。


(圖/《綠夜》劇照;版權所有:DEMEI Holdings Limited;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作為有一定犯罪片元素的故事來說, 很多人會覺得其中的人物反應比較「脫線」,但這是我和搭檔雷聲很早就在思考的問題——什麼是女性犯罪與男性犯罪的區別?我們認為這個區別恰恰就是女性「非理性」的部分。我這麼說並不是覺得,她們是瘋癲的,那依然是男性視角下的刻板印象。我想說的是,她們的選擇常常沒有那麼強的目的性和邏輯性。她們就像孩子一樣重視感覺,重視被夜晚和同伴召喚出的興奮感。所以,我為這兩個女人分別設計了前史:綠髮女孩拒絕順從父親和毒販的控制,拒絕成人世界的規則;而金夏的內心則被囚禁在兒時出賣母親的負罪感中無法成長,所以她們本質上都是「少女」。

──你在煙台長大,這座城市與韓國隔海相望,而主要演員范冰冰來自青島,那麼在海邊長大的經歷是否以某種方式將你們兩人聯繫了起來?她是如何加入這個項目的?

韓:我們合作主要是源於對同時拍攝兩個女人的興趣,或者說,對於兩個截然不同的女人出現在同一個畫框有一種嚮往。冰冰曾經提到過觀看《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Blue Is the Warmest Color,2013) 時的感受,作為演員來講,她有一種衝動,她期待與同性演員配合而產生新的化學反應,期待以此激發自己表演中不同的一面。冰冰過去的角色常常是男性視角下的典型美女,她過去的搭檔通常是男性角色,我覺得她是在跟李玉導演的合作過程中意識到,在女性導演的作品裡也許更容易表現出真正的自我。

巧合的是我們(包括李玉)也都是山東人,我的家鄉在煙台,冰冰的母親是煙台人,因此她一度生活在煙台。我們擁有同一個故鄉,與韓國祇有一海之隔,我們小時候常常看到很多人出國務工。我們可能都未曾想到以這樣一個去異國拍攝的電影接近了自己的故鄉。

山東女性給外界的第一印象常常是粗曠和豪爽,但實際上這個地方的文化會令她們內心飽受壓抑,我和冰冰都不可避免的有相似的經驗。當然作為要面對眾多輿論壓力的女明星,她比我強大得多,但相似的故鄉經驗讓我們有一種親近感,這是重要的合作前提。

──這是你第一次在韓國拍片。你是怎麼處理語言的問題?兩個女演員花了多長時間學習彼此的語言?

韓:我的編劇和製片人都曾鼓勵我利用語言的障礙製造一種戲劇性,就像《我心遺忘的節奏》 (The Beat That My Heart Skipped,2005)裡,那個越南女鋼琴家和主人公之間一樣,那樣會很有意思。但這部電影的人物設定和情節比較難讓這件事成功。因此我將綠髮女孩設計成往返中、韓兩國走私毒品的「代購」,而她的男友則是一名華人毒販,因此,她能聽懂並會說一點中文。我覺得這會讓她們之間的溝通比較曖昧,既可以交流又不夠深入,也比較符合她們可以試探、親近,又必須相互防備的關係特點。

冰冰很多年前就出演過韓國電影《登陸之日》 (My Way,2011),但在那部電影中,她的角色設定本身就是中國人。她並沒有韓語基礎,因此,為本片進行了大約兩個月的學習,很多台詞對她來說比較難,特別是她需要在對白中融入情緒,將其變成一種自己的語言。我最在意的是她說韓語的感覺是否接近一種她自己自然的語態,而不是發音是否標準。

冰冰以前出演的角色大多外放,她個人的性格也很直率,但這次的語言限制,反而對她塑造金夏這種內斂的性格有幫助。她無法通過台詞表露自己,只能更多地依靠動作。當然她會根據現場情況增加台詞,然後自己跟副導演詢問韓語的說法。我很喜歡她即興增加台詞時的狀態,那代表她有表達慾望,因為那些台詞是她自己真實的需要。


(圖/《綠夜》演員李周映、導演韓帥、演員范冰冰(左起),出席柏林影展現場;73rd Berli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提供)

而我們的韓國女演員李周映學習過漢語拼音,她在許多發音上超過我們預期。她會在化妝間裡反復聽語言指導錄製的台詞。有時很擔心表現不好,但事實上她完成得非常出色。

──跨國拍攝電影的過程中,你遇到最難忘的挑戰是什麼?

韓:這是一個溝通和相互適應的過程。語言不通的確造成翻譯的時間成本非常大。兩國文化不同,我們需要相互適應對方的習俗;而工業體制的差異則更需要相互適應。加上我們拍攝時經歷了韓國疫情最嚴重的時刻,變數很多。所以如果我們不能相互理解,這將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作為我一直以來的風格,全手持拍攝似乎讓合作難上加難,因為這種拍攝需要非常靈活機動,這讓習慣依賴故事板的韓國工作人員很不適應,我的導演組非常辛苦,因為他們全部是中韓雙語工作人員,負責大量溝通工作,承擔著雙倍壓力。幸運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發現我和韓國的主創們變得默契起來,當導演組將故事板提供給各部門時,他們逐漸地不再需要看了,因為他們知道一定會被即興修改,只要認真觀察導演怎麼做就好了。

──《漢南夏日》和《綠夜》探索女人之間的關係。你設計兩個女性角色的時候如何將她們的性格區別開來?

韓:我一直對「姐妹情誼」這個主題很感興趣,跟《漢南夏日》一樣,使用這個概念進行劇本創作的思路受到德國導演 Margarethe von Trotta 的啟發。我認為兩個女人的鏡像關係是經典的、永恆的。在我的設計中,通常會有一個代表我視點的女主人公,她的核心壓抑點來自於自我的脆弱和膽小。另外一個女人則是我和主人公嚮往的對象,她是外放的、動物性的、被賦予強烈生命力的存在。當然她是主人公的內心映像和渴望。所以嚴格來說她們是一個人,一體兩面。我想這個設計在《綠夜》中變得更加明確。

──綠髮女孩胸前的紋身讓我想起了《駭客任務》(The Matrix,1999)的「追白兔」紋身。為什麼你選擇把煙花作為影片的其中一個視覺、聽覺主題?

韓:在影片中,煙花紋身和水族箱裡的海葵都是綠髮形象的延伸。 「當一個女孩在奔跑時,綠色的波波頭在空中蹦跳」——這是我在開始創作《綠夜》時腦海裡浮現的第一個畫面。當在故事中段瞭解了她在童年目睹的那場爆炸事故後,觀眾會漸漸明白煙花與金夏前史之間的關聯。伴隨那「砰」的第一聲爆炸,她的負罪感深深刻在心裡,這正是她執著於留在韓國尋找失踪母親的原因。但我們能感覺到,她一直渴望改變現狀,那麼這個綠色的煙花,就代表著她內心對自由的渴望。

綠髮女孩過安檢時的第二聲「砰」,代表著兩人關係的開始。對我來說,整部電影就像金夏內心中爆炸的延伸,不論是紋身還是綠髮,不論是犯罪還是直面慾望,它們都是最終引爆金夏的火種。雖然我沒有選擇展現在銀幕上,但我希望金夏能成為一朵煙花,在最終的爆發中得到釋放和自由。

──在《綠夜》中,你探究了安全感和触覺的不同含義,你為什麼如此強調觸感?

韓:我一直認為身體感覺在電影中是非常重要的,這一點可能受到達內兄弟的影響。這部電影中有美好的觸覺、例如光腳的接觸、羽毛的撫摸、溫暖的擁抱;同時也有痛苦的觸感,例如手指被劃傷,吃口香糖時自我擊打。這些身體感覺無法用語言表達,但卻非常適合用視聽去表達,在電影中呈現的身體感覺是非常有表現力的,我希望用這種方式去喚起觀眾相同的感受。

──在《綠夜》當中視覺語言有時會突然改變,你是如何與攝影指導 Matthias Delvaux 和 Kim Hyun Seok 合作呢?

韓:這個電影的日景與夜景風格差異比較大,日戲更加現實,夜戲相對主觀化,這種區別處理的方式是在前期拍攝時就設定好的。我們的攝影指導 Matthias Delvaux 設計了整個視覺系統,他獨自來到韓國,作為劇組唯一的歐洲人,承擔了非常多的壓力。我們在前期密切地討論,我們的分鏡頭策略,在剪輯中被證明是最有效的。


(圖/《綠夜》劇照;版權所有:DEMEI Holdings Limited;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在拍攝中期,Matthias 感染了 Omicron,我們的實際情況不容許任何延期,因此不得不在八小時內尋找攝影師來援助,Matthias 建議務必找到一位成熟的攝影指導保證我們的拍攝質量,我們兩人同時想到了 Kim Hyun Seok,這位曾經拍攝過《生命之詩》(Poetry,2010) 的攝影指導,也曾跟中國導演王小帥導演合作過《地久天長》(2019)。很幸運的是,當我凌晨時分找到 Kim 時,他非常爽快地答應了。在此之前,我們倆從未謀面。他甚至沒有時間看劇本,就不得不匆匆來到現場,但他豐富的經驗讓他即使在如此倉促的情況下也顯得非常鬆弛。他喜歡使用一場戲的 master shot 來了解演員的動線,幫助我尋找合適的分鏡方式,而這種方式對演員非常友好,靈活的攝影機運動極大地滿足了即興表演的需求。

此外,Matthias 和 Kim 都是具有豐富手持經驗的攝影師,他們並不在意鏡頭是否足夠 「漂亮」,足夠表現自己的能力,而是希望讓攝影機隱藏在人物和故事背後,這點跟我的審美也很契合。

──2021 年和 2022 年中國藝術電影在電影節巡迴當中越來越多地以合拍片為代表,你如何看待中國電影的未來?

韓:疫情所帶來的迷茫和不確定感無疑一度讓電影行業籠罩在陰影之下。全世界的電影製作者都經歷了一個漫長的寒冬,都在等待著重新開始。但即便面對如此多的不確定,有一件事情是我確信無疑的,中國有太多了不起的素材可以表達,作為一個創作者,最重要的就是有信念和勇氣繼續拍下去。這部電影的最後一句台詞,其實是我對自己的勉勵,不要害怕,要一直走下去。

.封面照片:圖/《綠夜》劇照;版權所有:DEMEI Holdings Limited;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Maja Korbecka(孔敏)

柏林自由大學博士就讀中,第七十屆柏林電影節柏林新銳記者(Berlinale Talent Press)成員。聚焦於華語、東南亞、與女性電影。除了寫作,還從事視頻散文。現經營 ig @maj_k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