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華虛度】「唯美」電影導演的革命之花──談楊凡《妖街皇后》、《海上花》與《遊園驚夢》

731
2023-03-09
  • 蔡欣佁

編按:2022 年九月,活躍於中港臺三地的華語電影導演楊凡在臺灣舉辦回顧影展「芳華虛度」,選映七部生涯中的代表作品。《放映週報》於近期策劃評論專題,邀請作者以文字評述,回應楊凡電影作品的作者性、美學風格與政治傾向。本篇文章由作者蔡欣佁,切入三部楊凡形貌各異的作品:《妖街皇后》、《海上花》與《遊園驚夢》,並從中閱讀出楊凡突破傳統二元框架的作者關注。

※※

去(2022)年 10 月 16 日,楊凡導演在他的「芳華虛度影展」結束後,於松仁威秀影城的泰坦廳加映了一場《繼園臺七號》(2019)。映後,他告訴滿場的觀眾,這次在大銀幕上重看自己的作品,讓他看見真正的自己。謝幕前他激動地說:「原來自已從來就是一個革命份子,內心的革命,美的革命,意念的革命……。」

美,似乎一直是楊凡電影的主軸,人們總為他電影裡的各種的美著迷。不論是通俗如《美少年之戀》(1998)或是精緻如《繼園臺七號》,他的作品幾乎都關乎美,以致於經常被批評過於唯美或耽溺。我們或許可以從楊凡的《遊園驚夢》(2001)、《海上花》(1986)與《妖街皇后》(1995),這三部風格與類型截然不同的作品,試著去理解他自認的「美的革命」,究竟是什麼。

楊凡和藝術二字,一直緊密地關聯在一起,早年間以時裝與人物攝影聞名,作品登載於中外各大雜誌,擔當導演拍攝數部作品之後,更投身於寫作。楊凡將其天賦般的審美追求充分運用於電影藝術之中,走入許多國際影展。選角、畫面和運鏡既精又美,配樂傳神寫意,人物一顰一笑盡顯文人風雅。縱使是對楊凡電影的批評聲,也都以「美中不足」作評。楊凡電影的美,和著他如溪水般緩緩流淌的敘事風格,自成一派。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藍祖蔚,藉由《紅樓夢》裡薛寶釵給賈寶玉起的名號「富貴閒人」來形容楊凡,「富貴難求,閒散更難」。

將這份閒散美發揮到極致的,當屬由王祖賢和宮澤理惠領銜,吳彥祖特別主演的《遊園驚夢》。由宮澤理惠飾演的「翠花」是得月樓名伶,以一齣《皂羅袍》開場。碧眼丹唇,青春如畫。開口卻唱著:「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翠花以三千兩大洋的身價,被榮蘭的表哥迎娶進榮府,作了五姨太。嫁進榮府後,在榮老爺的壽宴之上,翠花唱了一曲《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閒庭院,搖漾春如線。 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翠花低眉婉轉,榮老爺在臥榻上卻雙眼迷離毫不在意。這兩段唱詞,恰與翠花在榮府的境遇遙相呼應。翠花離開風月之地,踏進榮府,看似峰迴路轉,實際不過獨守空閨,鬱鬱寡歡度日,她的青春韶華充斥著無盡的空虛與惆悵。宮澤理惠的翠花,嫵媚脫俗,一揮袖一轉手,紅伶翠花風光無兩。而當她那雙杏眼緩緩抬起,或是靠在臥榻上吸大煙,獨她一份的哀愁之美便在她雙眼裡延宕開來。


(圖/《遊園驚夢》劇照;版權所有:花生映社;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比起宮澤理惠籠中鳥般的我見猶憐,由王祖賢飾演的「榮蘭」有著遊走於兩種性別之間的「雙重氣質」。她的眼神清澈明亮:扮演著小生同翠花在得月樓一唱一和,一顰一簇盡顯風流倜儻。而她特意為翠花安排的那場生日驚喜實在叫人難以忘懷。翠花在榮府落寞不得,榮老爺的壽宴可以揮斥千金,她的生日則無人問津。榮蘭看在眼裡,便拉著翠花的女兒,一同為翠花籌備一場驚喜。此處楊凡取材於《牡丹亭》,翠花和榮蘭自然是杜麗娘和柳夢梅。翠花眼前飄落粉紅花瓣雨,榮蘭一身小生扮相現身,主角的戲曲裝扮與場景佈置相得益彰。榮蘭儒雅俊秀,藍青色長袍,白色頭冠,從假山後拂袖而來:「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裡。姐姐,咱一片情意愛煞你哩。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逗得翠花依偎在榮蘭的懷裡一陣燦笑。

與翠花談情逗趣之餘,榮蘭是一名女教師。她看著榮府大廈將傾,她希望「為國家和社會做點事」,以此走上和翠花完全不同的女性之路。榮蘭的女同志氣質在和翠花的相處間顯露無遺,她的男性氣質經由翠花的柔弱烘托出來。然而,在遇上吳彥祖扮演的「邢志剛」之後,榮蘭原本明亮如劍的眉眼開始迷離,開始不堅定。她嚴厲責罰因邢志剛而蜂擁聚集的女學生,卻以禮尚往來之名偷窺邢志剛。推開房門,撞見邢志剛沐浴,她忙低頭避開眼神,嘴角卻不禁上揚,此時,學生的讀書聲漸響:「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敏而好學,不恥下問」,鏡頭隨著榮蘭的眼神,順著邢志剛的身體往下。

邢志剛發現榮蘭,讀書聲減弱,榮蘭手裡的禮物掉落,邢志剛一把拉起榮蘭,二人開始纏綿,讀書聲又響起:「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悱惻過後,榮蘭開始對翠花隱瞞,她抽了一根又一根的菸,在筆記本上寫下「我的罪過」。《論語》的禮儀教化,與榮蘭的罪惡感以外顯又內化的方式相勾連。翠花是榮蘭的靈魂伴侶,而邢志剛喚起榮蘭「女人最原始的一面」,榮蘭說著「女人都是自私的」,此刻的她,是認為翠花會因愛生妒,還是她自認邢志剛在女人堆的吸引力,不願與翠花分享?同性親密關係裡的情感張力在此顯現,導演留白於此,更凸顯出其對於女性情慾流動之複雜性的細膩體察。

楊凡在 20 世紀 80 年代間拍攝《海上花》,由張艾嘉飾演的「美玲」,和《遊園驚夢》中的翠花有著相似的歌姬身份,也受困於同性、異性兩種關係之間,同樣以悲劇收尾。儘管製作不比《遊園驚夢》宏大,沒有精緻的扮相和華美的場佈相輔,《海上花》的美感經由鏡頭,對於同性和異性的情慾描摹而出。身為夜總會老闆的「白蘭」(姚煒飾演),對美玲一見傾心,美玲的清純外表和她所演唱的苦情歌形成鮮明的矛盾衝突,白蘭決心將美玲解救,拉著她逃離和渣男的感情,進入夜總會,用歌聲和身體換取經濟籌碼以求自由。白蘭雖並不以這份職業為恥,卻在美玲的第一次「接客」之後,仍流露不住的緊張與擔心,這是對美玲特有的體貼。鏡頭來到浴室,白蘭為美玲沐浴,她拉美玲淌這趟渾水,也親自將污穢潔淨。這一幕可以和韓國導演朴贊郁的同性體裁名作《下女的誘惑》(The Handmaiden,2016)裡的沐浴場景相對照。金敏喜飾演的「小姐」和金泰梨飾演的「下女」之間的感情羈絆,在沐浴場景達到峰值。下女為小姐沐浴,小姐的身份地位仍然讓其位居高位,磨牙的過程將曖昧隨著水汽氤氳而生。而《海上花》之中,楊凡將沐浴的動作和權力主導者的身份合一在白蘭身上,讓美玲處於完全的被動身份。


(圖/《海上花》劇照;版權所有:花生映社;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不同於和白蘭的感情夾雜著商業模式的主從關係,美玲和「中村」(鶴見辰吾飾演)之間,是販毒與吸毒者的依賴關係,美玲雖仍然被壓制,卻在情慾場景得到些許超越。影片以美玲受審的回憶視角串聯時間線,日本青年中村與美玲跨越 10 年的邂逅,重逢於白蘭的夜總會。美玲唱著「是這般柔情的你,給我一個夢想/徜徉在起伏的波浪中隱隱的蕩漾」,與白蘭共舞,一轉手,卻還是來到中村身邊。二人在廢棄的舊屋纏綿,鏡頭中打在二人身上的光束好似月光,柔和似水,卻讓二人的情愫閃爍出了珠光。楊凡的電影中,女性既不是單純的「小白兔」,也不是「蕩婦」。她們的自主權利透過劇情鋪陳與燈光、鏡頭的配合,展現出楊凡對女性角色的超然理解,即為掙脫男性凝視,跳出社會對於兩性關係的既定權利規範,打破對女性的二元判讀。

《楊凡時間》(2011)有一篇《玫瑰玫瑰我愛你》,楊凡寫到:「我在香港電影始終是個邊緣人物。看來像是唐吉柯德,挑戰些莫名的事物。」在這次的影展中,讓許多觀眾印象最為深刻的,恐怕就是《妖街皇后》。電影裡,跨性別群體佔據舞台的全部焦點,他們肆意地揮灑對身體的自信,毫不掩飾自戀和對慾望的渴求。楊凡電影的厲害之處,是他可以穿梭於女性、跨性別等群體的視角,並講述一個完全屬於他們的故事,卻不為他們貼上什麼標籤,他們的愛恨情仇是普世的,可以為所有群體共鳴。

來自馬六甲的「蓮」,和 Sin Sin Hotel 裡的皇后們,各有各的單純,共同譜就一齣關乎「良善」的樂章。蓮的心裡裝著「小主人」,皇后們渴求慾望。他們分在光譜的兩端,又因為極端,所以純粹,他們在端點遙相呼應,碰撞在一起必然磨擦生火花。

電影的初始,坐在櫃檯的蓮用英倫腔回應客人,除了酒店內部和窗外的綠意,我們沒看到任何人,也不知道那時站櫃檯的是蓮,卻也能從客人交歡的聲音一窺星星旅店(Sin Sin Hotel)的速食慾望。藉著,鏡頭展現 Bugis Street 的皇后群像。不同於男性中心視角的電影敘事,如阿明的一派男性角色,他們的陽剛氣質不需要其他角色來反複印證,他們就是可欲的被凝視著的對象,是純粹的客體。但當男性成為客體,卻仍然保有著近乎自戀般的自信。「阿明」總是衣冠不整,只穿著內褲在旅館裡招搖過市,享受著招蜂引蝶帶來的關注。

華人的性壓抑烙印之深,恐怕多數觀眾一時都難以消化這些肆意的東方面孔,然後在蓮出場時長舒一口氣:「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在這些妖街皇后面前,清教徒般高潔如她,也被這奪目的五彩斑斕迷惑了眼。在那個夜裡,皇后們將她裝扮,像是與蝙蝠俠作對的蝙蝠女。她的慾望是實在的,她女童般聖潔的樣態激起阿明的征服慾,而阿明的身體同樣令她震顫。她也「妖」了一把。黑色給她帶上了一層面具,裝扮似乎真的可以讓人變成另一個人,她低垂的眼眸在藍黑色眼影下大放異彩,面具給了她力量,讓她模仿皇后們的妖冶,抑或是揭露深埋心底的那一面。她可以和阿明互相調情,又決絕離開,掌控權居然在蓮的手上。回到房間,坐在梳妝台,蓮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悵然出神,這個陌生的短髮女生是誰,「Maria」如果真的存在,會欣賞這樣的她嗎?她喜歡和皇后們相處,但這一夜的體驗就已足夠。於是她用力地擦盡臉上的鉛華,她似乎變回了「不蔓不枝」的蓮。

我們只看到「醫生」和「基哥」的男兒身裝扮,其他皇后則一直帶著濃妝艷抹的面具。我們心知肚明,不可能看到他們的「真實」狀態。這些時刻帶著面具的皇后卻又必然是最真摯和誠實的,他們臣服自己的欲念,就算被當街輪姦也是絕對的榮耀。「Laura」拿起菜刀,愛恨分明,斬斷情根。在絕望之際,他們叫嚷著撕扯著,卻不掙扎。再多的迷惘,也只隨著「Linda」點燃的菸,裊裊彌散。


(圖/《妖街皇后》劇照;版權所有:花生映社;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在此次「芳華虛度」影展期間,這部奇片增加了一場巨幕放映。影片中極富張力的情節有二。一是蓮信中那位憨憨胖胖的小主人終於出現,可愛又真誠的傻氣充盈了青澀的愛,他把親手做的擺件遞給蓮,是這部「腥羶色」電影裡的極致浪漫。皇后們邁著招搖的步子走來,蘭花指翹起,圍坐在小主人左右。慢鏡頭下,觀眾難免心顫——難道皇后們看著小主人對蓮的純情,心生妒忌?幸好,他們只是提著準備好的禮物,贈予小主人。Laura 是帶刺的榴蓮,有著濃烈熱情的外在,內裡則甜過蜜糖。

其二,是在影片結尾處。蓮猶豫著踏著步子走出星星旅店, 在陽光下豁然開朗。她在最後一封信/日記寫下:「生命原來就像我這所酒店,整天有人進出。有時你會遇上一些好客人,他們會善待你。而有時,你會遇到一些麻煩的,把房間弄得一塌糊塗,花你整天的時間去收拾。然而,遭遇順逆,卻是生命中必然的事。」每個人的生命就像酒店,其中經歷的每一個人都是過客,此時,這段獨白的份量和整部片的光怪陸離陡然達成一氣,鏡頭從 Bugis Street 緩緩拉遠,影片頭一次將視角從狹窄的街道,拉入極具新加坡商業氣質的摩天大樓。這群鮮艷奪目的生命並不活在什麼世外桃源,他們與這座城市共同呼吸,不過是都會一隅。

對於楊凡電影的評價,世人多言其唯美的畫面、專注愛情的故事和緩慢的敘事節奏。香港是出名的快節奏國際都市,各行各業都在商業的體系下飛速運轉。唯美、緩慢、閒散,都與這層體系格格不入。為《海上花》作主題曲的李宗盛曾直言勸楊凡不要再拍電影,楊凡「賣畫拍電影」的故事也廣為流傳。評判電影的標準究竟是什麼?叫好與叫座,何者更重要?導演和觀眾的關係是什麼?觀眾總問起這樣的問題,楊凡都是一笑,笑笑賠錢的無奈,再認真地說「不要在意他人的看法」。

從《遊園驚夢》、《海上花》和《妖街皇后》之中,我們看到,楊凡導演作為創作者的決心,堅定地選擇一條人跡更少的路。他鑽進了女性、性少數群體的故事,不以性別二分將角色禁錮,他拍出各個角色的動人之處,不論是外表的美,還是感情上帶給人的觸動。

楊凡電影關於美的革命,就是不「唯」美。

.封面照片:《海上花》劇照;版權所有:花生映社;僅作報導與評論用途

蔡欣佁

國立中央大學,英美語文學系在讀。慶幸自己還有能看完數小時的電影的專注力,與角色同呼吸共命運的感知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