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體活動、性別敘事與產業脈象:後疫情的 2022 釜山國際影展觀察
2019 年,當新冠肺炎席捲全球,原有的實體(Physical)影展也接續被迫停擺,在該時,沒有人想過未來影展將會變成何種模樣?又該如何在限制下舉辦?虛擬線上的模式是否更將一去不復返?
近年來,不少人討論著影展因疫情所衍生出的重大轉變,在實體影展停擺的兩年間,全球各地的影展皆不斷尋找能順利舉辦的新型態:從虛擬(Virtual)影展的設想、觀影平台的建立,並通過頻繁使用的網路會議,縮短電影人的地域距離,甚至開拓線上市場展的可能;到試圖回歸正常,但卻仍得符合防疫規定下社交距離、人數限制而有的混合(Hybrid)影展,讓實體與虛擬並行,不僅能讓國內/周遭國家的電影人齊聚盛宴,同時仍不失國際間的交流與對世界影壇的脈動關注。
然而,當線上影展愈趨日常,人們的觀影習慣也隨之改變,小螢幕逐漸取代大銀幕,電影失去必須要在大銀幕呈現的意義,科技的發達也逐步侵害電影的著作權。這一點,讓「傳統影展」們重新思考後疫情時代的影展型態,以及其回歸實體的重要與必要性。而作為下半年亞洲最受矚目的韓國釜山影展,也睽違兩年後首當其衝回歸全實體影展放映,重新啟動因疫情而停擺的電影產業活動,更在符合當前防疫規範下,全座開放舉行影展首映、戶外講座放映、頒獎典禮等大型活動,讓觀眾參與其中;產業部分則採混合市場展,讓全球的買家與賣家有了線上、線下更寬裕的空間參與。疫情後的浴火重生,釜山影展也以新型態的影展模式,持續搭建亞洲電影的交流橋樑。
智奭競賽與新潮流競賽:性別敘事觀察
回歸正軌後的釜山影展,今年最重要的變化便是智奭(Jiseok)競賽的創立。不幸於 2017 年逝世的金智奭,是前釜山影展的節目總監,他對於介紹與挖掘亞洲電影的不遺餘力,與對釜山影展前景的開拓與建立,讓其能成為今時亞洲區域最具影響力的影展,金智奭可謂一代功臣。為紀念金智奭對釜山影展的貢獻,2017 年開始便設立金智奭獎(Kim Jiseok Award),由亞洲之窗(A Window on Asian Cinema)單元所選出的 10 部電影進行角逐,而今年影展特別將「智奭」獨立創辦成競賽,聚焦已拍過三部(含)以上的亞洲導演之作品,延續金智奭畢生致力於培育和支持亞洲電影的信念。
而在智奭競賽成為今年影展兩大主競賽之一,另一蔚為重要的競賽,就屬新潮流(New Currents)競賽,也是釜山影展開辦以來最具代表性的競賽。該競賽表彰對亞洲新銳導演的關注,擁有世界或國際首映的第一或二部長片,便可有資格入選競爭,競賽則會頒發兩個新潮流獎項(非韓國電影與韓國電影各一)。今年入選新潮流競賽共有 10 部作品,卻不免發現關於女性角色與故事的題材佔據了大多數,雖符合當前世界影壇所推崇的主流與正確,但有趣的也是,10 部作品裡僅有兩部是出自(生理)女導演之手。
究竟以女性作為敘事是一種能容易被影展選擇上的政治正確?又或是女性具有某一種悲苦的奉獻特質,能易於成為一種連結(父權)政治/歷史的載體?印度電影《Shivamma》(2022)以同名角色為出發,述說為了想要翻轉貧苦而加入營養品直銷,卻賣到家庭失和至社區風暴的悲慘婦女故事;越南電影《Memento Mori: Earth》(2022)則以女性為引子,從瀕臨死亡的母親最後的話語為出發,欲想將器官捐贈,卻牽扯出傳統父權家庭的道德與兩難。另一方面,日本導演久保田直執導的《千夜、一夜》(Thousand and One Nights,2022)試圖用兩位雖有世代差距,但卻同樣失去愛人的女性為出發,以為自身的遭遇都成為了歷史悲劇的一部份,卻沒想到消失和自私僅是一線之隔;同樣也帶到政治議題的還有來自印度的《The Winter Within》(2022),故事以在家中苦苦等待的家庭主婦為主線,因丈夫加入武裝叛亂被捕,行蹤成謎,卻直至某一天的意外回來,卻再次揭開潛藏心中的戰爭瘡疤,同時揭示長期處於印巴衝突下的克什米爾人民生活日常。
華語片代表由新加坡導演何書銘與韓國跨國拍攝的《花路阿朱媽》(Ajoomma,2022)和馬來西亞導演柯汶利執導的第二部作品《默殺》(A Place Called Silence,2022)則成為了該競賽的類型代表,但兩者聚焦的女性卻是大相徑庭。前者以輕鬆暖心的基調,從中年婦女兼母親的視角,開展一段出人意料、碰上文化衝擊卻又笑淚交織的公路電影,從迷失思考到找尋人生新方向,為電影帶來一絲和煦的冬陽;後者則以特教生為題材,從原以為受到同儕霸凌而不語的女學生,背後卻慢慢抽絲出家庭、學校和社會間環環相扣的罪惡權力關係,猶如《無聲》(2020)般再次探視弱勢困境與權力結構,曾出演《夢遊樂園》(2022)的宸頤擔綱女主角,交出極具說服力的精彩表現。
反觀兩位女性導演處理的女性題材,則微觀處理女性間相處的細緻情緒,再反之洞察社會與人性的潛移默化。泰國導演 Thapanee Loosuwan 執導的《Blue Again》(2022),以長達三小時的影像篇幅,鉅細靡遺地呈現四位女子間高中三年的友誼變化,也從她們自我探索的過程中,擴視整體泰國當前多元文化的社會面貌。韓國電影《Hail to Hell》(2022)則從邊緣到相濡以沫,本想一起尋死的兩位女同學,卻臨時起意關心以前霸凌她們的人現在過得如何,原本的好奇到最後彼此的信任瓦解,人性的醜陋百態盡顯,一場與信仰辯證救贖與諒解的旅程也就此展開。
別於女性的主角敘事,另外兩部以男性為題材的作品,或許增添不少趣味。曾以首部電影《The Alien》(2020)入選柏林影展論壇單元的伊朗導演 Nader Saeivar,此次新作《No End》(2022)同樣延續其對伊朗社會與警察對人民長期監控、箝制、誣陷迫害的不滿,故事聚焦一名男子因一次意外,房子被闖入,生活頓時變了模樣,天天遭受逼供打壓,只為說出一個政府滿意的甜蜜謊言。韓國電影《a Wild Roomer》則窺探了中年男子危機,以室內設計木工維生的男子,卻感受到原本熟悉的事物發生微小變化,有人工作室被闖入、自己車的車頂莫名凹陷,生活逐漸失去平衡,人際關係也開始出現過往不曾有過的分歧岔路。
競賽之外:傳輸亞洲的產業脈動
除了競賽之外,釜山影展亦清晰觀察電影產業的變動與其他影展所關注的趨勢,自去年開始增設「On Screen」單元,跟進歐洲影展當前的聚焦,首開先例成立亞洲影展首個劇集單元。自去年試水溫的三部作品,今年更增加數量提升至九部劇集,選映包括拉斯.馮提爾《醫院風雲:出埃及記》(The Exodus)、日本導演三池崇史與韓國聯手,改編自同名網路漫畫的《Connect》,韓國本地則有《Bargain》及將會於 Netflix 上線,充斥懸疑驚悚的《Somebody》和兼具奇幻與科幻喜劇的《Glitch》等作。當大導演們都逐漸轉向小螢幕創作,也間接說明疫情之下、串流之間對影像載體的轉向與選擇。
釜山影展之所以能成為亞洲最為標誌的影展,其因也在於影展擁有亞洲最大的市場展(香港市場展較聚焦華語電影的買賣),不只於此期間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片買、賣家前來,影展策展/選片人、電影創作者也皆因影展匯聚至此,更作為當今擁有影視健全產業和豐富資源的韓國影視,亦成為一個最好的範例,即如何靠著原創的韓國影視打進好萊塢的西方世界,都是作為正邁向產業化的亞洲國家之借鏡。至此,亞洲內容市場展(Asian Contents & Film Market,簡稱 ACFM)時至今日的規模,更是觸及了多樣的類別與內容,也在其中拓展亞洲電影的跨國版圖。自 2012 年以來,釜山影展便開始聚焦於「故事」(Story)的內容(Contents)開發與交易,先是推出了「娛樂知識產權市場」(E-IP Market),舉辦至今已完成 192 個 IP 的推介。而在今年市場展重新回歸實體後,也將其型態改變,以全新的釜山故事市場(Busan Story Market,簡稱 BSM)作為延伸,是全球首個針對故事所成立的交易市場,讓買賣雙方皆能對書籍、網路漫畫、網路小說、遊戲等不同媒介的 IP ,進行授權影視化改編的交易與開展。
此外,自 2016 年創辦,作為東南亞電影重要孵化基地的非營利基金會 Southeast Asia Fiction Film Lab(簡稱 SEAFIC),也於 2022 年三月宣布停止營運。過去該組織籌辦各式工作坊,如劇本工作坊(Script Lab),透過每年選進五個案子,個別進行劇本的調整與顧問,同時也開設種子實驗室(Seed Lab),讓尚未有長片且具潛力的東南亞導演們,與導師共同探索核心目標,並發展他們正在著手的長片計畫。東南亞電影在近年能在國際影展發光發熱,SEAFIC 絕對功不可沒。
儘管如此,今年馬來西亞則誕生另一個針對東南亞電影創投的計畫——Mylab,Mylab 由馬來西亞電影發展局(FINAS)結合新加坡電影委員會(SFC)、菲律賓電影發展委員會 (FDCP) 和台灣文化內容策進院(TAICCA)共同創立,今年入選共計八個來自馬來西亞、新加坡、菲律賓的案子,入選團隊將分為三個階段,進行系列性的劇本修改討論、導演經驗分享、學習提案技巧,從線上會議、小組討論,直至最終在 ACFM 期間公開提案,讓這群新銳導演能勇敢地向產業專業人士提案(pitching)自己的創作,也在提案結束後安排一對一項目預約,讓有興趣的產業人士能進一步了解這些項目。
縱使所有項目仍處於很前期階段,但 Mylab 的啟航也變相替補了 SEAFIC 的空缺(也是馬來西亞電影的另一柱活水泉源),為東南亞新銳創作者提供一條從零到有的孵育管道;而台灣文策院今年不僅於 APM 有獎項的冠名贊助,也為 Mylab 贊助其一獎項,該獲獎項目更可參與明年 TCCF 創意內容大會,相信未來臺灣與東南亞電影的雙向交流,將會展開新的篇章。
除了項目創投之外,釜山影展亦將過去二年因疫情而暫停的計劃恢復舉辦。如亞洲電影基金 (Asian Cinema Fund,簡稱 ACF) ,持續在劇本開發、後期製作和亞洲紀錄片連線 (Asian Network of Documentary,簡稱 AND)設立基金,資助亞洲電影的製作;而 2017 年成立的 Platform Busan,則是提供一個給亞洲電影人的交流平台,讓即便未有新作亮相釜山的電影創作者們,也能一個機會前來參加產業活動,獲得與電影人士的交流機會;今年產業演講更是邀請到著名導演陳可辛、王兵、潘禮德進行大師講堂,分享其拍攝電影的寶貴經驗。而與 CHANEL 聯名舉辦的亞洲電影學院(Asian Film Acadmy)也在疫情後全面升級,齊聚亞洲優秀新銳創作者,以多天密集式的討論,從劇本到拍攝,在過程中激發彼此的無窮潛能。
結語
總體來說,疫情後再次重回實體的釜山影展,現場的整體氛圍與觀眾和電影人參與的熱情,又回到疫情前的鼎沸。而釜山影展今年才舉辦至第 27 屆,儘管近幾年內部組織和與政府的角力爭拗不斷,但顯見的仍是其當前輝煌的成績,不管是多年來韓國電影振興委員會(KOFIC)的支持與部屬,或是釜山影展早明確將自身定位從振興本土、放眼亞洲,到成為亞洲皆視為中心的世界級影展(這個亞洲更連結至對中亞、西亞的關注)。更加上市場的活絡,都在在體現一個成功影展背後所必須付出的努力,以及最後其體現出的價值,非一蹴可幾,而正正需要的是一個高瞻遠矚的長線佈局。■
.封面照片:獲頒 2022 釜山影展「年度亞洲電影人獎」的香港影星梁朝偉,與影展總監 HUH Moonyoung 在手印儀式後合影;圖片來源:2022 Bus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