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角落裡,翻掘紛陳的話語面貌:記 2022 DOK Leipzig 萊比錫紀錄片暨動畫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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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12
  • 林忠模

甫於 2022 年 10 月中旬舉行、為期一週的第 65 屆 DOK Leipzig(萊比錫紀錄片暨動畫影展),在歐洲疫情步入常態化的此刻,把重心擺在回歸實體影展珍貴的面對面交流,其線上平台 DOK Stream,則作為在實體結束後一週內,將 11 部得獎作品在德國境內播放的延伸管道。今年 DOK Leipzig 總計選入 246 部長短不一的紀錄片與動畫,以及九部 XR(延展實境)作品(臺灣導演周東彥的《霧中》也入選其中),並在實體放映中獲得三萬多的觀影人次。

今年節目內容,除既有的國際(International)、德國(German)、觀眾(Audience Award)三類各自的長片與短片競賽外,值得一提的是在特殊單元規劃上,特意挖掘東德時期女性導演的存在。例如回顧(Retrospective)單元以「The Female Documentarists of the GDR」為主題,選進東德在 1940-1980 年代間,由女性創作的傑出紀錄片,並就風格與內容上分成六個面向進行細緻地闡述。而影展與 DEFA 基金會(DEFA Foundation)合作規劃的 Angelika Andrees 專題,則完整放映這位長期被忽略的東德女導演在 1970 年代後期至 1980 年代間創作的一系列紀錄短片。Angelika Andrees 的作品關注邊緣或晦暗人物的複雜性,也擅長捕捉空間內無以名狀的氛圍,可惜她本人在 1985 年移居漢堡和冰島後便中止了創作。

同時,影展跟薩克森國家檔案館(Sächsisches Staatsarchiv)合作的「Socialist Women’s Images – The Female GDR」專題,則著眼女性在東德社會中的真實生活。東德雖在建立之初便將提升女性地位視作消除階級社會的一環,也在憲法上確立相對的保障,不過這專題中不論是電視台拍攝的女性相關紀錄短片,或由女性導演執導的作品,都可從中窺見東德女性在工作與私領域間的衝突,也顯露國家綱領指導下,女性權益在理論與實踐的差異。另外,女性身影也出現在今年的影人致敬單元,是曾以《門後的秘密》(The Other Side of Everything,2017)參加過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的塞爾維亞女導演蜜拉・圖拉莉吉(Mila Turajlić);而表彰傑出動畫創作者的「Animation Perspectives」單元也邀來兩位女性作者,一位是來自保加利亞、現多在柏林活動的 Veneta Androva,另一位則是曾以《Pink Mao》(2020)參加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唐菡(Tang Han)。

「家」的變貌:三個與家有關的不尋常經驗

就筆者今年所看到的作品,首先想談的是入選國際長片競賽、Faustine Cros 執導的《A Life Like Any Other》。本片素材多數取自導演父親多年前拍攝的家庭影片,但翻寫出一個有別於原先拍攝者意圖、重新以女性角度審視的故事。Faustine Cros 雙親都從事電影業(父親為攝影師、母親為化妝師),而在她誕生之際,母親的工作原本正要大展鴻圖,不僅收入比父親豐厚,也眼看將有往上發展的契機,但作為母親,她放棄機會在家照顧孩子,之後孩子稍長後她試圖重回職場,卻受挫不斷,不僅劇組因她帶孩子來工作而「另眼看待」,也因這份母職,讓她逐漸失去在現場的位置,只能接些在家工作的外包案,最終淡出了電影圈;可是相對的,父親的攝影師事業卻在這段期間逐步爬升,並因工作之故得以跑遍世界。


(圖/《A Life Like Any Other》劇照;2022 DOK Leipzig 提供)

從女兒誕生起,父親開始拿起攝影機拍攝家人的這些影像,或許原本只出自他想記錄家庭生活珍貴片刻的動機、但是從女兒眼中望去,卻看出母親在家庭與母職的拘束內,過得有多麼不快活。她變得手上菸抽個不停,面對伴侶的拍攝跟提問也時而顯露出焦躁和抗拒,慢慢地,這個原先在職場上充滿活力的女人消失了,剩下一個總隱約懷著憤懣,並得定期去看心理醫生的家庭主婦。

母職的要求何以卻埋葬了女人的自我?這是《A Life Like Any Other》穿透家庭影像後湧現的尖銳提問,但本片亦是一位女兒,去梳理自己對母親長年以來憂鬱的歉疚,童年時她不明白為何母親有時忽然發怒、抗拒她的親近,卻在這些畫面裡,發現了其中深刻的悲哀。父親在一次廚房爭吵後,停止了拍攝家庭影像的習慣,不僅是因他驚訝發現伴侶事實上長年積怨,也因為他從這以攝影機凝視家庭生活的舉動裡,再也無法不去意識到自己身為既得利益者,其實拍攝時不覺間也造成對妻子的二度剝削,由此而生的內疚(或怯懦)令他停手;然而,就在父親作為男性的止步之處,身為女兒的 Faustine 接手拾起,重新審視並取回了屬於女性的凝視主動權,並在多年後也拍下母親對這些過往的感言。

但是,本片並非僅為揭穿和樂背後的真相,相對的,雖掀開隱忍多年的傷害,然而直面傷口以外,也顯露出犧牲之下、對於親人深重的愛、包容與羈絆。一如母親雖對自己人生感到遺憾,卻仍不後悔生下了 Faustine,家人彼此造成的影響,與之所以成為家人背後幽微的緣分,似也是個人在轉化執著的情感上,最深刻的修行。

Sofía Brockenshire 的《The Dependents》,則展現另番不同的家庭生活。她的原生家庭是跨國婚姻的產物(父親是來自加拿大的白人,母親是西裔的哥倫比亞人),而她父親的職業則是加拿大移民服務局(Canadian Immigration Service)的官員,也因此,導演從小便隨父親的職業需求四處搬遷,旅居過拉丁美洲、印度及南韓等地。這個始終在路上,每隔幾年就要換地方居住的家庭,經驗上因此呈現出跟常人很不同的游牧狀態。


(圖/《The Dependents》劇照;2022 DOK Leipzig 提供)

《The Dependents》的敘事由父親日記內容為經緯,串起旅居時留下的各類影像如家庭影片、照片(甚至還有一段南韓的廣播電台訪談),構成抒情的影像詩篇。除了是關於周遭景觀、見聞的發現,亦屬對此種游牧自身及「家」的概念的內省。父親的移民官員身分,讓他得以觀察那些因各種因素必須遠離原生國境的人們,他們或因戰亂流離,或因追尋夢想,各有殊異期待與割捨辛酸;此外,雖然他深信這項職業可以幫助他人,卻也透露了在職涯的某些關鍵時刻、自己卻使不上力的遺憾。他的身分讓他得以參與他方正在發生之事,但是除了見證外,能夠做的,終究也受限於作為官員被賦予的權力及限制。

因而本片影像中所見,與旁白訴說的父親日記內容,也交錯出一種淡淡的感傷。國界的限制,對這家庭來說根本不成問題,但雖似四海為家,卻始終是落腳之地的「外人」,也不確定能在哪真正地生根。游牧的刺激、自由,也反過來令人自問:在這樣生存狀態下的我,到底「家」是什麼?若非指涉某個心中穩固的原鄉,那麼流動之中,我該如何界定自己的身分及面貌?

於是影片結尾時,導演隨著退休的父親前往他人生最初十多年居住的「家」、那位處加拿大偏遠之地的小鎮,便格外有意思。自多年前外出求學、工作以來,父親在外時間早已遠超過這個小鎮,而當他重訪人生起點,對著早已大相逕庭的故居及街道,僅餘路旁的金合歡樹還留下些許殘跡,卻仍舊喚起了情感。過去之家的印象,與如今於現實中變遷的景觀疊合,揭示出人類心靈與記憶運作關係的微妙。就此來看,「家」的經驗帶來的安心,似乎也是在時間流轉中一個暫居的殼,這樣的殼,亦會在某些時刻被放下,或說再度打造更新。

至於 Brenda Akele Jorde 的作品《The Homes We Carry》,不僅處理的也是家的主題,同時喚起德國與莫三比克間一段少為人知的歷史插曲。1980 年代初,當時莫三比克政府為償還外債,曾以交流合作的名義,陸續派遣青年前往東德當契約工,後來有許多人甚至與當地女子相戀並有了家庭;然而兩德統一之後,這群被稱作「Madgermanes」的人,由於身分不被承認,被迫遣送,硬生生地與親人分離,多年來始終無法踏上德國的土地。本片所記錄的 Eulidio 與 Sarah,便是在這脈絡下的一對父女。

藉由對兩個主人翁的描繪,影片逐漸開展出兩個面向。一是回國後的「Madgermanes」,其權益被政府漠視拋棄,以致他們每年會定期上街遊行,聲討當初在德國工作最後卻被母國政府傾吞的薪資,另外,多年下來,這群人也在四處打零工的就業困境下陸續年老、凋零,白髮蒼蒼的面容中日漸熄滅與德國親人團聚、生活的希望。片中的另一個面向,則是如同 Sarah 這類的移工子女,在德國成長經驗中面對膚色與他人的差異,以及父親缺席和自我認同的迷惘。當長大後的 Sarah 藉由服務交流管道首次造訪莫三比克,她心中立即對這裡湧現強烈的歸屬之情,因為她再也不必因膚色被視為異類。但是,儘管她在莫三比克感到被友善接納,但在接下來這些年數次的兩地往返裡,卻無法迴避她與這些同胞們,仍舊生活在不同文化背景的事實。


(圖/《The Homes We Carry》劇照;2022 DOK Leipzig 提供)

地理上的移動(不論是 Eulidio 由於生計而前去南非工作,或是 Sarah 定期地在兩地之間「返鄉」),與對遠方血親遙遠的思念。在《The Homes We Carry》中構成許多動人情感的段落。經常分隔不易相見的父女,藉著電話或視訊軟體,撫慰彼此的想念,但他們想像中的「家」,卻因此也顯得既連結又破碎,更不用說背後那淡淡又揮之不去的寂寥。更複雜的是,後來也與莫三比克人相戀並當了母親的 Sarah,選擇隻身在德國扶養女兒,然而,她要怎麼對未來長大後的她,解釋因為文化、生活習慣無法磨合,以致一家三口不能一起生活的原因?而她的女兒,到時又將會如何認知自己的身分呢?

歷史眼角餘光裡的主觀殘響

阿根廷導演 Agustina Pérez Rial 的紀錄片《Danube》,以過往黑白照片及官方公開的檔案影像、文件,在回溯 1968 年第九屆馬德普拉塔影展(Mar del Plata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現場景況之時,同時採用另類微觀的角度,訴說起一個有關冷戰的嶄新故事。當年阿根廷政局正值 1966 年的軍人政變後不久,政府不只嚴格審查言論,也對民間進行廣泛監視。當局盯上俄國移民創立、思想左傾的多瑙文化協會(Danube Cultural Society),認定其打算在影展期間秘密跟蘇聯間諜交換機密,帶有顛覆的危險,於是展開私下的監控。

這個由文件證實確曾發生,但最後結果不了了之的官方行動。導演巧妙以虛構的畫外音,補充官方紀錄之外,卻相當逼真、看似有可信度的另一方觀點。在這樣的敘事下,原本單純的影展場合,變成具有濃厚冷戰氛圍,且成為雙方在杯觥交錯、霓裳鬢影間,私下爾虞我詐的心機算盡。左傾分子想方設法要不留痕跡地跟來自莫斯科的外交官員搭上線,阿根廷官方則逐一嚴密跟監,想揪出間諜活動的證據,將其一網打盡。在這虛實交錯裡,除了反映真相在不同說法下被層層扭曲地認知,更間接喚醒在那冷戰年代中的鬼影幢幢,及莫測人心。


(圖/《Danube》劇照;2022 DOK Leipzig 提供)

在這樣的氛圍渲染之下,影人的公開發言與現場風波,也不免引人做出其他聯想,比如當年入圍競賽的捷克電影《亂世英豪》(Marketa Lazarová,1967),因影展官方審查剪去片段,劇組憤而中止放映,既是捍衛創作跟言論自由,也讓人猜測其中意識形態的角力。影展,因此成為表裡之間的節點,流竄著各種計算與心思。更微妙的是,本片還置入波蘭導演 Jerzy Passendorfer 的電影《The Attempt》(1959)的片段,該片除在1959年曾同樣參加該影展並獲獎外,內容還是波蘭地下組織從事間諜活動、抵抗納粹親衛隊的故事。這個置入的手法,無疑再度回頭點明,本片意在處理冷戰中日常底下的複雜性,且運用充滿創意的想像,影射在詮釋歷史事件中所湧現、紛陳的各方角度,顯得既迷人又詭譎。

動畫紀錄片是 DOK Leipzig 的一大特色,而此次便有《Make or Break》與《I will take your shadow》這兩部優秀的作品。Falk Schuster、Mike Plitt 合作完成的《Make or Break》記錄主人翁 Alex 悲慘的成長經驗,且與東德時期暴行相關。在當時,政治異議者的年幼子女經常被強制帶走,在特定的孩童之家進行意識形態的思想改造,而 Alex 便是這受害的近50萬名孩童之一。在他企圖逃離失手之後,更被送去位於托爾高(Tougau)的少年管教所。在那裡,他被迫經歷從不間斷的軍事操練及暴力,留下深刻的創傷。

片中以 Alex 的旁白進行描述,回憶這段驚心的經驗,視覺上則以動畫的轉描(rotoscope)技法,陸續以線條勾勒、浮現出各種物件,並與取自照片的片斷圖像進行拼貼。童年時期母親及家的印象、進入管教所後的陰暗歲月,在這手法中展現出經驗在當事人心中流竄、變形的樣貌,一方面有著細節漏失的殘缺,卻在印象裡仍令人眷戀或恐懼。特別是教養所內斑駁、粗礪、冷酷的環境,及從事操練的少年們頭部竟為一團無從辨識的闃黑,這些都跟 Alex 語聲講述的不人道待遇,共同引發觀眾想像,觸及這般舉措下,人性與希望的黑暗無光。儘管多年已過,那些所留下的傷口依然隱隱作痛,有著無法挽回的悲傷遺憾。


(圖/《Make or Break》劇照;2022 DOK Leipzig 提供)

Ayala Shoshana Guy 的《I will take your shadow》,則取材身為猶太人的祖父,在二戰時與手足從維也納逃離納粹,最後抵達巴勒斯坦的記憶。影片從代表孫女的女性語聲開啟,在夢中,她回到了多年來在家族內講述的、關於祖父逃難的過去。當聲音中的思緒不斷進行遙想,手繪的單色圖像同時也不斷在畫面中浮現流動。

有趣的是,影片來到某個時刻,女子忽然發現這充滿細節、生動的家族故事,其實跟事實有所出入。不僅逃難路線不同,就連上岸後發生的軼聞,也有當事人自己的虛構增添。原先單純的回憶,在此刻反倒將重心轉向了「講述這驚心動魄的逃難故事」背後複雜的心理。祖父應該並非蓄意編造,然而,逃難時各種耳聞及自身慌亂的心緒,也許讓他在事後回憶細節上已有所錯亂,同時,可能是為了讓故事完整,或讓子女體會到這段過去的重要性,因而讓故事變成了最後這番模樣。

那麼可以進一步問的是,當事人不自覺地在迴避什麼?片中提到祖父的手足多年後無預警地自殺,不禁讓人去想,究竟逃難者目睹、聽聞了哪些殘酷,以至他們得在心靈上封閉掉這些,代之以一個苦盡甘來,歷經驚險但最後得以逃出生天的故事。逃難者將內心的哪些部分,終究遺失了在那段路上,而令他們怯於提起?而在這故事之外,那些積累、沉澱的晦暗情緒,又如何似同埋藏的毒素ㄧ般,悄悄傳遞給了後世子孫?本片從切入個人的歷史著手,卻藉此更寫出了倖存者如何藉著幻想與編造,去應對經驗裡過於真切而難以直面的那份不堪,以及作為後代之人,怎麼去承接這樣難以描述的遺產。

萊比錫自身的地理位置及過去,使 DOK Leipzig 得以處在一個同時觀察東德與西德在歷史經驗,或東歐與西歐文化差異的節點,作為銜接不同背景特殊性的橋樑。這既反映在此次對以女性角度對東德生活經驗的重新發掘,也反映在前述所提到的作品,如何去解開關於家、身分的穩固認定,以及從個人微觀或另類目光,對歷史進行再次辨識。這樣反覆認知、修訂成見的過程,也是 DOK Leipzig 在不斷詰問自身定位之時,去迎向世界其他角落的態度。

.封面照片:頒獎典禮上與得獎影人進行視訊通話;2022 DOK Leipzig 提供

林忠模

文字雜工一枚。曾任職 NGO 組織、研究助理、影音平台編輯,並與富邦文教基金會「全國高中職巡迴電影學校」計畫合作撰寫電影教材。文章曾刊於《放映週報》、《紀工報》、《臺灣數位藝術網digiarts》、《藝術家》、《數位荒原》等刊物。近期關注興趣為東歐與拉美地區的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