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作者,還是家人?──專訪《神人之家》導演盧盈良
「我原先從沒想過,這部作品會被這麼多人看見。」入圍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神人之家》經歷漫漫長路,從臺灣地方性的紀錄片提案,一路往國際前進,入圍瑞士真實影展(Visions du Réel)主競賽,也奪得 2022 台北電影獎百萬首獎、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觀眾票選獎等四項大獎。電影以神明的信仰文化作為敘事軸線,但真正的核心,是盧盈良與家人之間的情感羈絆:面對、和解,與嘗試放下的過程。
本期《放映週報》邀請盧盈良導演,談《神人之家》成案途經的歷程,以及拍攝期間的感受:如何選擇素材、又如何面對作者身分與家庭關係的拉扯。請見以下訪談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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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人之家》的前身是 2018 年新北市紀錄片獎作品《阿志》,最早的拍攝意圖,是否曾因應不同的製作企劃與規格而轉變?先請導演跟我們談談拍攝過程的製作方向。
盧盈良(以下簡稱盧):《神人之家》從 2018 年開始拍攝,到現在的版本完成大概是 2021 年。其實,我一開始回去只是很單純地想拍 Home Video,那個時候是拍哥哥比較多,我自己其實也沒甚麼錢,那時候想到,拿拍攝的素材去投新北市紀錄片獎,領到補助的話,可以省下一筆拍攝的支出,也幫家裡一點忙。
但是,我之後開始想,我幫忙我哥哥,他之後就能成功嗎?我媽會怎麼看待我跟我哥哥的關係、我跟我哥哥的關係會不會轉變?最早的時候,更多是在想像身為人家的兒子、人家的弟弟,對「自我角色」的觀照,「作者意識」反而沒有太強烈。在短片發表之後,則開始收到一些觀眾的關切跟期待,像是:你會不會發展成長片?如果發展成長片,故事會怎麼樣?說實在,那時候我都不知道。但是,在被詢問的當下,才開始有比較正式的「作者意識」出現。
但我自己也開始去審視這點,為什麼要把這個拍出來給別人看?我覺得我不是很厲害的影像工作者,至少我對自己不是那樣的期待。在過程中,還是回到自己本身的初衷,就是想拍家庭錄影,後面會發生怎樣的事就再說。後來就漸漸放掉對自己的審視,順著感覺回到家庭、很自然地互動。
還有,我不是手持攝影那派,我的器材也很大台,就沒辦法手持,不然一般來說,我們看 Home Video 都是比較隨性的,但我就不是那一派的。所以,我從第一天回家,就是默默把機器腳架架起來,那我家裡的人就會偶爾瞄我一下,我覺得他們內心的想法應該是:這個人到底在幹嘛?一開始,攝影機是我們的屏障,以防我們直接面對、產生衝突,之後隨著拍攝過程,慢慢轉變成我與家人之間的潤滑劑。
——從新北市紀錄片獎、國藝會、CCDF、金馬創投、文策院,再到之後與法國製作方合作,《神人之家》乘載許多不同單位的支持,也經歷相較一般臺灣紀錄片作品更為國際化的旅程。可否與我們談談,跨國合製的經驗如何影響這部作品?
盧:不管拍什麼片,都需要一些緣分跟運氣,尤其是紀錄片,你根本不知道會走到哪。回到原始初衷,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我家裡的人,在我拍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我們會產生怎麼樣的改變,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但是,這部片的緣分就是會走到那邊。
最早我想把它做成長片,是在 CCDF(華人紀錄片提案大會)。那裡有很多國外來賓,很多人給我關切,像是:你要不要做成長片?你要怎麼去找錢?之類的。我記得 Leo(注1)跟我說,我可以試著去找一個有國際經驗的團隊幫忙,他提點我這點,也讓我思考,如果要發展這部片的話,該以什麼樣的立基點跟角度去切入。有了這個想法,我就想去國藝會試試看。
我去國藝會提專案的時候,有一個評審問我:「這是你們家的事,關我們什麼事?」其實,我當下也覺得:「對,這是我家的事,關你們什麼事?」,我完全被他說服。那時候,我的想法還沒有很成熟,只是想試水溫,去看大家會如何看待我這個人,和這個故事?一開始,大家的反應也是以質疑居多。但是,我覺得影像工作者,不管是處理自己或他人的故事,理應都要被質疑,那就是一個作者該負的責任。
還有一個奇妙緣分,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個派對,平時我是不太會去,因為我怕人多。然後,有人建議我去跟陳璽文聊聊看,我心想,死定了,他是外國人,我英語很爛,所以就偷偷尾隨在他旁邊夾菜,聽他在講什麼,結果才發現他會講中文,而且搞不好還講得比我好(笑)。我跟他交換資料、也把片花、片段和企劃書給他,原本只是禮貌性互動,我想這件事可能就到此為止,殊不知有一天他突然聯繫我,告訴我他看過片花,然後想帶這部作品去金馬創投。我心裡想說,「是著猴(tio̍h-kâu)喔,一來就說要去金馬創投(笑)?」但還是答應,後來很幸運選上,不過也有一番波折。
在金馬創投的期間,這部作品的企劃發生很大的轉變。我們在當時面對的大部分是歐洲製片商跟選片人,我用很破的英文去跟他們分享我的歷程跟故事,那時還沒有一個完整成片的想法。但是,很奇怪的是,他們聽完我的想法,很被感動。反倒是他們來鼓勵我做成長片,這就是那時候的緣分。
可是,我也把在國藝會收到的那句話回頭分享給他們:「這是我家的故事,那關你們什麼事?」,他們分享給我一個觀念,說:「我們看所有的電影故事、小說,甚至音樂,都是別人家的事,都不關我們的事,可我們總會在裡面找到一些共感,不是嗎?」那時候,我才可以慢慢放下,要很嚴厲去檢視自己「作者意識」的這件事情。也剛好在那時候,文策院頒了一個獎給我,我真的有被鼓勵到,接下來才好好跟團隊討論,目前有什麼東西、接下來要往哪邊走,也是那時候才有個「可能會做成長片」的意識。
我們的製作團隊,對我也蠻好的,他們都尊重我,我也有不斷地在跟他們溝通,比如說,我要不要入鏡?要不要找第二機?其實都是他們在幫我消化這些我自己的心結。那我後來得出一個總結,就是把最能觸動自己的部分調整出來,變成一個作品。
——聽起來,您一開始有許多對這個故事能否成為作品的懷疑,後來反而從距離跟觀點比較遙遠的國際聲音中,受較為普世性的回饋鼓舞?
盧:對,但我自己不敢講普世性。就是他們鼓勵我這樣做,這件事情讓我覺得是整個歷程當中很大的轉捩點。然後,我們的法國監製 Jean-Laurent Csinidis 也跟我說:「導演,你的故事,我們光看文字就很有感覺,你也不一定要強求去拍到什麼,就先以 Home Video 的心情拍就好。素材很多,剪接的時候也有很多夥伴可以給你意見,我們再看怎麼一起完成。」
——接著,想請教開場的電話錄音黑畫面,它是整個故事的重要起點,觀眾可能也很自然地會生起疑問:那則錄音,在現實時間中是故事實際上的開頭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它會被錄下來?請導演與我們談談,如何安排開頭之於這部電影的意義。
盧:那通電話其實是在中後期才出現,我先跟你講後面哥哥那則電話錄音。我跟我哥很少講話,我們以前就像陌生人一樣,就算回到家我們也不太會聊天。那通電話大概是早上五點多,天還沒亮的時候就打給我,我哥沒有打電話給我過,我知道一定是家裡出了很大的事情,他才會打給我,所以,我那時候就下意識地、很自然地就錄下來了。
我其實很不喜歡用訪談來完成作品,比較希望透過事件去講故事。所以,我沒事都會把電話錄下來,開始有錄音的習慣,電話錄了大概有上千通。後來有一陣子內心打架的期間,我其實不太想回家,我媽打來說神明交代的事情,但我那時候其實生活過得比較煩躁,回話的語氣也比較不好。但是,其實那就是她以前打電話給我,我常會面對她的情況。
這通電話在定剪的時候,其實是沒有放的,但是,我們的法國監製很堅持要放進去。我自己比較沒辦法去想像觀眾有聽到、沒聽到這段的差異是什麼,所以讓團隊去思考到底該不該放。法國監製很堅持要放,他只給我一個理由,他跟我說,這樣可以很快地讓觀眾進入狀況,說實話,他們比較有觀眾的想法。剪輯師跟監製都說要放,我們就放了。
——在電影的前幾個鏡頭,觀眾可以看到整個家庭的室內空間建立,媽媽上樓到神明廳的活動,用精巧的分鏡組裝,可否談談您如何處理這個大多發生在室內環境中的鏡位安排。
盧:我媽媽每天都在做這些事情,她一個禮拜,大概會有三、四天都穿一樣的衣服,所以,我可能同樣的鏡頭拍了 30 顆,我的選擇性很多,我可以這邊拍完、那邊拍。其實,我沒有想說要去交代什麼,只是想把我家裡的樣子留下來。這可能是拍自己家庭的慣性,你也可以講是優勢吧,就是你會瞭解,每天日常他們會怎麼走。
——大家常覺得紀錄片捕捉的事件非常關於當下與即時,但就導演這樣說,也想到一個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很多事確實會不斷發生。
盧:就跟我爸一樣,我都知道他幾點要去簽牌,只要去那邊埋伏就好。而且,我去埋伏他,也想知道說,我在拍的時候,他會不會就不簽、或是會不會他就不好意思、不想給我錄之類的,結果也沒有,我發現他根本都不在意我在幹嘛。我覺得這樣也很好,因為我本來就是想拍一些真實的家庭影像。
——也好奇詢問,導演如何處理收音?這也是容易干擾到被攝者生活的元素。
盧:收音只有一個方式,就是一支機頭 mic,跟一個 Mini mic。Mini mic 就別在我哥或我媽身上,我爸不行,因為 Mini mic 要從衣服裡面穿過,就我跟我爸的互動,我做不太出來。
——遽聞導演很喜歡北馬其頓的養蜂人紀錄片《大地蜜語》,在創作過程中也有受其影響。可否與我們談談您喜歡的作品類型,在探索人物故事、家庭影像等等模糊邊界時,有哪些作品曾經影響您對紀錄片的想法?
盧:《大地蜜語》(Honeyland,2019)、《游牧人生》(Nomadland,2020),大概是這兩部片。我個人很喜歡他們用俐落的剪接、簡單的氛圍去講故事,《大地蜜語》某方面其實跟我們的某些東西很像。我也有去看《大地蜜語》的幕後,他們原本只是想拍一個養蜂人的故事,也是因為有一個游牧家庭的介入,才產生這些故事、衝突。我覺得那個就是電影跟作者的緣分。而且,你去看養蜂人跟母親對話,都拍得很好,為什麼?因為他們每天固定就是會做那些事,導演跟攝影師有很多機會可以去重複,今天拍不好,明天可以拍得更好。
——《神人之家》在剪輯方面備受肯定,不僅在台北電影節獲得最佳剪輯獎,這次也在金馬獎入圍剪輯獎項。本片剪輯黃懿齡同是資深紀錄片剪輯,可否請您談談與她合作與分工的方式。特別是在這個私密的家庭影像中,揀選素材與組織架構的方式會怎麼與剪接協調?
盧:剪接師看素材真的看得很細。她看素材,我記得就看了半年,而且她筆記也做得很細,老實說,初剪的版本,裡面有 50% 都是我拍完就忘了,或是那些我都不在意的東西,都是她撈回來的。
而且,她比我更瞭解我的素材,有些我聽就是很平常的事情,但她會從她的角度去跟我分享:你應該可以試著用什麼樣的素材去接下一場,那我就會說,問題是我沒有拍,那她就會說「你有拍啊」,就會找給我(笑)。
分工部分,其實蠻對不起剪接師的。因為我們是一起工作,我就是在她旁邊,一個 cut 一個 cut、一格一格、一秒一秒地看,因為我知道剪接師通常都不太喜歡導演在旁邊盯著,或導演在旁邊出一張嘴、意見又很多。但是,沒有辦法,剪接師也瞭解,這個故事如果真的要剪輯成一個作品的話,它對我跟我的家人有多重要,所以她可能就也允許我在旁邊。
其實,過程當中比較多的是彼此說服,我會問她,為什麼妳要這樣接鏡頭?她會說,為什麼不要?我們就會互相分享看法,有共識之後,再慢慢往下進,如果不行的話,再去調整紀錄場次的便條紙順序。
這個時間很長,我們幾乎一個禮拜有五、六天,都在一起八、九個小時,我每天去她剪輯的地方跟她一起工作,大概有一年多吧,當然中間有疫情啦、還有各自去接案工作的時間。那過程中我們會把初剪再給我們的兩個監製看,他們再給我們反饋,來回溝通調整,調整到最後,東西就長出來了。
——從開頭的衝突、到後期透過錄音的互動,會發現家庭關係慢慢地有變化,那這個變化,導演會覺得有種「危險性」嗎?好像電影透過剪輯與拍攝會暗示觀眾,「導演跟家庭的問題解決了」,但實際上並不一定如此。
盧:有,我覺得會有這種危險性,而且我並不想這樣。我盡量在避免這樣,因為不會有「從此幸福快樂」這件事發生。但是,關係實際上的改變,對我來講是個不爭的事實,我的確在這段充滿緣分的旅程,重新回到我的家庭。我覺得我自己沒辦法從很二元的立場去解釋,一旦你們的關係走向和解,他確實會帶給觀眾一種溫暖的走向,那個東西沒有錯,但我也不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我能做的,就是我在這個歷程裡面,把我最想從家庭路線裡跟你們分享的東西節錄出來,那反應在觀眾身上的東西,就不是我可以預測的了。
在剪接的時候,我自己有意識到這件事情,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處理方式。我不想很刻意地去把這東西淡化掉,這樣講可能還是很自私,因為我就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家庭錄像,我自己看好就好。我會盡量在映後座談的時候跟觀眾說,這只是我的紀錄片,後面我媽也還是沒有過得很好、我們還是會吵架,沒有所謂的和不和解,只是我在這個旅程裡面,可以試著去放過我自己,對家裡的、或對自己的質疑,跟那些年輕的自己想要理解的東西,在過程中可以好好放下。
——電影在幾個段落中達到非常驚人的情感張力跟衝擊,不管是您與母親交心的私密段落、哥哥在小番茄園的自白,還有最後的看海。這些時刻在被鏡頭捕捉的過程,是在非常自然之中發生的嗎?
盧:番茄田那天對我來說是比較有安全感的一天,因為那裡只有我跟他,完全沒有別人。那時不知道為什麼,我哥就突然跟我說,他很感謝我,聽他這樣講,就會讓我想到以前對他不諒解、一直不在家的心情,我就會有一種內疚感,那時候就聊起來了。
說實話,那顆鏡頭其實我自己都不知道(有拍下來)。因為我根本沒有在看,我就是擺著,在旁邊跟我哥聊天。那是在剪接的時候,剪接師挑出來的,她就:「這個要放」,我說:「喔,要放,好。」那她給我看,我就想說,「哇,我哥有跟我講這個欸,我都忘記了」。
剪接師說她在看素材的時候就很有感覺,我也滿有感覺,而且我想放是因為我可以很誠實地面對自己很自私這件事,我不想去迴避這件事。那其他你說像我帶媽媽去拍照、看海這些事情,這些事是我很有意識去安排的,那時候我也沒想那麼多,不過我也有跟團隊討論,這時候我要不要找另外一機,因為這可能只有一次機會,這對我來說,是身為兒子一直想去做的。那就算最後你們要不要用,我都沒有考慮,但是我很想把它拍下來。看海後來是雙機拍攝,攝影師周文欽跟我一起去拍。
——聽聞您和母親的互動過程中,實際上有一些悲傷,或說較激動的情緒,後來在考量後刪減片段。在這過程中,導演是否也做了很多「應該揭露多少」的抉擇?
盧:對啊,我看有些評論說我揭露那麼多,其實我沒有揭露很多。如果真的完全按照我的主觀意識去做這個片,我可能會拿掉很多東西,比如說我的提問、或我的出現,如果我是以一個作者的身分去自我審視的話,我會把這些東西都拿掉。我們曾經這樣做過,但是發現,我的作者身分很確立,兒子、弟弟的角色就不見了,他們跟我說,這樣太疏離了。所以,我們後來才會在這兩者間慢慢去平衡。
其實裡面真的發生很多事情,整個過程最了解的,就只有我的剪輯師,她知道我的很多秘密(笑)。其實有很多比正片、比現在看到更大的衝突,或是別人看會覺得很戲劇性的東西,都被拿掉了。我們家太容易有這些衝突。最後會拿掉,一方面是覺得我不會希望這樣放,另外也是監製會從他們的角度,把太多的東西去掉。我們最後有個版本是大概兩個多小時,後來從那個再濃縮下來,到現在的 87 分鐘。
——前面提到,拍攝與剪輯是分開的兩個過程。那麼,電影結尾看海畫面的拍攝,是有意識地去思考這會成為電影的結尾而拍攝嗎?
盧:沒有,我完全不知道這個東西到時候會不會出現、或是放在哪裡,我唯一有意識的是:那個旅程我真的很開心。那是我第一次帶我媽去很遠的地方、也是第一次帶她去看海。看海的地點,是我看過最漂亮的海,我想分享給她,不然嘉義去東石就有海啦,幹嘛跑去宜蘭大里。
我們那天其實拍了很多,一早我媽就把我叫起來,因為我刻意租了靠海的房間,她就跟我說:「你看你看,這邊很漂亮!」,我很少看她那麼開心,就想把它記錄下來,也沒有想會不會用,就算不用也不會覺得怎樣。
看海的這場,我們決議把它當成結尾,還是回到我自己講家庭錄影、跟回到兒子身份的看法。經歷這段旅程之後,我希望接下來可以好好地看顧她,陪她去更遠的遠方。那個遠方會發生什麼事情,其實我們都不知道,可能有另外的危險,或什麼其他的東西,但是,以一個兒子想彌補的心情,我會想:「妳就慢慢走,我在後面看著妳。」■
.封面照片:《神人之家》導演盧盈良;攝影/陳盈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