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在跳舞:論《我心我行》的舞蹈身體
編按:姚宏易執導、侯孝賢監製,穿梭舞蹈家許芳宜的長片作品《我心我行》,打破劇情、紀實之分類框架,並入圍第 59 屆金馬獎最佳攝影、最佳動作設計與最佳原創電影音樂等三項大獎。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孫松榮評論一篇,評述本片如何表現舞蹈家的身體與生命軌跡,並達成編舞與場面調度之間相互輝映的影像建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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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的生命故事為中外影史歷久不衰的題材,箇中主因之一,無不與或堅韌或悲劇的人生歷程密切相關。若藝術家已逝,導演可將之蓋棺論定或另起爐灶。其一生足以讓人動容的悲歡合散,成為影片恣意調度的瞬間。帕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曾寫道:「死亡成為我們生命的蒙太奇,透過死亡我們的生命才得以表現自己」的一番話,一語破的。縱然帕氏原意指的是關於一鏡到底與剪輯鏡頭之間的時間思辨和美學辯證,但對於攝影機與鏡頭如何凝思藝術家生命卻賦予彌足珍貴的訓誡:唯有死亡才可成就一生,由此而閃現的每一個生命切片即是蒙太奇的化生。
舞蹈家許芳宜在姚宏易的新作《我心我行》(2022)中的生命軌跡,恰巧與義大利導演的這一番話形成弔詭的回聲:一襲紅裙的她既先是以被冰封之姿現身於葬禮中;接著她起死回生,往返習舞童年、跳舞青年與飛舞成年的歲月;最終又回到狂舞的葬禮中。姚宏易膽大心細,匯合交融臺灣舞蹈家實則未死卻已死的生命,及尤其她年芳五十的生命進行式之作法,一方面致使這部影片在自由地穿越藝術家生命片段之際,交錯著虛構與紀實、實驗與跨界的邊界上;另一方面,則以紀錄卻也是非(甚至反)紀錄的型態給作品類別,乃至一般觀影習性與領會帶來挑戰。
顯然,許芳宜的香消玉殞純屬虛構。如果死亡確有其事,毋寧指向片頭徵引瑪莎・葛蘭姆(Martha Graham)有關舞者將經歷身體不再靈光的首次死亡之名言。更確切而言,與其說舞蹈家參加自己的葬禮,不如說更像她為耗損殆盡而不再舞跳的身體送別。若沒有了揮灑自如的身體,舞者無疑彷彿被宣判了死刑。這即是為何《我心我行》毫不掩飾地呈現出不管是在臺北還是在紐約的許芳宜,都曾在醫院接受診斷與治療的過程:超音波顯像的肌肉與骨骼組織傷痕累累,接受針筒與按摩治療的舞蹈家不時痛呼。這一切具體地為片中的葬禮表徵,疊加出日復一日愈加趨近死亡的時刻。誇張地講,每次的起舞,幾乎意味著隨死亡共舞。而許芳宜由臨床治療至台下台上的華麗演出,可謂是對將臨死亡一次又一次的逼近、抵抗甚至獻祭。
如果葬禮是一場獻給終將敵不過時間的身體的預知死亡紀事,也就難怪許芳宜念茲在茲的是她的青春無悔:回首孩童時的民族舞、少年時的芭蕾及實現職業舞者時的現代舞等重要階段,皆是藝術家醉心表演藝術的最佳寫照。而姚宏易如何將她穿梭人生不同剎那的瞬變姿態幻化為電影身體(cinematic body)的課題,同樣令人矚目。在我看來,《我心我行》至少體現出三種涉及編舞(choreography)與場面調度(mise en scene)之間旗鼓相當的對話。
首先,許芳宜每一個生命關卡的舞蹈抉擇乃是一場再現之旅。從她孩提時被舞蹈深深吸引、大學立下雄心志向到異鄉徬徨無助的記憶,皆化為幻夢舞劇。此時的許芳宜,不是被其他角色代理,就是與其他舞者一起披掛上陣,身體化內心與思緒的變化萬端。當這些在鏡頭中同時搭配著美術設計與配樂展開轉化時,或輕盈、或憧憬,或迷惘的視聽母題給了回憶高張力的戲劇感。就某種程度而言,這解釋了縱使舞蹈家在片中各種形式的現身說法,並未使影片完全被框限在紀錄片範式,因爲編舞與場面調度的結合創造了虛實相輔的敘事,擴增了藝術家脈動的生命。
其次,《我心我行》雖有意讓虛實敘事時而處於張弛有度,時而卻密不可分的態勢,但姚宏易很清楚絕不能將許芳宜形體——尤其是其展現塑形力(plasticity)的舞動——給模糊處理。常見畫面除了藝術家忘我投入的跳舞,片中最教人難忘的非導演拍攝許芳宜在紐約表演的一場戲莫屬。她從一襲紅長裙中浮現出來,每個舉手投足——由於蒙太奇的緣故——不斷地與數個不同時刻的自己相遇、交疊且相連,加上混合著鋼琴與電音的催化,以致一氣呵成的動作不啻彰顯千錘百鍊的身體,更有著舞台上不被看見的疲頓與懸置。表演現場的鏡面,映射著她的重像(double)訴說了一切。姚宏易的攝影機不撒謊:舞者並不孤獨,她得贏過自己才能脫穎而出。
第三,攝影機運動與許芳宜身體之間的互動,最勾魂奪魄的是導演設法將舞者的自我追尋逼入絕境,並將之誘引至某種可視化的世界。藝術家在螺旋梯與上下翻轉房間和攝影機過招的段落堪稱一絕。一邊是,俯視鏡頭中的攝影機忽而以逆時方向忽而又以順時方向轉動,試圖將沿著螺旋梯緩慢往上挪移的舞者給拋開;另一邊則是,房間上下翻轉直至水從外侵入,讓舞者無法招架,全面失守。這兩個可以分別意指深淵與崩解的絕境,攝影機不是虎視眈眈就是感同身受著無路可逃的許芳宜如何克服暈眩,破繭而出。與此同時,攝影機化身為一台旋轉與沉浸式的舞蹈機器。
作為一部關於許芳宜生平的舞蹈影片,《我心我行》讓我驚艷之處,在於姚宏易敢於挑戰藝術家影片的格局,達至一部既可超越劇情片的紀錄片,亦能凌駕紀錄片的劇情片。除了早將人物傳記紀錄片的窠臼遠遠丟棄,更重要的無庸置疑是將舞蹈家的渴望、掙扎及精神予以視聽轉化,並凸顯實驗與跨界——這個對於當前普遍平凡無奇的臺灣影壇而言實屬無比珍貴的元素與視野——熔於一爐的創造力。
片末,舞者在葬禮中死而復生,浴火重生,當然意在揭示若精神不死,舞跳的身體亦將持續抵抗著那將臨的死亡陰影。這對於臺灣電影而言,姚宏易的孤注一擲不也一樣有著需被珍視的啟迪嗎?■
.封面照片:《我心我行》劇照;三乘影像事務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