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老去,所以年輕:吳晟紀錄片《他還年輕》的永恆節奏與歷史回聲
《他還年輕》(2021)為「他們在島嶼寫作」作家紀錄片系列之一,以詩人吳晟為傳主,長期跟拍其彰化溪州的農村生活。相較於其他作家紀錄片,本片並未大量引用專家學者的權威聲音為傳主定位,而直接以文學「家」的日常聲音做為主要旋律。此外,導演更捨棄常見的、爬梳作家人生階段的順時結構,並未回顧一名作家的誕生及其重大歷史時刻,反而放著拍攝期間的四季遞嬗無限輪迴,觸及一名詩人及其詩作的永恆質地。
四季遞嬗,「聲聲」不息
紀錄片以 2017 年台灣文學家牛津獎的頒獎典禮作為開場,帶出吳晟的文學成就,以及「為土地寫詩」的創作位置(向陽語)。這是本片唯一的專家場合,不過亮點更在於上台領獎的詩人與台下太太的幽默互動,預告了本片的日常性基調。若在一般作家紀錄片中,我們可以想像如吳晟一代「鄉土詩人」的可能版本:日治時期的父母教養、戰後初期的農村童年、戒嚴時期的叛逆文青,及至 70 年代「回歸現實」與鄉土文學論戰、80 年代黨外運動與民主化⋯⋯。然而,導演則放下這套有頭有尾、有進步的臺灣故事,而專注於拍攝當下,既是屬於七十代老詩人的這些時間,亦是與我們共同經歷的這些四季。
《他還年輕》以四季分章,始於 2017 年冬之序,終於 2020 年春之跋。在這兩年八章之中,吳晟不只是一名在書櫃間沈思、在書桌前振筆的文學人,也是一名在稻田中插秧、在樹林間剪枝的農人。他是抱著孫女讀詩玩耍的阿公,是為深陷北農風暴女兒憂心不已的父親,是與妻同耕、同歌、同拌嘴的先生。詩人的所有動作、思緒與話語,伴隨堪為本片隱藏主角的大量田野空景——雨後低頭的翠苗、大風揚起的樹梢、黃昏奔騰的群鳥、閒散庭院的貓狗——如四季般穩定重複而充滿能量。吳晟的數個面向在《他還年輕》中融為一體,而成為一名詩人。反駁文學歸文學、政治歸政治不需什麼大道理,我們都知道詩人詩心從何而來。
重複的力量在導演捕捉到的一件小事上顯露無遺。吳晟以母親之名將自家樹林命名為「純園」,並對外開放、親自導覽。在紀錄片中,詩人的導覽聲音厚實清晰,介紹著不同樹的特徵與生態功能,但若仔細觀察,便會發現他還穿著不同的襯衫、領著不同的聽眾!換言之,詩人的聲音其實剪自不同的時空,卻能毫無違和地構成連綴篇章。而或許就是詩人這般重複刻入身體的口語經驗,才能讓聲音與知識的傳承如此連綿不絕吧。
除了純園的導覽活動,在校園與年輕人面對面交談、抱著孫女在林間朗讀等等,也都捕捉到一名年老詩人的歲月如何透過口語傳承而永遠青春。在朗讀詩作的場合上,本片也少見地隱去作品的發表訊息,讓我想起張亦絢《永別書》中的那句溫柔建言:「給她時間,而非時代」。每一篇詩作在林間、在埕中、在墳旁,伴著孫女的童語、兒子的樂聲,以及大地的沈默,發出與當下共振的新的聲音,聲聲/生生不息。
當詩人離開田野
《他還年輕》的永恆節奏無疑迴盪在臺灣這座島上。雖然本片並未按照臺灣史的主流旋律循序推進,但也並非反歷史或無歷史的。導演透過三起旅行事件,跟著詩人暫離田野,走訪加拿大、美國與濁水溪流域,傾聽一名臺灣詩人身上的歷史回聲。
在加拿大,我們可以從移居溫哥華的《幼獅文藝》主編瘂弦切入,一探 70 年代的文青養成;在美國,透過聶華苓的愛荷華寫作班,回想 80 年代的美援文藝遺緒;或沿著影像版的《筆記濁水溪》,反思世紀之交急速開發至今的土地痛史。整體而言,《他還年輕》的時代線索相對隱晦,缺乏說明或難直接引作課程教材,但在資訊垂手可得的今日,作家紀錄片的可能性或也就在別處。例如,臺灣史中無可避免的「省籍」還可以如何訴說?
吳晟是很有「土味」(吳自稱)的本省子弟,軍中詩人瘂弦則在他身上嗅到「天才的香味」,領入文壇,而接手提攜的聶華苓亦是另一位外省大家。然而,這不是又一遮蔽省籍的童話故事,吳晟寄給恩師的〈春寒特別沁冷──寄瘂弦〉坦率堅定:「但你終究如河南老家的瓜菓/不能在島上深深札根嗎?」但這也不是又一焦慮省籍的悲情故事,「待天氣回暖/期待再來鄉間走走」亦是同等真誠。白髮的吳晟坐在白髮的瘂弦面前,以平緩虔敬的姿態朗誦這首詩讓人動容。文學本應如此包容差異又平等交流,所有疑惑、感念與道別都是熱的。不論在臺灣的小樹園或在異國的寬闊森林,「相繼老去的歲月」便是聯繫你我的永恆之術。
《他還年輕》的片名其實有兩種解法。一種如文宣標舉的「詩人不老,鬥志不滅」,對著社會事義憤填膺的吳晟還是那站在運動前線的行動派詩人,讀詩感動、思母落淚的吳晟也還擁有那一顆年輕敏感的心。另一種則如片尾揭示的〈晚年〉——「我雖已老,世界仍年輕。」詩人確實老去,憂煩如白髮茂盛,但也因此,這座島嶼才有許多「古早古早的古早以前」(〈吾郷印象〉)代代傳唱,恆久年輕。 ■
.封面照片:《他還年輕》劇照;目宿媒體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