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性景觀中四顧探索:記 2022 Sheffield DocFest 雪菲爾紀錄片影展
今年 6 月下旬展開的英國 Sheffield DocFest(雪菲爾紀錄片影展),展示了來自 55 國的 135 部影片(95 部長片及 40 部短片),其中 38 部為世界首映,22 部為國際首映,且有 18 部作品屬於回顧性質的放映。競賽項目則從先前的兩類調整為三類,分別為「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國際長片競賽)、「International Short Film Competition」(國際短片競賽),以及「International First Feature Competition」(鼓勵具有開創性視野的新秀之作);而競賽之外的概念性單元也增為六類,分別為「Rhythms」、「Debates」、「People & Community」、「Memories」、「Rebellions」、「Journeys」。
此外,影展還安排了三個特殊單元,其一為聲援烏克蘭抵抗俄國入侵、與烏克蘭紀錄片影展「Docudays UA」合作的「Ukraine. Password: Palianytsia」(注1),放映近期值得一觀的烏克蘭作品;其次是邀請英國電影工作者 Asif Kapadia 擔任客座策展的「A Documentary Journey with Asif Kapadia」,選進對他從事創作影響深遠之作;最後則是與在麻省理工學院開放紀錄片實驗室(MIT Open Documentary Lab)下成立「共同創作工作室」(Co-Creation Studio)的加拿大紀錄片導演 Katerina Cizek 合作,所策畫的「Co-Creation: Changing our World」,選進非由單一紀錄片團隊製作,而是社區內居民自發拍攝、且結合不同領域人士、知識、技術及工作方法所成形的紀錄片(注2)。至於去年偏重當代藝術實踐性質的「Arts Programme」,也在今年調整為「Alternate Realities」,偏重於新科技對於非虛構作品開展出的創新方向,而展覽呈現的作品型態也非常多樣,除了 VR、AI 之外,像是 podcast、TikTok 短影音也都納入其中(注3)。
與對象的交流同感、來回的影像書信
在今年國際競賽中獲得首獎的《Sansón and Me》(2022),背景涉及跨越美墨邊境遷徙移民的生命經驗。導演 Rodrigo Reyes 除了拍片外,還從事另一項工作,就是在法庭上擔任口譯,在刑事案件中協助不諳英文的拉丁裔移民。他與拍攝對象 Sansón 初次相遇,便是在這樣的場合裡。隨後,當年才 19 歲的 Sansón 因教唆謀殺被判終生監禁,這件事在導演心中留下深刻的衝擊與困惑,以致他多年以後重新連繫獄中的 Sansón,提出為他拍攝紀錄片的計畫。
儘管 Sansón 同意,但由於獄方反對,最終未能遂行對Sansón的訪談;不過,兩人通信始終不斷,而導演在探訪 Sansón 墨西哥家鄉親人的旅行中,冒出了請他們擔任演員、演出 Sansón 童年故事的想法,同時也另外找來一位氣質跟 Sansón 相似之人,扮演他並與導演進行想像中的的對話。
在片中,這個因拍攝限制下發展出的重演(re-enactment),甚至以虛構場景營造出缺席的對談,與以兩人信件內容為基礎的旁白結合,使我們即使無法看見真正的 Sansón現身鏡前,卻依然被他不幸的流離所打動,穿越了受刑犯的標籤,直抵他作為一個人的核心。年幼喪親的 Sansón 即使後來被加州親戚收養,仍覺在此沒有歸屬,而當 Sansón 的故事逐步鋪展,身為拉丁裔移民第二代的導演,也在對話裡摻進了自己的生命經驗,包含跟原生家庭的齟齬,以及和 Sansón 相似的、那份被當成外來者的尷尬與自我認同的迷惘。
藉由這份進入他人生命後產生的同理及反思,本片柔軟卻有力地抨擊美國司法系統的草率以及對涉案人(特別是外來有色族裔)的冷漠敵意,絲毫無意理解其原生背景與困境。Sansón 的個人故事,伴隨著扮演其故事的這些膚色相似、同樣帶有生活磨難痕跡的臉龐,以及他們在演出之外的生活狀態,進而拓展為指涉一份世代因襲、惡性循環的命運,令人對這些從一開始就被剝奪機會、無從追逐夢想亦無法安身的人們,難以不心生深刻的同情。
兩位女性導演 Fernanda Pessoa 和 Chica Barbosa 合作的《Swing and Sway》(2022),則是分居巴西、美國兩地的兩人來回的影像書信(video letter)。這場對話開始於 2020 年 4 月,兩位創作者訂下這樣的規則:1、直到年底為止,都只用影像書信,而不用通訊軟體來溝通;2、每封信須在形式或主題上,以某位女性實驗電影工作者為靈感來源;3、最遲須在三週內回覆。相較通訊軟體即時迅速,時間上較為延遲的影像書信,則提供仔細消化經驗、思考的餘裕,另外,影像書信隨興、散文般的特質,也提供創作者實驗敘事跟音畫型態的空間。
疫情跟政治紛擾的一年,兩位導演細觀周遭之事,並於其中思考不同主題。既有政治性的,如身為新移民的 Chica,觀察美國如何對待有色人種跟新近爆發的 BLM 運動;另外像是川普與博納索羅的治理,分別對美國與巴西造成怎樣的社會對立與暴力;同時也有母職(motherhood)這類與女性切身相關的主題。她們在影像書信中向對方傳遞的訊息,也寄託了諸如個人的恐懼、期盼、祝福這些綿密的情感,然而抒情與嚴肅之餘,亦間或摻雜古靈精怪的惡趣味。影片採納的形式更是不拘一格,除了信手拍攝的影像外,溶鏡、拼貼、動畫皆有,充分展現女性創作者妖嬈多變的反抗姿態。
至於 Renata Ferraz 與 Maria Roxo 的紀錄片《Rising Sun Blues》(2022),則觸及了一段女演員和女性性工作者間特殊的對話。導演之一、亦是片中女演員的 Renata,邀來性工作者 Maria,提議一個交流彼此專業資訊的計畫。影片於電影工作室所設置的劇場布景中展開,Renata 不只細問 Maria 作為一個「專業」的性工作者,應該如何打扮、走路、擺弄姿態,才能產生誘惑客人的效果,更親身模仿演練,反覆透過 Maria 的指導進行修正,還將成果放上交友網站測試反應。而在交談間,我們也逐漸知曉 Maria 特殊的身世,比方她成長於當時仍屬葡萄牙殖民地的莫三比克的動亂中、加入過反抗游擊隊、被俘放逐到其他國家後因生計開始賣淫、輾轉流浪到里斯本等,甚至到了最後,原本都以回答居多的 Maria,也開始回問起 Renata 在這計畫裡頭,心底最幽深的動機。
形式極簡的本片特別之處在於,它引發我們去思考這兩項看似迥異的專業,實際上存有的共通性。演員和性工作者,同樣是經由揣摩、練習,將自身導引進某個特定角色去與他人(觀眾、客人)互動,同時也進行觀察自己和對方狀態的技藝;此外,它們各自本身也具有一定程度的 exchange,不論我們說這是交換、交流,或是交易。而當這兩門專業在紀錄片的情境下進行碰撞,涉及的 exchange,不只擴延至演員/性工作者之間,也是針對「拍攝(提問)/被拍攝(被提問)」這舉動拋出了深刻的問題。而對同時身為拍攝者和演員的 Renata 來說,如此深入地挖掘對方內在,背後所渴望的,最終是反過來更清楚照見她自己的迴避。
城市與人結合的面容
如何捕捉不斷沖刷的城市肌理?Nadim Mishlawi 執導的《After the End of the World》(2022),處理黎巴嫩這個他身處的城市。他以廢棄建築入手,追尋黎巴嫩東北方社區 Karantina 一帶,許多在內戰期間被迫突然中斷的建案,以及它們迄今的狀態。其中許多建物,微妙地根本找不到登記在案的紀錄,於是,物理上存在的它們,在官方檔案平面圖裡卻是一片被抹除的空白;可是,它們確實是活在某些人的生活記憶中,不論路經看見,或探索、棲身其間,這些建物因而成為那段歲月的註腳,並且在內戰結束後的現今,因為資本湧入與都市開發的需求,面臨被推倒拆除、重新洗牌的命運。
藉由現地走訪、私人回憶的訪談,以及兩位建築師對這些建物該如何處置的看法,結合進導演自己對於這座城市的主觀旁白,影片描繪起黎巴嫩的變動,流露出直觀、沉思的調性,傳遞出空間、時間、人際活動彼此有機互動的層次,人的活動被事件與空間形塑,也反過來因其活動改變城市樣貌。像是片中走訪的另一街區 Basta 充斥古董商店,其間陳列各種物件,反映黎巴嫩在另一個時間點上曾經也有過飽滿文化的過去。然而,過往的層疊殘餘,近年的政經騷動,也都令黎巴嫩顯得像是迷惘在記憶與新事物的遞嬗,乘載著重負,每每試圖追趕或保留什麼,既身處時間的變動裡,又彷彿外於時間般難覓曾經走過的蹤跡。
而 Henri Pardo 執導的《Dear Jackie》(2021),則將焦點集中在小勃艮第(Little Burgundy)這個位處蒙特婁境內的黑人社區。Jackie Robinson 是首位進入美國職棒大聯盟的非裔選手,而在進入大聯盟前,便是在蒙特婁當地小聯盟打球。由於這層微妙聯繫,影片以想像中的、寫給他的書信來開場,但是信中所談及的,卻是 Jackie Robinson 終其一生、與小勃艮第這社區同樣都面臨的種族歧視。
不過,影片並不採顯著的說理姿態,相反的,它將抗爭的心,內化在訴說這個地區發展的歷史跟現在的生活,同時在書信中揣想 Jackie Robinson 當初面對強烈的種族敵意時,內心是怎麼堅忍地度過。小勃艮第原本是一百多年前在面對白人排擠下,黑人自發聚集所形成,長期下來,也發展過不少改善非裔族群權益的組織,然而自 1960 年代行經該地的客運列車減少以來,該地經濟大受打擊,同時也收到都市縉紳化(gentrification)的影響,導致許多人失去房產移居他方,黑人人口銳減。
儘管進逼不斷,但曾在種族議題上擁有開放、進步的風氣,也與黑人民權運動緊密聯繫的小勃艮第,並不氣餒。片中透過數位當地民眾的生活現狀,勾勒近年來此地居民面對這樣的衰退下,如何嘗試重拾黑人身分的自覺與信心,並重建互助扶持的機制。這是一條重建信念的漫長歷程,而這份堅持和最終持守理想的心,也與片中寫給 Jackie Robinson 的信往復呼應,形成了充滿內省與相互打氣的撫慰,雖然前頭仍有挫折在等待,卻不會使爭取平權的腳步有所遲疑。
Luke McManus 的紀錄片《North Circular》(2022),除了是街區細節的巡禮,也是趟音樂性十足的旅程。片名所指為都柏林的北環路(North Circular Road),這條西起鳳凰公園(Phoenix Park)、往東途經菲柏斯布羅(Phibsborough)一帶以至北牆(North Wall)的道路,是都柏林北方沿著城市邊界的重要通道。而本片緣起也很特別,由於愛爾蘭在疫情間曾頒布外出距離限制五公里內的禁令,導演因此重新發現他生活周遭環境的細節,並產生拍攝這樣一部紀錄片的念頭。
北環路上所經過的多是工人階級社區,這裡也醞釀出極為豐富的音樂文化。影片由八個段落組成,每個段落記錄這條路上某個區域,段落之間以愛爾蘭的傳統音樂或民謠演奏進行串接,隨興舒緩的結構,帶出對此地特有的觀察。黑白攝影沉靜洗練,既捕捉街區建築的細節、歷史,也捕捉個人私密的經歷與回憶,於是我們看見曾用來監禁觸犯輕罪的貧困婦女,後將其送至澳洲殖民地的 19 世紀庇護所遺跡;年邁、演奏著風笛的老人,曾隨著愛爾蘭軍隊經歷過一戰戰場的殘酷;生活貧困的路邊演奏者,年少時便反覆進出精神病院;或者是前癮君子的自白。這些人生活中遭遇的磨損與憂思,在隨後音樂演奏的旋律及歌者濃郁的蒼涼嗓音裡,獲得進一步的情感昇華與註解。正如片尾時所引用的文字「那些在掙扎中的人才寫歌」(Those who struggle write the songs),北環路上的音樂風景,正與此地的辛酸及環境緊密合一,令生活在邊緣之人聊以慰藉。
鏡頭作為治療的媒介
Nicolas van Hemelryck 和 Clare Weiskopf 合作的紀錄片《Alis》(2022),採用一個特別的設計。本片為兩位導演在波哥大一所寄宿學校開設工作坊五年後的成果。這所學校收留的,多是因貧困或家庭問題最終流落街頭的青少年,片中處理這些少女的狀態,但不是直接記錄她們,而是邀請她們在鏡頭前去想像,一個虛構的同學「Alis」是什麼樣子,與她有過什麼互動,她又曾經歷了哪些事?當少女們創作起這個「想像中的朋友」,為其添加資訊,所用的素材,卻不自覺顯露她們自身或成長周遭所見之人的經驗。
《Alis》這個針對拍攝對象的安排,不僅體恤少女們面對鏡頭的心情,也讓她們得以說出那些原本直接訪談時可能並無法說出的內容,當中不僅令人心碎震驚,心痛憐惜她們內心的傷口與破碎,也揭露了重複出現、似曾相似的暴力循環。女性在暴力文化下作為脆弱個體,經常處於身體可能受到侵犯的恐懼中求生,這腐蝕了她們對安全感的信賴,也影響了她們去邁進、追尋人生的勇氣。但本片不僅記錄,也在拍攝之中,與少女們共同進行了一項修補心靈的工程;當難以言述的過往與困難的情緒終於被講出,得以用暫時抽離的角度重新審視甚至是盡情宣洩,這些少女們也在不知不覺間,再次尋回復原自己的能力,重新成為完整的人,攝影機在這樣的情境下,也因此蛻變為某種治療的媒介。
前述這些筆者此次在 Sheffield DocFest 看到的紀錄片,形式上創新之餘,多半擁有看重對象或拍攝者自身複雜的內在及感知的特色,亦留意拍攝過程裡發生的情感,即使將鏡頭對準外部環境,也多不偏離這份人際間的同理心。以自身為鏡、他人為經緯,在真實之外更在乎連結或共感的形成,也是這些作品尤其動人之處。■
.封面照片:遠道而來的影迷行經影展海報前,2022 Sheffield DocFest 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