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相米慎二電影的謎底:狂歡的盡頭,原來有鬼!
文 / 陳逸勳;圖/《颱風俱樂部》劇照,積水的湖,取自金馬影展網站
魔鬼藏在狂歡的團體
相米慎二的長鏡頭靈動異常。它的鏡頭不是僵化擺放以觀望角色——不動,甚至擺遠,製造侯孝賢式的距離美。反而更接近一隻好奇的鬼魂,常駐在角色身邊,隨角色心境起伏移轉。所以觀眾很容易親眼目睹:《愛情賓館》(1986)開場與結尾兩場激烈的愛慾戲如何經由鏡子、牆壁拍得比 Netflix 的《AV帝王》更加翻天覆地(因為鏡頭裡的人和空間都在喘息)、《搬家》(1993)透過跟拍孩子,用幾場追逐戲替觀眾帶來了分離焦慮;又或者在拍攝《水手服與機關槍》(1981)全校師生的圍觀,讓一群黑幫兄弟在校門口恭迎女王回歸,藥師丸博子從校園轉戰黑幫的高光時刻,那組長鏡頭簡直帥.呆.了——這是相米慎二非常容易被戲迷辨識,鬼才拍得出來的精彩畫面。起初我幾乎要為自己抓到如此顯而易見的鏡頭特徵,在內心直接宣判他是80年代後,日本影壇最不無聊的長鏡頭大師。
但我越花時間思索,越發細思極恐。相米花樣百出的「場面調度+長鏡頭」著實令人迷心。但我漸漸發現,相米慎二拍攝角色(多數是女性)的長鏡頭不止由倩影、臉譜或漫步在時間無涯荒野中「個人的孤寂」構成而已——相米熱愛的不是個數,而更愛用鏡頭面向「團體式的狂歡」。而他的電影角色也經常在這樣的人際森林中迷走,譬如:《颱風俱樂部》(1985)的班級團體、《魚影之群》(1984)的漁業組織,有時甚至演化成「複數x複數」的多重疊加。如《搬家》在鬧家庭革命時出現的大型祭典;《水手服與機關槍》裡女主角從學校團體加入黑幫組織後,這種狀況則更為凸顯了。當我們驚覺女主角管理的黑幫組織,竟比起班級上課人數還少得可憐時,也讓我更加起疑:相米慎二的鏡頭喜愛面向「團體」的用意究竟想搞什麼鬼?
相米慎二這樣的偏好,常讓我在觀察角色主體情緒時,很容易就被團體中他者的情緒渲染(或者混淆),如《颱風俱樂部》如此大型的校園情緒染缸。(女同學憂歡、男同學焦躁、老師也被全班搞得非常火爆!)這樣疊加後的情緒飽滿經常導致一種下場——相米慎二的電影看來異常「喧鬧」。而故事主角則更容易讓自己的情緒在進入「團體」後逐漸迷惘,造成角色情緒上的「騷亂」。
圖:《搬家》截圖,女孩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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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那則〈烏鴉選美〉的童話故事形容,更能將「騷亂」的意義完美拼合:一隻黑烏鴉要參加選美大賽,於是撿拾其他鳥類掉落的羽毛安插到自己身上,使自己變成一隻看似五顏六色的美鳥——我認為這正是相米慎二喜愛矇騙觀眾的「騷亂」戲法,我們只能隱隱約約從「團體式的狂歡」中去抽絲剝繭角色的心思,拔除「騷亂」的羽毛後,才足以檢證那團糾纏在電影裡的黑色謎物。(我將在下一階段揭曉答案!)借用已逝小說家袁哲生寫在《寂寞的遊戲》(聯合文學,1999)裡的話:「沒想到寂寞也是鬧哄哄的。」這幾乎完美補足了相米慎二電影角色為何總如此騷亂的心思:「我很憂傷,但大家都想跳舞時,我無法一個人靜下來。」
完全死透才能重新活過
寂寞也是鬧哄哄的。但糾纏在相米慎二電影的黑色謎物可不只寂寞,藏在人群裡的魔鬼正是「死亡」。
在相米慎二的多數電影中,就我所觀察到的——「死亡」正是造成所有角色情緒騷亂的大前提。有別於日本90年代善以死亡磨難角色的導演北野武,相米慎二對待死的方式相對可愛也趣味許多。不像北野武《凶暴的男人》(1989)、《奏鳴曲》(1993)、《花火》(1998)這些電影中,角色邁向宿命是一路步向殉道,凝視「在死之前的生」如何在槍彈自戕下,迸發生命璀璨。我們當然為激烈的北野武拍拍手,但相米慎二確實不熱衷璀璨煙火。相米不是凝視角色「在死之前的生」,更多時候他注意的是「在死之『旁』的生」。相米慎二鏡頭的偏向,使我們從鏡頭所見到的不是將死之人的餘生,而是凝望將死之人身旁的角色——如何與死並存。
我認為相米慎二電影預設的「死」像是《七夜怪談》(1998)那卷收到就會令人悚然的詛咒錄影帶。妙趣的是,他鏡頭下的角色們在接獲這份死亡通報時,不再只有驚駭與難以接受的情緒,而多數是攜著這份疑惑,繼續與死並存。這些角色在進入相米為他們精心編造的團體——班級、組織、俱樂部後……如我上段形容所述,他們將漸漸成為一隻夾帶自己與他人騷亂情緒的烏鴉。在角色被「死亡」鬼影糾纏後,仍選擇在如此「騷亂世界」裡——跳舞、歷險、搬家……相米慎二的電影世界觀,由死亡烘托而來的「生」反而更加深刻。
圖:《颱風俱樂部》截圖,恭一跳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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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俱樂部》顯然是這種被死亡攪局的校園典型。片中相米慎二藉由男同學恭一之口,問了自己哥哥和女同學理惠一句恐怖的鬼問題:「死亡是否能為個體帶來勝利呢?」如此集中二之大成之哲學命題,出自小孩之口。我們在楊德昌的電影裡訓練之後,早已洞悉這孩子承載著導演多巨大的意志(死的意志)——我認為《颱風俱樂部》讓青春遭遇死亡,藉由男同學恭一的「嘴」和女同學理惠的「耳」(說與聽),正式接受這份來自導演的死亡通報。他們確實攜著這份疑惑,以青春之姿奔向各自生死的前程。
電影裡,這兩個孩子有了截然不同的生命處境。當死亡陰魂不散依附在最璀璨的青春校園,倆人繼續經歷了戀愛迷惑、同學霸凌、老師搞不定的婚期……甚至逃家之後,導演極盡騷亂之能事,並在片中安排一場最具騷亂意義的「颱風」——當導演在校園收攏所有情緒的氣壓,死亡才逐漸顯露出清楚無比的颱風眼。當颱風離境,所有狂驟的風雨消逝以後,男同學恭一才為觀眾迎來了一場儀式性的死亡。他將課桌椅擺成高聳的殉葬台,此時鏡頭拍向恭一的背,電影完全無聲,他說了一段畢業典禮似的遺言:「沒有人能賦予我,帶來驕傲人生的——令人自豪的死。所以我會死在你們面前。」恭一從高樓一躍而下,卻雙腳倒插在因颱風積水的泥濘中,相米讓這場青春期最嚴重的死傷非常爆笑。死亡成立後,「在死之『旁』的生」才正式顯現,逃家的女同學理惠正從校門口返校,此時陽光普照,她走向被颱風摧殘成一片汪洋的校園,看著倒映現實世界的湖水說:「まるで金閣寺みたい!」(好像金閣寺!)
而此時湖面如鏡。觀眾揉揉被颱風摧殘過後的眼睛,會像理惠看到生與死兩種世界。這是由騷亂成形——生死相映的電影風光。我們既不被恭一結束生命的儀式惹哭,顯然也不被置身事外天真的理惠惹笑,我們在不哭不笑的鏡頭裡揭開騷亂的迷底:一片風雨消散後的死湖。我認為,《颱風俱樂部》就是相米慎二為青春期拍攝的《七夜怪談》——死亡從來不必附帶什麼恐怖鬼影實錄,而更需要一場颱風,在青春的騷亂中生成、死滅。
圖:《夏之庭》劇照,取自金馬影展網站 © 1994 YT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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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庭》(1995)裡的死亡顯然更有意境了。電影裡三名小屁孩因為對死亡產生好奇,所以暑假期間,三人決定闖入一間近乎荒廢的老屋,打算貼身觀察老屋裡那位「看起快要掛掉的獨居老人」以消弭心中對死的困惑。
正如片名所揭示,三位孩子歷經了一場恍如《菊次郎的夏天》(1999)的溫馨時光。孩子們開始為老人整理起荒煙蔓草的庭院——相米的鏡頭配合著他們拔草、整地、灑水、播種,直到庭院長滿生氣蓬勃的波斯菊。而日子當然不會輕巧地過去,孩子最終發現老人在一間老屋裡苟活的原因,是老人親口說出在戰亂期間因為殺人及吃人而後悔,決心以餘生放逐自己的行為。這是翻轉幸福,一老三孩共同為觀眾解開的死亡謎底。我們藉由三個孩子的「耳」再次聽到了來自相米慎二的死亡通報了。並讓我理解再怎麼「騷亂」的歡樂也掩蓋不了「死」的蒞臨:這是老人一段發自真心脫口而出的禍言!這讓我們知道即使溫馨相隨,老人仍會用自己最執意的方式——尋死。
相米慎二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為觀眾播種的溫馨片段仍是有正向意義的。當孩子認真整理起家園、除去蔓草,走進老人恍如內心世界的破宅,一段深沉的祕密才向觀眾表明。即便孩子們仍面臨無法改變的死亡,但相米用鏡頭拍下孩子為死陳設一切的行為,就是最完美的喪禮了。如此美麗的治喪形式讓沉痛暫緩,讓解謎死亡的歷險也成為一次對生的反思,庭院滿開的花卉就是導演給出的漂亮答案,此時此刻,死亡滋養出的「生」更加繁花盛茂。
而電影《搬家》裡看似沒有任何人「死」,不如說,故事中一家人都將以另外的形式「重新死透」。相米慎二有意在小女孩蓮的內心世界,搬演出一場比爸媽離婚更騷亂的戲碼——是在這場日系版本的《婚姻故事》(2019)裡,正要隆重登場的京都「祇園祭」。
圖:《搬家》截圖,最後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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祇園祭最具看頭的儀式,是稱為「五山送火」的御靈祭典。(這死之意味簡直呼之欲出)過去女孩子蓮曾和爸媽約定,每年都要在橋上,看遠方「大文字火」在山上燃燒起來的盛況。而這個約定顯然在父母離異後,徹底殆盡了。在電影最後40分鐘,當祇園祭「大文字火」即將燃起之時刻,相米慎二才正式讓小女孩蓮開始了她內心世界的重大變遷——「女孩內心的祇園祭」也演變成一場葬送家庭的版本。
在這個版本裡,蓮闖入盛大祭典中,彷彿闖入自己的內心世界。這次她不在遠方遙望「大文字火」而是獨自攀爬上山,她歷經波折來到祭典中心,要親眼目睹祇園祭的「火」燃燒之謎。(她從遠方,正式來到燃燒的現場)這由孩子眼裡觀望出去的熊熊烈焰,將一切徹底焚燬。(蓮還一度逼近火焰但被立即阻止)我認為這是孩子內心由「膠著」轉為「燃燒」的演化,她終究認清燃燒是一種由禍轉變而來的福。(所以她始終笑著)她最終甦醒在彷彿由淚水累積的夢境汪洋裡,看著烈火殆盡所有,認清過去幸福的家終將死滅,而她給予失去的往事最深切的祝福。
鏡頭裡,她面對所有開心回憶,終將死去的美好,激情且用力地揮別大喊:「おめでとう!」(恭喜)真令觀眾垂憐不已,因為我們知道這場意味深長的死亡,讓重新活過來的女孩,一夜成長了。
狂歡散去恍如一首J-pop
相米慎二選定「與死並存」角色,在瀕臨騷亂的情緒時,他們脫穎而出的掙扎總是有其非常漂亮的戲劇方法。其中最具特色的演出,是相米慎二總愛讓角色用「哼歌」作為超越對白的表演,或直接幫觀眾加碼,將電影的主題曲開到最大。這些選自 80、90 年代左右的流行歌作為主旋律烘托而起的情緒,是導演專屬的加分題!他總能用音律將敘事幻化得更加柔美。
《愛情賓館》的旋律由山口百惠的〈夜へ〉(1979)和門田賴命的〈赤いアンブレラ〉(1980)作為男女主角的 BGM。音律在電影裡與目眩神迷的霓虹街景融為一體,讓男女主角的關係更顯得若即若離。相米慎二善於流行曲的選搭,總會讓我想起同列 90 年代電影勁曲排行榜的王家衛及賈樟柯——鋪張通俗的流行樂不僅沒讓電影扣分,反而更激起了迷離的奇妙作用。
圖:《愛情賓館》劇照,取自金馬影展網站 © 1985 NIKKAT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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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庭》有孩子的群戲,也別忘了死亡的相隨。但相米慎二顯然不讓這群孩子與老人籠罩陰影下作為哀傷結尾。傳唱電影的輓歌不是悲傷,而是找來坂井泉水演唱溫暖動人的片尾曲〈Boy〉(1991),顯然哀而不憂,是相米慎二想要觀眾離場前收拾而走的東西。
《颱風俱樂部》透過女孩理惠的口,則是哼唱出80年代兩首流行金曲。一首是她聽到男友道出死亡的疑慮時,在陽台哼唱出松田聖子的〈SWEET MEMORIES〉(1983);另一首,是在理惠在颱風來臨的雨夜,遊走街道哼唱出 1983 年由女孩團體 Warabe 演唱的〈もしも明日が〉。
理惠淋在雨中,她不斷用傷心的口吻,對著降臨世界的颱風,唱出輕快明朗的歌。
如果明天/天氣不錯的話
心愛的人呀/老地方見面
如果明天/陰雨綿綿
心愛的人呀/請陪伴我身邊
告別今天,迎接明天/回到夢中再見吧
相米慎二所熱愛的流行樂是他電影的衍伸義。當角色內心有難解的悶騷,又無法明言,總以這些 J-pop 作為頌揚情緒的歌,一種非得以流行樂作為開嗓的祭祀,都流露在相米慎二電影中無法徹底說白的部分。我們起初皆會為如此炫爛之姿所惑,視騷亂為美好。而狂歡散去後揭開謎底,才發現原來有鬼影在混淆觀眾的視聽。
相米慎二的電影,始終讓我想起當年看完高達的《斷了氣》(1960)後,我的電影老師李達義在映後座談說過的一段話。最後,我想用那段話,為相米慎二的電影作註——「青春本來就是和死亡深深連結的,只是我們都要很後來才會知道。」■
圖:《颱風俱樂部》截圖,理惠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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